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结构和衍化机制
2012-11-15郑杭生
郑杭生 雷 茜
(华中师范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结构和衍化机制
郑杭生 雷 茜
(华中师范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在现代“风险社会”,风险的分配和衍化已经居于核心地位。本文在探寻艾滋病流行风险根源的基础上,着重对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结构和衍化机制进行了深入探讨。在源起阶段,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源起与转型期中国制度安排不当密切相关。在分配阶段,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与社会财富分配的机制相互重叠,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存在着结构性差异。在衍化阶段,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过程形成了诸多社会风险叠加互动的封闭恶性循环圈,侵蚀社会结构。从抽象层面上来说,社会风险最终会平等地影响到所有社会成员。为应对艾滋病流行风险,必须建立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评估体系,更需要建立一个与现代性社会利益结构相适合的利益表达和制度安排系统。
艾滋病;疾病流行风险;风险分配;风险衍化
随着现代性的日益深入发展,人类已经进入到一个“风险社会”时代。在风险社会,风险的分配和衍化居于核心地位。目前,学界关于社会风险的理论及经验研究日趋丰富,总体而言,学者们对于社会风险的分配及衍化逻辑主要持两种对立的观点:部分学者十分赞同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认为现代风险分配和衍化逻辑的核心在于民主化和平等性,社会风险内在地具有平等化的趋向,其影响是普遍的,超越了国家、阶级、财富等界限。在风险面前,财富和权力都失去了力量,每个主体都不可能逃脱风险的影响。①而另一部分学者则认为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过多强调了社会的整体性以及风险的平均性,他们认为现代风险分配和衍化逻辑的核心在于不平等和阶层性。虽然从表面看,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多的风险对所有阶层的人都形成了威胁,好似出现了风险均摊的格局,但不同的社会主体在各种风险甚至“终极风险”面前都并非平等,并提出了新的理论观点如“泰坦尼克定律”来纠正风险社会学说。②两方争论不下,在学界影响巨大,以至于贝克来到中国与中国学者讨论风险社会议题时,首先就这个问题与大家进行了交流和探讨。③
艾滋病流行风险是指由于自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诸多因素引发艾滋病在我国大规模爆发性流行的潜在可能性。当艾滋病流行风险累积到一定程度,超出人们所能控制的范围时,艾滋病大规模爆发性流行的可能性就转化为现实,艾滋病流行风险就演变为艾滋病流行危机,破坏人们健康生活的质量,阻碍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甚至导致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失序、动荡和倒退。艾滋病流行风险是现代社会风险的一个重要类型,中国社会正处在艾滋病流行风险演变为艾滋病流行危机的临界点,但目前学界却鲜见关于艾滋病流行风险的研究。本文将以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源起、分配与衍化为研究主题,在探寻艾滋病流行风险根源的基础上,着重对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结构和衍化过程的内在逻辑和机制进行深入探讨,加以辨别厘清,以回应学术界的相关争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应对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对策思路。
一、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根源
