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视域的1918年流感与尼日利亚木薯种植
2012-11-15刘文明
刘文明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089)
全球史视域的1918年流感与尼日利亚木薯种植
刘文明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089)
1918年流感从美国爆发,随着参战的美军而传播到法国,并因战争环境而在欧洲肆虐和扩散。随后英国海军将流感传播到西非,造成了尼日利亚大量青壮年人口死亡,使那里因劳动力短缺和食物匮乏而改种木薯。20世纪初的世界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使尼日利亚处于交往日益密切的“世界历史”之中,因而很快受到了外来流感的冲击,改种木薯便成为关联性历史事件“多米诺效应”中的一环,并因此具有了“世界历史性”。对于1918年尼日利亚的流感及其后的木薯种植,要置于20世纪初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的背景下来理解。这种超越国别史的界限,从整体观和互动观出发来探讨全球化条件下历史事件的关联性,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世界历史”。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对当今全球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1918年流感;尼日利亚;木薯种植;世界历史性
尼日利亚是当今世界上第一大木薯生产国,这种原产于南美洲的作物之所以广泛种植于尼日利亚,主要因为一个偶然性的历史事件——1918年大流感。由于流感造成大量青壮年人口死亡和粮食短缺,使得尼日利亚农民不得不放弃传统的薯蓣而改种木薯。然而,对尼日利亚造成灾难的流感,并非其本土的地方性流行病,而是由英国殖民者输入的。塞拉利昂、黄金海岸和尼日利亚当时作为英国的殖民地和保护领,与英国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肆虐于欧洲的流感也很快随英军传播到了这里。但是,英国人也并非这场流感的罪魁祸首。大多数研究这场流感的学者认为,流感最初源于美国,是美军赴欧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将流感病毒带到了西欧。这样,流感病毒借助于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从美国、西欧传播到了尼日利亚,最终影响并改变了尼日利亚主要粮食作物的种植。因此,1918年首先在美国爆发的流感,与此后尼日利亚的木薯种植之间,有着间接的联系。这种“多米诺效应”式的关联性,正表明了全球化条件下的地方性事件有可能产生全球性影响,这种历史过程,也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世界历史”,即今日所称的“全球史”。本文试图以1918年大流感为纽带,将尼日利亚木薯种植置于帝国主义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的背景下来理解,由此探讨这些历史现象之间的关联性,以及尼日利亚木薯种植的“世界历史性”。
值得指出的是,关于1918年流感的起源、传播及其社会影响,西方学者已取得了不少成果,国内史学界也有人涉猎①,但这些研究大多局限于欧美社会,几乎没有涉及尼日利亚,只有奥哈代克(Don C.Ohadike)的2篇论文探讨了1918年流感对尼日利亚的影响②,他的研究对本文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然而,奥哈代克并没有将1918年流感和尼日利亚木薯种植置于全球视野下来探讨,没有从当时殖民体系与世界大战的宏观背景来理解尼日利亚地方性事件所具有的全球性。因此本文拟从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出发,以整体观和互动观来探讨历史事件之间的关联性,由此理解尼日利亚地方性事件的“世界历史性”,是试图运用全球史方法进行微观个案研究的一种初步尝试。
一、流感与尼日利亚木薯种植
