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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结构与文化功用

2012-10-28文/叶

北京观察 2012年6期
关键词:德国思想文化

文/叶 隽

文明结构与文化功用

文/叶 隽

德国慕尼黑

对于任何一个对异文化稍感兴趣的人而言,《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一书都是值得推荐的。因为作者不但以其思想穿透力远远超过就事论事本身的漫谈论说,而且在简洁的语言之后显出深厚的学理知识支撑。我甚至进一步要说,任何一位精英人士,都不妨展卷一读此书,它会帮助我们理解文明史进程中的关键环节,它更为我们放眼世界过程中的“辨识细微”提供了一种有益的视角与丰厚的资源。

在文明结构的器物、制度、文化三维之中,以文化最为虚无缥缈,而又无处不在。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系辞》)说得最为深刻,可如何能够把握这一貌似凌虚蹈空却又力量非凡的“文化”,却殊为考验学者的学识与智慧。我得承认,此书虽非鸿篇巨构,但作者把握住了这一难度极大的问题点,并给我们建构出极为有益的知识关联图景,开卷有益。

对我来说,更加饶有兴味的是看勒氏如何面对走向异文化的“德国文化”。1980年代以后,美国英文学界展开“文化战争”,其核心命题就是“高卢入侵”、“日耳曼凯旋”孰是孰非?相比较法国理论在美国学术中心场域一路高歌的事实,勒氏进一步挖掘其思想根源:“许多对美国思想产生影响的法国作家都承袭了德国思想家的传统:让-保罗·萨特受惠于胡塞尔与海德格尔,雷蒙·阿隆深受马克斯·韦伯影响,米歇尔·福柯流露出尼采的影子,而雅克·德里达则无法摆脱尼采与海德格尔的思想印迹。”无疑,将德国文化在法、美两国层次进行勾连、并展示其互动结构,是勒氏的一大发明。这使我们认识到,哈耶克说的那段话并非毫无根据:“200多年以来,英国的思想始终是向东传播的。曾在英国实现的自由法则似乎注定要传播全世界。至1870年左右,这些思想的流行或许已扩展到其最东端。从那时起,它开始退却,一套不同的、并不是真正新的而是很旧的思想,开始从东方西进。英国丧失了它在政治和社会领域的思想领导权,而成为思想的输入国。此后60年中德国成为一个中心,从那里,注定要支配20世纪的那些思想向东和向西传播。无论是黑格尔还是马克思,李斯特还是施莫勒,桑巴特还是曼海姆,无论是比较激进形式的社会主义还是不那么激进的‘组织’或‘计划’,德国的思想到处畅通,德国的制度也到处被模仿。”

这里有几个非常重要的判断,一是近代世界思想中心的“英德位移”;二是“德风普世”的双重性,即德国制度、德国思想并驾齐驱,我们对制度问题似乎关注不够;三是现代世界的“德国保守型”烙印,即普世之德风,并非一种崭新的思想创造,而是具有守旧意义的“保守姿态”。法国人是理性的,德国人才更多浪漫情绪。这是“外表”与“本质”的关系问题,有其悖论之处,值得仔细推敲。德国的影响当然很普遍,即便就亚洲而论,日本、中国都深受其惠,且看德国教师与亚洲留学生不绝于道的近代交流史就可察知。不过,此处还是聚焦西方,先考其在欧洲语境的“南北互动”,再追查其在西方语境里的“一帜独尊”。

勒氏对萨特、福柯、阿隆、德里达等人的思想谱系寻宗的“知识考古”过程,其实也是告诉我们20世纪下半期在北美大行其道、极具影响力的“法国理论”,其理论资源来自德国。当然,我们可以继续这一考证历程,尼采、胡塞尔、韦伯、海德格尔诸君,其实也都有其必然的知识谱系位置。而德国文化的奠基人物如莱布尼茨、康德、歌德诸君,哪个又不是对法国文化耳熟能详?至于像洪堡、施莱格尔、荷尔德林、海涅等人,更是与法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瓜葛。“德法互动”始终在极度的纠葛缠绵中向前行进。不过,似乎勒氏过于高估了“德国作用”,譬如他说:“对德国思想的援引成就了这些法国知识分子——不论是大学教师还是文人作家。他们与国内占主宰地位的思想划清界限,对门槛严格的巴黎学府不屑一顾,并期望借此树立自己风格迥然的公众形象。萨特、福柯、德里达都是运用这个战略的高手,不仅在国内收益颇丰,在国外甚至得到了更高的待遇,尤其是在美国。”按照布迪厄的理论,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作为精英分子的场域惯性,但如果将这些知识精英全部都刻画为在权力场中追名逐利的“好手”,且乐此不疲,似乎略嫌太过。实际上,对于知识精英来说,其最大的乐趣应当是求知的快乐,而非其他,即便他有时不得不考虑世俗的生存因素。由此展开的德法文化关系,才是真正大有贡献于欧洲、西方乃至人类精神的宝库,也才是真的值得特别关注的问题切入点。