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根源考察的是究竟有哪些因素导致了艾滋病流行风险的产生。贝克认为,“各种风险其实是与人的各项决定紧密相连的,即是与文明进程和不断发展的现代化紧密相连的”,④英国社会理论家安东尼·吉登斯也持与贝克相同的观点,将社会风险区分为“外部风险”和“被制造出来的风险”,⑤他认为前工业社会人类所遭遇的大都是“外部风险”,以各种自然灾害为代表,由外在、自然的因素引起,而非人为制造。与此相对,现代社会的风险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造风险,其产生源于人类社会进步的负面效应,尤其是工业和科技对人类自身造成的危害。可见,贝克和吉登斯都强调现代社会风险产生的人为性。
目前,中国社会正面临社会实践的结构性变化,首先,受到全球化进程影响,中国处在世界风险社会的境况之中,同时,中国本土社会的转型使得传统的社会结构经历根本性变革,把现代性注入社会的同时,也引发了种种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中国社会现代性的特殊呈现和深刻的社会转型变迁,构成了探讨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源起的重要背景和根本所在。总的来说,艾滋病流行风险与转型期中国制度安排不当密切相关,是基于法律、政策、文化、组织等社会发展中的不完善因素而产生并加剧的问题,嵌入到各种制度规范中,而不仅仅是艾滋病病毒“自然地”传播的结果。因此,探讨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源起,在分析其发生的自然和生物背景的基础上,更要着重探析它流行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根源。
(一)生物因素:感染艾滋病的高危行为
高危行为是艾滋病流行风险的生物、生理根源。首先,我国静脉注射吸毒的人数逐年递增,有很大一部分吸毒者都共用注射器具。目前共用针具已经成为中国艾滋病传播的首要途径。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发布消息,截至2010年6月,全国共登记吸毒人员143.7万余人,⑥越来越多的吸毒者从口吸转变为注射吸毒,且共用针具。其次,中国同性恋人群特别是男同性恋中普遍存在高危性行为。我国同性恋人群增长速度快,同性高危性行为导致艾滋病在同性恋人群中广泛传播。第三,中国卖淫妇女人数庞大,大约有400万—600万。⑦她们自我保护意识缺乏,使用安全套的比率很低,这使得她们更容易暴露在艾滋病等性传播疾病的病毒威胁下。
(二)经济因素:地区经济发展的不平衡
在加速转型期的中国,不同地区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日益显著,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沿海与内地的经济发展差距加大,东、中、西部三大地带经济发展水平差距增大,城乡经济发展差距不断扩大。首先,地区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直接后果是人口频繁流动,以从农村流向城市、不发达地区流向发达地区为主。在中国,人口流动与艾滋病病毒传播之间的联系已经充分建立起来。与配偶或固定性伴的分离以及流动人口的流动后环境对艾滋病风险行为具有显著的推动作用。⑧具体而言,流动人口的结构呈现年轻化趋势,尤以20—30岁的青年人为多,他们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生活技能缺乏,社会交际圈狭小,艾滋病知识缺乏,艾滋病防范意识薄弱,从而更容易从事易感艾滋病的高危工作,如性服务、贩毒等,也更容易做出高危行为。同时,地区经济发展不平衡还必然伴随公共卫生资源分布的不均。目前,中国贫困落后地区公共卫生资源总量不足,健康卫生知识严重缺乏,公共卫生服务基础设施落后,专业人才数量不足,素质技能有待提升,这些都导致艾滋病流行蔓延的几率大大增加。
(三)政治因素:政治决策过程中的失误
在风险社会中,由于社会系统和人类活动的复杂性,知识的反思性和后果的非预期性不仅贯穿于科学知识研究过程中,更渗透于政治制度体系之中。“风险肯定源于人们的重大决策,当然这些决策往往并不是由无数个体草率做出的,而是由整个专家组织、经济集团或政治派别权衡利弊得失后做出的”⑨。在加速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政治决策过程中的某些“操作失误”是导致艾滋病早期在中国广泛流行的原因之一。首先,上世纪中国的供血制度存在一定的隐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血浆经济”在四川、安徽、山西、湖北等地农村迅速兴起,且血液市场混乱无序,助长了我国艾滋病的快速蔓延。因为有偿采供血(尤其是单采浆)问题,大约25万人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我国目前艾滋病累计报告病例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是由于采供血问题所导致。⑩其次,我国对艾滋病的预防控制措施也经历了一个摸索过程。早期中国主要采取对外抵御、对内严打的社会预防控制模式,后来慢慢转向打击和干预相结合的社会预防控制模式,这两种模式的共同问题在于对艾滋病高危人群采取了以惩戒、处罚为主的压制性政策,艾滋病患者⑪被烙上耻辱的标记,促使大量艾滋病患者隐姓埋名,成为艾滋病防控机构无法控制的地下传播源,⑫造成了艾滋病蔓延扩散的严重后果。