据世界粮农组织统计,1996-2005年尼日利亚的木薯产量每年都在3000万吨以上。2005年尼日利亚的木薯产量达4156.5万吨,约占当年世界木薯总产量的两成。③以木薯粉为主要原料制成的“加里”(garri)和“富富”(fufu)等,也成为大多数尼日利亚人的主食。然而,木薯并非尼日利亚的本土作物,而是原产于南美洲,大约在1588年由葡萄牙人从巴西带到西非海岸,由此传播到尼日尔河流域。但是,在此后的3个世纪中,木薯在尼日利亚的种植并不普遍,这一时期尼日利亚各部族的主要粮食作物仍是本土的薯蓣。大卫·诺斯拉普(David Northrup)曾对16-19世纪尼日尔河下游地区的农业及贸易进行过探讨,他提出,尼日尔河下游地区与沿海三角洲之间一直存在一种贸易模式,即三角洲地区以盐换取下游地区的薯蓣。这是因为三角洲的沼泽地不宜农业,而且随着沿海贸易中心(尤其是奴隶贸易)的发展,消费人口越来越多,因此每年需进口大量薯蓣,同时薯蓣也成为贩奴船在跨越大西洋时维持奴隶生存的主食。他估计,在贸易中来自比夫拉湾地区的薯蓣,18世纪初每年至少有40万只,到该世纪末增加到每年120万只。④
在自给自足的经济中,一种作物被另一种作物取代的重要条件,就是原有作物种植难以维持,或者替代性作物更能有效地为人们提供生计保障。一旦这一条件得到满足,拐点就来临了,替代性种植便会随之发生。显然,这种情况发生于20世纪初的尼日利亚,而在此前,即使在19世纪英国进行殖民征服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农业生产破坏,农作物的种植也未发生根本性变化。19世纪下半叶英国殖民者的征服活动,在反抗激烈的地区造成了当地居民的家园和农作物被毁,但是,这种破坏造成的食物匮乏有可能通过来自其他地区的食物而得到弥补。
在1914-1918年间,英国的殖民统治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增加了尼日利亚人的负担,但这一时期的尼日利亚基本保持了社会稳定,殖民地居民基本上保持了与英国的合作,一些上层人士还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英国的支持。这期间,规模稍大一点的反抗,主要有1914年10月夸累地区部分城镇在德国人鼓动下的爆乱,以及1918年6月在埃格巴发生的骚乱,但这些动乱很快被平息。因此,尼日利亚在一战期间颇为平静,英国学者艾伦·伯恩斯对此感慨地说:“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惊奇的是很少有严重的内乱,鉴于尼日利亚联队大部分都因出征不在国内,这真是万幸的事!”⑤这样,英国的征服战争和当地居民的反殖民斗争,以及一战期间尼日利亚对英国的人力物力供应,虽然对尼日利亚农业生产和食物供应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英国殖民者在一战期间设立一个管制委员会来规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和分配,就反映了这一点,但是这种影响并没有达到要改变作物品种来维持生计的程度。
然而,1918年大流感却促成了尼日利亚木薯种植拐点的到来。因为这场流感夺去了许多尼日利亚人的生命并对农业产生造成了巨大冲击,食物和劳动力的短缺使得尼日利亚农民不得不放弃传统的薯蓣而大面积改种劳动耗费较少的木薯。奥哈代克曾于1974年在尼日利亚南部对一些70岁以上的老人进行了访谈,这些老人的口述表明,尼日利亚许多地方种植木薯都是在大流感之后。其中一个老人说道:“我们这地方没有木薯。它是从恩苏夸(Nsukwa)附近的乌库巴(Ukwuba)和伊黑勒(Ihele)带来的。木薯是在流感之后才有的。人们没有薯蓣可吃,他们就吃木薯。”⑥因此在1918年之后,木薯在尼日利亚的种植面积快速增加,并在随后的10年中,尤其在尼日尔河下游地区取代薯蓣成为主食。
1918年尼日利亚的流感,在当年9月首先出现于沿海的拉各斯、福卡多斯、哈科特港和卡拉巴尔等地,然后迅速传播到内陆地区。这场流感属于1918-1919年世界性大流感中的第二波,现在科学家已经基本确定其病毒为H1N1亚型,具有较高的感染率和死亡率,由此给尼日利亚带来了巨大灾难。据估计,当时尼日利亚人口约1800万,而因这场流感死亡的人数将近50万,尼日尔河下游南部地区的死亡率高于上游北部地区,详见表1。
表1 1918-1919年流感期间尼日利亚的死亡人数
资源来源:Don C.Ohadike,Diffusion and Physiological Responses to 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in Nigeria,Social Science & Medicine,Volume 32,Issue 12,1991,pp.1393-1399.
表中的数据是根据当时殖民地卫生官员的数字统计而来,因此具有很大的保守性,因为这些官员的观察和记录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实际死亡人数可能更多。但无论如何,由表可见,大流感席卷了尼日利亚各地,造成了大量人口死亡,伊洛林的死亡人数占总人口的5.5%,在奥戈贾甚至占到了6.8%。不仅如此,这场流感造成的死亡人口年龄分布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死亡者的比例,青壮年高于儿童和老年人,25-45岁之间的患者死亡比例最高,而且男性比例高于女性,妇女中的孕妇比例高于其他妇女,土著居民和有色人种高于白人。例如,奥韦里地区的死亡记录表明,绝大部分的流感死亡者在45岁以下。在尼日利亚北部,欧洲人的死亡率为1.9%,而尼日利亚人的死亡率则达到了3.2%。⑦因此,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流感冲击最严重的,恰好是人口中最具活力的青壮年男子。当时北部诸省的代理副总督高尔(W.F.Gowers)曾对此叹道:“其结果是死亡人数……包含了相当大部分的年轻人和身体强健的人。这种人力丧失对今后数年中乡村的生产能力肯定有显明的影响。”⑧
由于劳动力的短缺,进而对社会生活带来了一系列的负面影响。根据当时南部诸省高级卫生官贝伦吉(J.Beringer)的记载:“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大量人口死亡妨碍了政府、商人、小贩、市场和社团的活动,总的来说使它们停止或几乎停止了运转。轮船无人卸货,陆路和水路交通中断,邮政、电信和搬运服务没有了,至关重要的卫生服务则是极为艰难地维持着,有时候死者无人掩埋,食物也变得非常匮乏和昂贵。”⑨由此可见,1918-1919年流感造成的大量劳动力死亡,进而影响到了粮食不足。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将粮食作物的种植转向了比薯蓣易于栽培的木薯。
薯蓣是草本植物,茎蔓生,种植时需要较多田间管理。木薯则是灌木状作物,对土壤和气候的适应能力都比薯蓣强,也具有较强的耐旱性和耐涝性。而且,种植时无需采用休耕轮作,无需除草,无需像薯蓣那样竖立木桩系住。木薯成熟之后,也不需要像薯蓣那样按时收获,而是可继续留在土壤中(甚至可长达4年),便于收获者根据情况安排农时。因此,在大流感之后以妇女、儿童、老人为重要劳动力的尼日利亚,推广木薯种植便成了合理的选择。1918年之后,尼日利亚南部的木薯种植面积快速增加,到20世纪30年代,木薯种植在整个地区普及开来,乃至今日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木薯生产国。
二、殖民体系与世界大战中的流感传播
1918年秋冬的尼日利亚之所以遭受大流感的重创,与当时尼日利亚是英国殖民地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两个国际因素有密切关系。
19世纪下半叶,英国在使塞拉利昂和黄金海岸成为它的殖民地和保护领之后,开始了对尼日利亚南部和北部的殖民征服。从1862年起,英国在尼日尔河流域先后建立起拉各斯殖民地、油河保护领、南尼日利亚保护领和北尼日利亚保护领。到1914年1月,英国将各殖民地和保护领统一起来设总督管理,建立了统一的尼日利亚殖民地和保护领。这样,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尼日利亚已经纳入到了大英帝国和资本主义殖民体系之中。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塞拉利昂、黄金海岸和尼日利亚作为英国殖民地也被卷入战争,虽然尼日利亚并没有直接派军队前往欧洲,但作为英军重要的物资供应地,与英国及其他英属殖民地保持了密切联系。正是这种联系,使得1918年在欧洲肆虐的流感很快传播到了尼日利亚。
1918年流感在西非发生,是由英国海军传播而导致的。1918年8月15日,英国皇家海军军舰“曼图亚”(Mantua)号抵达塞拉利昂的弗里敦添加燃料(煤炭),而船上有200名患流感的船员。到8月24日,给这艘船装载煤炭的一些当地工人便病倒了,其中还有2人死于肺炎。⑩这样,流感在塞拉利昂爆发。8月28日,塞拉利昂的总督电告阿克拉的总督,所有前往黄金海岸的英国或塞拉利昂船只都有可能感染了流感。但未来得及采取措施,一艘从弗里敦出发的船只在31日到达了海岸角,这个城市随即出现了流感。9月3日,当这艘船到达阿克拉时,全体船员都病倒了,其中有16人上岸接受治疗。这样,流感在黄金海岸传播开来。⑪9月14日,一艘远洋班轮比达(Bida)号抵达尼日利亚的拉各斯,从阿克拉上船的流感患者将病毒带到了拉各斯,使这里成了流感在尼日利亚的入境口岸。9月23日,拉各斯出现了首例“岸上”病例。随后,流感沿着铁路线和海运线两个方向迅速传播。向内陆地区,10月1日到达阿贝奥库塔,10月5日到达伊巴丹。向沿海地区,9月27日,远洋班轮拉文斯通(Ravenston)号到达福卡多斯,船上有2名患流感的欧洲人。9月28日,载有一名流感患者的巴滕格(Batanga)号船抵达卡拉巴尔。10月4日,另一艘载有1名流感患者的汽船贝努埃(Benue)号也到了福卡多斯。10月17日,流感从福卡多斯传到内陆的瓦里。⑫从1918年9月下旬到11月上旬一个多月的时间,流感沿着铁路、公路、河流等贸易线迅速传播到内陆腹地,尼日利亚南北各省无一幸免。由此可见,在欧洲肆虐的流感能够迅速传播到西非,与塞拉利昂、黄金海岸和尼日利亚作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和保护领有很大关系,它们与宗主国之间的紧密联系和频繁互动,为流感提供了快捷的传播途径。