(四)社会因素:社会性别的严重不平等
根据性别权利理论,艾滋病流行是社会性别地位极度不平等的后果。艾滋病传播的社会途径深嵌在社会性别化的关系之中。从本质上而言,社会性别是显示社会权力与地位关系的重要方式之一。有研究指出,性别不平等增加了女性对艾滋病病毒的“经济暴露”(economic exposure)、“生理暴露”(physical exposure)、“社会暴露”(social exposure)。⑬首先,女性所从事的某些行业性别化倾向明显,基本权益保障包括健康保障缺乏,导致她们经济收入普遍偏低,处于社会经济的弱势地位。其次,相对男性而言,女性一般受教育程度较低,信息资源包括医疗和艾滋病的相关知识较缺乏,在家庭中大都处于辅助的角色,因此在与配偶的性行为中处于被动地位,无法主动保护自己的健康。第三,女性而非男性流动人口在流动后经历了临时或商业性行为的显著增长。流动和性别不平等的相互作用导致女性流动人口高度集中于增加其临时或商业性行为暴露的工作行业。⑭为了获取感情和物质上的支持,她们更倾向于同某些男性形成临时的性关系,同时也更倾向于选择性服务工作来维持生活。这些都加剧了艾滋病在女性中的流行蔓延。
(五)文化因素:社会文化对艾滋病的歧视
艾滋病的流行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歧视内涵。艾滋病的传播与人类的社会文化行为方式紧密相连,文化理念、信仰、价值观构成了人类对艾滋病认识的重要背景。⑮首先,艾滋病特殊的传播途径使它在社会道德方面受到置疑。吸毒、多性伴、男同性恋、商业性行为都是偏离社会主流规范的越轨行为,被主流价值观所不容,因此艾滋病患者会遭到歧视。其次,艾滋病的病理特性使人们感到恐慌,引发歧视。艾滋病有着病变溃烂等症状,意味着死亡,加之一些媒体对艾滋病的舆论误导,使艾滋病被赋予“世纪瘟疫”、“超级癌症”的污名,被妖魔化。艾滋病的潜伏期很长,歧视将导致艾滋病患者隐匿,是引发艾滋病蔓延的重要因素。目前歧视的范围已经扩展至艾滋病患者的亲属,艾滋病患者及其家庭成员的生存都异常艰难,容易诱发某些反社会行为,如主动将艾滋病病毒传染给他人,成为异常危险的传染源,更加激发艾滋病流行蔓延。
二、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
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是指艾滋病流行风险最终落于哪些人群身上,由哪些人群承担,这些不同人群承担风险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它考察的是不同人群各会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艾滋病流行的侵袭。在分配阶段,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与社会财富分配的机制基本上是相互重叠的。贫困和风险之间存在着系统的“吸引”。艾滋病流行风险与社会财富分配一样附着于阶级模式之上,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完全相反即颠倒的方式:那就是财富在社会上层聚集,而艾滋病流行风险则在社会下层聚集。具体而言,影响社会财富分配的诸如教育、声望、权力、社会资源等因素同样也影响着社会风险的分配,使社会风险不平衡的落到了不同阶层身份的人群身上,构成了贝克所谓的“社会风险地位”。如图1所示:
图1 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机制
中国艾滋病的流行在时空上是不平衡的,它与毒品、性、血液及其制品的流动以及加速转型期中国一系列特定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制度交织重合在一起。⑯社会等级决定具体社会风险的差异和风险降临后的伤害差异。人们遭受艾滋病流行风险侵袭的可能性及伤害程度由其城乡身份、受教育程度、经济收入状况、社会阶级属性等差异所决定。⑰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存在着巨大的结构性差异,集中表现在地区、民族、性别、阶层、人群五个方面。总的来看,艾滋病流行分配不平等集中于社会弱势群体。
(一)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区域差异