另一方面,输入型流感之所以能在尼日利亚境内迅速传播开来,也与英国的殖民统治有直接关系。流感传播的最大媒介是流动的患者,而患者的流动频率和速度,直接关系到流感的传播速度。那么,流感患者是通过什么途径快速流动的?这些患者主要是什么人?史实表明,流感在尼日利亚境内的传播,主要是沿着英国殖民者修建的铁路、公路等现代交通线和凭借火车、轮船等现代交通工具而实现的,然后从城镇扩散到乡村。英国为了掠夺殖民地的资源,在尼日利亚修建了从港口到内陆的铁路。1911年,拉各斯至卡诺的铁路建成通车。同年,为了运输锡矿,还修建了从扎里亚到乔斯的铁路。1916年,乌迪煤矿与哈科特港之间的火车开通。公路作为铁路与各城市、市场的纽带也修建了起来。这些铁路和公路使尼日利亚内陆的资源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网络联接了起来。因此,被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之中的尼日利亚,当世界性流感发生之时,也成了这个体系中的受害者。
如果说殖民者的轮船把流感病毒输入到了尼日利亚港口,那么他们的火车则把病毒从港口迅速传播到了内陆城市。而轮船或火车上的病毒携带者,主要是欧洲人。在当时条件下,能够乘坐远洋班轮和火车的乘客,绝大多数是欧洲殖民者,史实表明也是如此,当时就有尼日利亚居民指责欧洲白人带来了流感。⑬
当然,英国殖民者本身也是流感的受害者。在流感病毒随着英国轮船传播到西非之前,流感已经在欧洲流行。大多数研究此次流感的学者都认为,1918年春到1919年春的世界性大流感,根据其爆发流行情况分为三个阶段:1918年3-7月为第一波,8-12月为第二波,1919年1-5月为第三波,也有少数地区到1920年才结束。第一波的病毒较为温和,病死率不高,范围主要在美国、西欧和亚洲一些地区;第二波的杀伤力极强,病死率非常高,其流行范围除了重灾区欧洲和北美外,亚洲、非洲、南美洲、澳洲的主要国家和地区,以及大西洋、太平洋上的岛屿,都受到了冲击,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灾难;第三波是流感的尾声,病死率比第二波时已大大下降。第二波流感之所以具有更大的致命性,许多学者认为可能是病毒发生变异的缘故。例如1918年8月在塞拉利昂弗里敦发生的流感,很可能是流感病毒传播到抵抗力相对较弱的黑人身上后,发生了变异,然后又反传给白人,因此具有极强的致命性。⑭
关于1918年流感的起源地,学者们曾有不同的看法,西班牙、法国、中国、俄罗斯、美国,都有学者提出。然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历史研究和流行病学研究,都将起源地指向美国,由此美国起源说成了当前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有证据表明,早在1918年1月,在美国堪萨斯州的哈斯克尔县就出现了这种流感。然后,这种病毒由该县征召入伍的人带进了福斯顿军营。1918年3月4日,福斯顿军营中的一个炊事兵患了流感,然后这里在3周之内有1100多名士兵患病。这个军营是美国第二大军营,是一个训练新兵的营地,通常驻有56000名新兵,从这里集散的新兵源源不断地向其他美军基地及欧洲提供兵力,流感也随之扩散到了美国其他地方和欧洲。⑮
1918年4月,流感在法国布雷斯特出现,这里是美国远征军登陆的主要港口。据估计,在一战期间前往法国的200万美军中,有791000人在此登陆。由此,流感传播到西线的英法军队中。当时有人记载,4月份,布雷斯特、波尔多、肖蒙特、马恩河、孚日山等地的军队中出现了一种温和的流感,由于其最初的症状非常温和,因此被称为“三日热”。⑯就在同一个月,英国海军中也出现了流感。到5月,在西线的所有军队——美军、法军、英军和德军都有士兵患流感。因此,英国人中患流感的首先是在法国作战的士兵,他们从美军那里受到传染。有人统计,英军从5月到7月病倒了226615人。英国民众中出现流感患者也是在5月,但到7月底,流感在英国大面积传播开来。流感是从沿海港口传播到英国本土的,因此首先出现流感的地方是格拉斯哥、朴次茅斯、南安普敦、利物浦等港口城市,这些地方有海军舰队经常停靠。⑰
流感能够在英法等欧洲国家肆虐,也与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密切关系。首先,美军加入协约国作战,给英法带来的不仅仅是人力和物力的支持,还有源于美国的流感病毒。因此,正是世界性战争将流感快速地传播到了欧洲。其次,当流感在西线的英法军队中出现时,由于战时需要,此事被当作“军事机密”加以隐瞒,没有立即采取有效措施来加以控制,以致扩散漫延开来。第三,战争环境为流感传播提供了条件。一方面,军队在各地大规模而快速的调动,加快了流感的传播速度。另一方面,拥挤的运兵船和火车,条件恶劣的战壕战,还有来自不同地区的士兵群体,不仅有利于流感在士兵之间的传播,也为流感病毒在不同环境下产生变异提供了条件。第四,军队的建制有利于流感的持续流行。因为在一般情况下,流感病毒作为寄生体,在宿主大量死亡的情况下,病毒也难以存活下去,除非它能很快找到新宿主。然而,在军队中,新兵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流感病毒能够非常方便快捷地转移到易于感染的新宿主。这样,流感在军队中不断传播下去。由此可见,战争环境为流感病毒的繁殖和传播提供了温床。
由上可见,最初起源于美国的流感,随着美军传播到了欧洲,然后扩散到欧洲国家的海外殖民地。尼日利亚与宗主国英国的密切联系,加速了流感向尼日利亚的传播。因此可以说,正是世界大战和世界殖民体系造成了1918年的全球性大流感,使这场流感传播速度快、影响范围广,远离欧洲的广大殖民地也难以幸免。