艾滋病流行蔓延具有明显的区域特征。从地域分布看,可以明确划分出我国以下几个受到艾滋病流行风险威胁较大的区域,中部地区以河南、四川省为中心,西部地区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为中心,南部地区则以广东、广西、云南三省为中心。截至2010年10月,艾滋病累计报告病例在全国达到37多万例,其中来自河南、四川、新疆、广东、广西、云南这六省区的病例就占到了全国报告病例总数的77%。⑱在这些地区里,受危害最严重的又主要是偏远落后地区,如广西的百色市、新疆的伊宁市、四川的凉山彝族自治州、临沧、思茅、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云南的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等。⑲到2011年底,四川布托县、昭觉县,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云南瑞丽市、陇川县等地区艾滋病感染率均超过1%,已属高流行地区。不同区域艾滋病传播的主要途径不尽相同,新疆、云南、四川、广西等多民族聚居地艾滋病的主要传播途径是吸毒,特别是静脉注射吸毒者共用器具。⑳艾滋病的流行蔓延常常要通过合法或非法的市场化渠道,广东省市场经济发达,艾滋病流行的主要原因在于吸毒和卖淫,且艾滋病从吸毒人群向多性伴人群传播。㉒而河南艾滋病流行问题与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因大规模的非法采血、卖血活动而导致的艾滋病病毒经由血液传播相关。
(二)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人群差异
当前我国艾滋病传播虽然已波及所有人群,但对不同人群的威胁度是不同的。从总体来看,艾滋病流行风险分布的人群差异主要体现在阶层、职业、年龄层等方面。首先,从艾滋病流行风险分布的阶层差别来看,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及边缘性群体(如农村流动人口、城市贫困居民、青少年等)已成为艾滋病的易感人群。目前我国涌入城市的巨大的流动人口大部分处于性活跃年龄,离开家乡、亲友的他们渴求情感寄托,却又缺乏相关科学知识,且经济拮据,因此更倾向于发生多性伴侣、寻求廉价性服务等高危性行为。而生活在毒品非法集散流通地区的青少年、贫困人口等很容易走上吸毒、贩毒的道路。其次,从艾滋病流行风险分布的职业差别来看,受感染人群主要涉及农民和无业人员。在艾滋病比较严重的河南一带中原地区,大批致富无门的农民试图通过卖血改善家人的生活而感染上艾滋病,而从事性服务行业者以前往往是无业人员。再次,从艾滋病流行风险分布的年龄层差别来看,由于缺乏医疗知识,自我保护意识弱,60岁以上“艾滋老人”和20岁出头的“艾滋学生”数量逐年增加。中国性病艾滋病预防控制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2005年至2010年,在艾滋病患者中,60岁以上男性由483人增至3031人,所占比例由2.2%扩大为8.9%。同时,学生特别是20至24岁男大学生艾滋病患者数增加明显。㉒
(三)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贫富差异
现有研究表明,贫困是艾滋病流行的重要驱动力,㉓低收入程度与艾滋病流行蔓延程度在统计上高度正相关。㉔中国艾滋病流行趋势与全球艾滋病流行趋势之间的一个相似点正在于这一疾病的发生率与人口贫困发生率的密切关联。截至2010年10月,云南、广西、河南、四川、新疆、广东的病例占到了全国艾滋病累计报告病例的77%。而这六个省区合在一起的人口仅占全国总人口的29.3%。㉕众所周知,河南、广西、四川、云南、新疆五个地区的人口贫困程度比较严重。根据贫困监测情况,云南、新疆两省(区)农村贫困发生率更在5%——10%之间。㉖对比两组数据不难发现,我国累计报告艾滋病患者多的地区与贫困人口多、贫困发生率高的地区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上文已经分析过,贫穷和与之相关的知识信息缺乏、社会资源匮乏会引发许多艾滋病易感行为,以危险性行为、非法卖血、人口流动、吸毒等为代表,这些均增加了贫困人群受到艾滋病流行危害的机率。
(四)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性别差异
上文已经指出,女性不仅在生理上具有易感性,其所处的不利文化环境、较低的社会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家庭地位,使她们在艾滋病传播过程中处于劣势,造成了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性别差异。相关数据表明,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女性正在成为艾滋病新增感染者中增长最快的群体。㉗首先,女性艾滋病感染者人数增长速率远高于男性。我国艾滋病感染者的男女比例在1995年为9∶1,1997年为7∶1,1999年为5∶1,2001年为3.4∶1,到2002年变为2.9∶1。其次,中国艾滋病患者的女性人数逐年递增,2000年中国报告的艾滋病患者中女性的比率为9.4%,截止2007年10月底女性己经上升到占39.4%。㉘在经性传播的艾滋病患者中,女性所占比例上升速度更为迅速。随着艾滋病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性传播在我国已逐渐成为艾滋病最主要的传播途径,艾滋病对女性的巨大威胁更不容忽视。
(五)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的民族差异
从2001年开始,我国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就不断指出,在我国受到艾滋病流行威胁的地区中少数民族地区首当其冲。㉙中国的少数民族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只占到8%,但在登记和报告的艾滋病病例中,少数民族占36%。㉚根据各地艾滋病累计病例报告数的统计,新疆、云南、四川、广西位列中国艾滋病患者人数最多的省份。到2008年底,全国共发现26万余例艾滋病,其中云南占23.96%,广西占16.29%,新疆占9.4%,四川占7.3%,换言之,这四个省区的报告数共占全国累计病例的近60%。其中,云南、广西、新疆为典型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域,在人口构成中,少数民族都超过一千万,分别占当地人口的34%、38%、59%,共占全国少数民族总人口的40%之多。另外,四川省艾滋病高发区凉山州也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域。㉛事实上,少数民族地区的艾滋病防控不仅仅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还涉及了生存环境的改善,包括贫困的减缓、教育水平的提升以及卫生服务体系的完善。㉜在转型加速期的中国,市场竞争日益激烈,少数民族人群教育资源、医疗资源以及工作技能相对缺乏,认知、规避和应对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能力也和汉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他们更容易受到艾滋病流行的侵袭。
三、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
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是指艾滋病流行风险具有扩散和演变的特性,事实上,这正是艾滋病流行风险最大的危险之所在。风险社会下的风险反映的不只是某个地区、某个领域发生的问题,而具有很强的关联性,即是相互联动的,某种社会风险的后果本身极有可能就是一种新的社会风险种类或形态,可能继续引发新的社会风险。在某些时候不同社会风险之间还会形成叠加效应,即多种不同类型的社会风险之间相互作用和建构,发生转化和变异,造成社会风险数量和种类的改变。通过衍化过程,社会风险的传播路径、方式都将彻底改变,其传播速度和波及范围将大大提升和扩大。在这样的情势下,某一地区的社会风险问题可能最终转变为全球性的风险。因此,现代社会的风险具有全球扩散性,“既是本土的,又是全球的,或者说是‘全球本土的’”。㉝而贝克用“压缩的现代化”来形容中国目前经历的现代化历程。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形态的社会风险在扩散衍化过程中可能相互渗透、相互纠结,使中国转型社会的风险呈现多重复合状态,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㉞这些都在无形中加剧了当代中国抵御风险的困难。
目前,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具备了风险叠加效应的条件。艾滋病流行风险扩散和演变过程就是和不同领域、形态的社会风险相互叠加、互相作用的过程。艾滋病的流行与其他某些严重的社会风险形成了“互构”,一起出现几何式的膨胀,严重威胁着社会的发展。
图2 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机制
如图2所示,在前面的分析中,我们了解到,除了传统社会风险的自然生物、生理原因之外,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源起也有着深刻的现代社会制度结构背景。总的说来,加速转型期中国社会性别权利的不平等、地区发展的不平衡、政治决策的某些失误、社会文化的歧视等众多社会风险构成了艾滋病流行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根源,和艾滋病高危行为一起综合作用造就了艾滋病的流行风险。上文已经指出,作为一种具体的社会风险,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布同阶级阶层结构是同构的。在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配过程中,艾滋病流行存在着地域差异、人群差异、贫富差异、性别差异、民族差异。