三、结论与思考
上述探讨表明了这样一个逻辑:尼日利亚在1919年之后开始放弃薯蓣而改种木薯,造成这一改变的主要原因是1918年流感造成了劳动力短缺和食物匮乏;而尼日利亚之所以出现流感,是由于英国军舰将流感传播到了塞拉利昂和黄金海岸,并进而传播到尼日利亚;英国海军之所以携带流感病毒,是因为当时欧洲战场上正流行这种疾病;而这种疾病之所以在欧洲发生,是由于美军参战,将流感带到了欧洲。在这个流感传播的链条中,军队是重要的媒介,而军队之所以能够充当这个媒介,在于两个重要的国际性机制: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
20世纪初,帝国主义世界殖民体系已经建立起来,轮船、火车、汽车、电报等新发明所建立起来的现代交通和通信网络,也将地球大大缩小了,全球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在这种情况下,一场局部战争有可能发展成为世界大战,一种地方性流行病也有可能发展成为全球性传染病。1918年的尼日利亚正处于这样一个时代,由此便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世界大战与世界性流感之中。因此,对于1918年尼日利亚的流感及其后的木薯种植,要置于20世纪初世界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的背景下来理解。这种超越国别史的界限,从整体观和互动观出发来探讨全球化条件下历史事件的关联性,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世界历史”。
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例如,如果在英国发明了一种机器,它夺走了印度和中国的无数劳动者的饭碗,并引起这些国家的整个生存形式的改变,那么,这个发明便成为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实;同样,砂糖和咖啡是这样来表明自己在19世纪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的:拿破仑的大陆体系所引起的这两种产品的匮乏推动了德国人起来反抗拿破仑,从而就成为光荣的1813年解放战争的现实基础。由此可见,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⑱这一论述表明,第一,“世界历史”不是孤立的历史事件,也不是国别史的总和,而是由于各民族之间的交往扩大而形成的相互联系的历史。英国发明的机器改变了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生存形式,砂糖和咖啡的匮乏引起了德国反抗拿破仑的战争,这些事实便具有了“世界历史性”。因此,尼日利亚在1918年之后改种木薯,并非其国内的孤立性事件,而是当时全球化结构中“多米诺效应”中的重要一环,由此也具有“世界历史性”。当然,这种“世界历史性”是受动性的,不像英国发明机器那样具有影响世界的施动性。第二,“世界历史”也不是抽象的,而是一种人们能够体验的实际生活。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和世界市场的形成过程中,每一个生活于其中过着实际生活的人,都亲身经历了这种“世界历史”的形成。因此,生活在这种“世界历史”中的尼日利亚人,改种木薯以求生存,不是因为他们喜爱木薯甚于薯蓣,而是外因所致,是外来流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正如恩格斯所说,在当时的世界,“单是大工业建立了世界市场这一点,就把全球各国人民,尤其是各文明国家的人民,彼此紧紧地联系起来,以致每一国家的人民都受到另一国家发生的事情的影响”⑲。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的“世界历史”中,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是其中的重要内容。1918年大流感之所以能够从美国和欧洲迅速传播到偏僻的尼日利亚乡村,并进而影响那里的作物种植,正是由于世界殖民体系和世界大战使尼日利亚成了“世界历史”中的一部分。因此,对这种历史的探讨,不能囿于国别史的视野和方法,而应从事件的关联性来探讨其“世界历史性”。实际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过程,也就是全球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在今天因信息技术的发展而变得更加明显。因此,他们对“世界历史”的阐述,对当今以全球化过程为主题的全球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本文的探讨便是这样一种尝试:以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为基础,以1918年大流感为纽带,从整体观和互动观来考察世界大战、殖民体系与尼日利亚木薯种植之间的关联性,最终达到对尼日利亚改种木薯这一事件的“世界历史性”的理解。
注释
①西方学者的探讨如:Richard Collier,Plague of the Spanish Lady: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19,Atheneum,1974;Fred R.van.Hartesveldt,The 1918-1919Pandemic of Influenza:the Urban Impact in the Western World,Edwin Mellen Press,1993;Alfred W.Crosby,American's Forgotten Pandemic:The Influenza of 1918,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Carol R.Byerly,Fever of War:The Influenza Pandemic in the U.S.Army during World War I,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4;Niall Johnson,Britain and the 1918-19Influenza Pandemic:A Dark Epilogue,Routledge,2006.国内成果有张和声的《1918年美国流感再审视》(《史林》2003年第4期)、李秉忠的《关于1918-1919年大流感的几个问题》(《史学月刊》2010年第6期)、刘文明的《1918年大流感的起源及其全球性传播》(《全球史评论》2011年第4辑)。
②参见Don C.Ohadike,“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and the Spread of Cassava Cultivation on the Lower Niger:A Study in Historical Linkages,”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vol.22,no.3,1981;“Diffusion and Physiological Responses to 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in Nigeria,”Social Science & Medicine,vol.32,issue 12,1991.
③濮文辉:《尼日利亚木薯业发展与研究》,《世界热带农业信息》2007年第7期。
④ David Northrup,Trade Without Rulers:Pre-colonial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South-eastern Nigeria,Oxford:Clarendon Press,1978,pp.177-180.
⑤艾伦·伯恩斯:《尼日利亚史》,上海师范大学《尼日利亚史》翻译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50页。
⑥⑧⑨⑬D.C.Ohadike,“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and the Spread of Cassava Cultivation on the Lower Niger:A Study in Historical Linkages,”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vol.22,no.3,1981.
⑦⑫Don C.Ohadike,“Diffusion and Physiological Responses to 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in Nigeria,”Social Science & Medicine,vol.32,issue 12,1991.
⑩⑮约翰·M.巴里:《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钟扬、赵佳媛、刘念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16页,第112-118页。
⑪K.David Patterson,“The Influenza Epidemic of 1918-19in the Gold Coast,”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vol.24,no.4,1983.
⑭Alfred W.Crosby.America's Forgotten Pandemic:The Influenza of 1918(Seco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37-38.
⑯ ⑰Niall Johnson,Britain and the 1918-19Influenza Pandemic:A Dark Epilogue,Routledge,2006,p.40,p.53.
⑱⑲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8-89页,第241页。
2011-12-02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全球史视野中的传染病:以1918年大流感为个案的研究”(09YJA770042);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世界历史进程中多元文明互动与共生研究”(08JZD0037)
责任编辑 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