艾滋病流行风险更倾向于发生在落后地区、贫困人群、女性、少数民族、社会边缘群体的身上。在艾滋病流行风险衍化过程中,这些不平衡相互叠加导致艾滋病流行风险聚于社会底层人群,他们必须承受财富分配和艾滋病流行风险分配双重的不公。可见,在艾滋病流行风险衍化过程中,财富分配不公与风险分配不公是相互交织,相互再造的,它们共同推动着一个新的复杂社会结构的生产和再生产。㉟在我国,现在财富分配的压力很大,分配不均,差距过大成了我们经常性的话语,另一方面,风险分配压力也很大,社会进步的代价应该由全社会来分担,但实际上这个代价往往绝大部分甚至全部由弱势群体在承担。㊱而自20世纪80年代我国社会转型进入加速期以来,市场机制和竞争机制主导了社会资源的配置,随着强势群体对社会财富聚敛的加速和规模化,社会阶层间、群体间的收入分配差距出现极化现象,社会底层人群更是在发展中被边缘化。在财富分配与风险分配的双重压力下,社会底层人群生活处境的狼狈程度不难想象。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对重塑社会结构具有根本性作用。风险聚于社会底层人群加剧了社会结构的不平等,反作用于现有社会结构和制度安排,固化甚至恶化了现有的社会结构,它又将构成社会风险源起的背景,再一次造就诸多社会风险,包括艾滋病流行风险。总体而言,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过程形成了诸多社会风险叠加互动的封闭恶性循环圈。
社会风险所具有的衍生特性具有极其特殊而重要的意义,它改变了社会风险传递的方式和路径,使风险传递的过程同时成为不同风险间相互转换和新风险源起的过程。在现代性全球化和本土社会转型的双重影响下,风险的衍化在当代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时空范围内,尚未发生的社会风险威胁,已经产生的风险后果以及新的风险因素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将共同构成中国社会的险恶风险图景。㊲不同的社会风险在中国语境下的互动将使中国社会结构在新世纪出现一种新的趋势,在各种社会风险彼此建构,社会结构不断在社会风险封闭恶性循环圈中受到腐蚀的过程中,很难保证在初期不受到艾滋病流行风险威胁的权贵者后来不会受到风险的侵袭。艾滋病流行风险在它的衍化过程中展示了一种社会性的“飞去来器效应”。在这个意义上,社会风险是一个总体概念,它超越了个人、社会或整个人类为了应对风险威胁而可以随意使用的各种手段和可能性。㊳抽象的社会风险“不再有一定社会界限和社会范围,承担风险和蒙受灾难的人,将是不分阶级、不分等级、不分民族、不分种族、不分国家、不分政见的”。㊴贫困是等级制的,化学烟雾是民主的,社会风险最终会平等的影响到社会中的每一份子。
四、结论与思考
贝克曾指出,当被生产出来的风险不断地加重和广泛传播,又随着分配的轴心围绕安全而不是平等而运转的时候,风险地位(risk positions)便会使阶级地位过时。但是,阶级地位却不可能被风险地位所代替。这两种地位是互相联系的,在避免风险的时候尤其如此。㊵因此,我们需要对财富分配和风险分配的两种逻辑的内在关联作细致的探讨,分析两种逻辑下的“利益”在何种背景下是相互颉颃的,在何种背景下是相互协调的,㊶才能更科学的认识我们所处的风险社会以及各种社会风险。
经过研究,我们发现,社会结构和制度对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建构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处于全球化和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法律、政治、经济、文化、组织等社会制度还存在不完善因素,它们和生物因素一起构成了艾滋病流行风险的根源。在分配过程中,作为一种具体的社会风险,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的分布同当代中国阶层结构是同构的。就中国艾滋病流行风险而言,财富分配机制主导社会风险分配的规律日益显著,艾滋病流行风险聚于社会底层人群。但在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衍化过程中,形成了诸多社会风险叠加互动的封闭恶性循环圈,时空中原本无序的各类风险有机的联系在了一起,相互影响,相互建构,社会结构将不断受到腐蚀,所有人都会受到威胁,社会风险趋向于平均化分布。因此,从抽象的层面来看整个社会风险状况,而非单单考察某个具体社会风险,可以发现,风险分配的“飞去来器效应”最终显现。社会风险对地球威胁越大,最富裕者和最强大者规避威胁的可能性就越小。㊷在这个层面上,社会风险的分配逻辑和社会财富的阶层分配逻辑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
毋庸置疑的是,艾滋病流行风险经过分配和衍化,不仅会损害个人的身体健康,更严重危害转型期中国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中国正面临艾滋病广泛流行的临界点,针对艾滋病流行风险的社会管理势在必行。以前通常的一种思路是现行的制度安排已经足以应对艾滋病“问题”,需要的仅仅是不断加大“有法必依、执法必严”的操作力度,以求最终实现消灭传染源这样一个终极目标。事实证明,凡是在这种传统公共卫生管理框架中以强制控制手段和居高临下的政府管理者形式建构的艾滋病流行风险社会管理模式,由于缺乏主体对象(艾滋病患者和边缘化、易受伤害人群)的信任与合作,结果往往无效。㊸区别于传统的风险管理,本文提出艾滋病流行风险管理应建立在对现代性的反思之上,“善治”是艾滋病流行风险管理的重要前提。必须改变艾滋病流行风险管理的“末端治理”和“事后治理”,从整体上推进中国社会制度的规范和变革,才能在普遍改善和提升人们生存状况的前提下,从根本上做到降低艾滋病的流行风险。
具体而言,首先,要建立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评估体系。抽象的风险是普遍存在且不能根除的,但具体的风险是可控的,通过对风险的监测和计算,可以实现对风险的管理,降低其发生的可能性和危害。必须建立艾滋病流行风险评估体系,对艾滋病流行风险进行科学而及时的评估,实现风险的有效预警。艾滋病流行风险的评估体系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主要包括艾滋病流行风险评估指标体系、艾滋病流行风险信息管理系统、艾滋病流行风险专家评估系统三部分。其次,从更根本的角度来说,必须建立一个在合作、对话、协商、妥协基础上的,与现代性社会利益结构相适合的利益表达和制度安排系统,形成中国现代社会利益结构的“协议型模式”。㊹贝克曾提到,在一个具有不可调和之差异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以各自的轴心为依凭;在这样的世界中,世界风险乃是人们进行沟通和合作的惟一不需要的、非意图的强制性媒介。㊺风险社会的出现给全人类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一个民族国家甚至全人类的团结创造了契机。㊻同样,艾滋病流行风险也为当今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合作提供了契机。这种合作将社会成员的行动导向协商、妥协和让步,从而可能形成能反映社会成员的基本利益,体现某种一致性的社会利益配置方式,使各种互相竞争的利益要求纳入有序的过程,特别是将那些被市场和权力排斥的、不能通过旧的体制性渠道表达的、不平等受到艾滋病流行风险侵袭的社会底层人群的利益要求得到容纳。这一体制及其所涉及的协议过程能够促成市场和政府之外的社会部门和社会群体的广泛参与,进而形成一系列相关的制度、组织和实体性设置,㊼为政治的民主化和文明化增添助力。从本质上来说,这一以协商民主为目标的政治活动与贝克提倡的“开放政治”与吉登斯提倡的“生活政治”有异曲同工之意。
注释
①张广利、俞慰刚:《应对现代社会风险:基于风险分配的社会政策思考》,《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2期;张文霞,赵延东:《风险社会:概念的提出及研究进展》,《科学与社会》2011年第2期;程新英、柴淑芹:《风险社会及现代发展中的风险——乌尔利希·贝克风险社会思想述评》,《学术论坛》2006年第6期。
②杨雪冬:《风险社会理论与和谐社会——杨雪冬研究员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6期;景军:《泰坦尼克定律:中国艾滋病风险分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5期;姚亮:《现阶段中国社会风险分配不公问题初探》,《江西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何枫,倪明胜:《中国转型期的社会风险分析及其规避——“泰坦尼克定律”的解释框架》,《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③㊳㊵㊷㊺乌尔里希·贝克、邓正来、沈国麟:《风险社会与中国——与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对话》,《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
④㊴乌尔里希·贝克、威廉姆斯:《关于风险社会的对话》,薛晓源、周战超编:《全球化与风险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3页,第102页。
⑤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8页。
⑥贾楠:《中国登记吸毒者逾140万》,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legal/2010-07/23/c_12366803.htm.
⑦黄剑波:《社会文化视野中的艾滋病流行及防治》,《广西民族研究》2004年第1期。
⑧⑬⑭㉗夏国美、杨秀石:《社会性别、人口流动与艾滋病风险》,《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
⑨乌尔里希·贝克:《从工业社会到风险社会》(上),《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3年第3期。
⑩景军:《铁默斯预言:人血买卖与艾滋病的孪生关系》,《开放时代》2006年第6期。
⑪在本文,艾滋病患者是对艾滋病感染者和艾滋病病人的总称。其中,艾滋病感染者是指艾滋病毒抗体阳性,但是尚无临床症状和体征的人,艾滋病病人则是指艾滋病病毒抗体阳性,临床上出现恶性肿瘤及条件性感染等一系列症状的人。
⑫㊸夏国美:《论中国艾滋病社会预防模式的变革》,《社会科学》2005年第11期。
⑮翁乃群:《艾滋病传播的社会文化动力》,《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5期。
⑯翁乃群、杜娟、金黎燕、侯红蕊:《海洛因、性、血液及其制品的流动与艾滋病、性病的传播》,《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
⑰⑳景军:《泰坦尼克定律:中国艾滋病风险分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5期。
⑱㉒㉕孙晓舒、景军、张晓虎:《从市场化程度和人口流动性看艾滋病问题——以广东省为例》,《人口与发展》2011年第6期。
⑲李文星、郑莉、张建新:《中国艾滋病问题的社会学建构》,《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
㉒崔红:《艾滋几乎波及所有人群有大学生因赶时髦同性恋》,《北京晨报》2011年12月1日。
㉓Whiteside Alan,“Poverty and HIV/AIDS in Africa,”Third World Quarterly,vol.23,2002.
㉔ ㉙C Arndt,J D Lewis,“The macro implications of HIV/AIDS in South Africa:A preliminary assessment,”South African Journal of Ecnomics,vol.68,2000.
㉖㉘《中国艾滋病防治联合评估报告》(2007),由国务院防治艾滋病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和联合国艾滋病中国专题组及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等组织于2007年12月1日联合发布。
㉚㉜张玉萍:《少数民族防治艾滋病的思考》,《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㉛景军、郇建立:《中国艾滋病研究中的民族和性别问题》,《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11月。
㉝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再思考》,《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2年第4期。
㉞刘岩、赵延东:《转型社会下的多重复合性风险三城市公众风险感知状况的调查分析》,《社会》2011年第4期。
㉟㊶㊻李友梅:《从财富分配到风险分配:中国社会结构重组的一种新路径》,《社会》2008年第6期。
㊱㊹㊼郑杭生、杨敏:《中国社会转型与社区制度创新——实践结构论及其运用》,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第516-518页。
㊲夏玉珍、吴娅丹:《中国正进入风险社会时代》,《甘肃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
2011-12-12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转型期的社会风险及公共危机管理研究”(06JZD003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本土社会工作的制度建构和创新发展研究”(10ASH00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和谐社会与社会转型——以新型现代性和实践结构的视野”(10JJD840003)
责任编辑 王敬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