海德堡是德国著名的大学城,许多著名的德国哲学家都曾在这里学习和生活

至于说到美国,则不仅曾在19世纪有着万人留德的壮举,进入20世纪之后更出现德国思想的笼罩性影响。这使得美国知识精英深刻认识到其利弊所在,并深自警醒。美国人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待考察,但至少美国没有走上德国人同样的道路是事实。而布鲁姆(Allan Bloom 1930-1992)则更以亲历者的身份揭示了20世纪前期“德国哲学在美国的通俗化”现象,一方面“在1920年,谁会相信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学专业术语有朝一日会成为美国的日常用语,而这个粗俗平庸的国度同时也发展成了世界上头号强大的国家?嬉皮士、易比士、雅皮士、黑豹党、教士以及总统的自我意识,是在不知不觉中由半个世纪以前的德国思想塑造的;马尔库塞的口音变成了美国中西部的腔调;‘德国造’的标签换成了‘美国制造’的标签;美国的新生活方式成了迪斯尼乐园版的魏玛共和国,变得妇孺皆知。”另一方面则“我们的思想轮廓完全被德国思想家改变了,其剧烈程度甚至远超过德国建筑师对我们城市轮廓的有形改变。”看来,在20世纪,抵抗德国是美国知识精英的自觉与共识。不仅表现在两次大战对德国的暴力抗争,也还表现在知识精英自觉的“文化抗争”。当年俾斯麦悍然发动“文化斗争”,乃是有着政治与文化双重意义的重大战略决策,可即便他集结统一帝国之强力、依仗铁血宰相之铁腕,最后也仍是铩羽而归,由此可见文化问题不完全是“暴力最强者胜”的所谓“元规则”能解决的,尤其不太可能“毕其功于一役”。诚如作者引述特莱奇克、本达等人观点,一旦战争被归结为“文化战争”,就成了纠缠不断的“死结”。文化的意义或许有被夸大之嫌,但如果验之以历史的“长时段”,或为不虚,德法之间的经年恩仇,可为明证。如此这般的睿智洞察,处处皆是。

就此而言,阅读《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既是一种“如行山阴道上”的知识享受,也是一趟启迪与挑战思维的智力之旅。

在我看来,我们一定不能孤立地看待文化,一定要以一种“文化社会学”的视域冷静考察之。也就是说,我更倾向于在一种文明史的整体结构中来理解器物、制度、观念的三重维度。文化作为一种高层维度,是观念的重要载体,也可视为文明结构的高端部分,但同时它又是无往而不在的,在制度、器物层面都摆不脱它的规定性的身影踪迹。

“文化诱惑”之所以存在,就因为人之为人,乃在不同于动物的根本之处就是有“文化”。有论者这样解释:“所谓文化,我且称之为表现一个社会的行为和物质特征的复合体,就它的某些成分而言,历来是在各种文明之间交流不息的。” 好一个交流不息,只要有文化,它就不太可能一直居于静止不动状态,而必然是在流变不居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冲创之力。而勒佩尼斯的带有新视角的文化阐释模式,则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观察德国、理解异文化的视角。

就知识分子史研究而言,法国学界拔得头筹,而德国学界则逊之,可这并不代表德国学者没有出类拔萃之辈。作为德国知识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勒佩尼斯其人长期担任柏林高等研究院院长,在德国与欧洲学术场域中是非常重要的学者。这些年我们陆续引进了一些德国当代名家的东西,哈贝马斯、贝克等如雷贯耳的就不用说了,如赫费、科卡、吕恩、萨弗兰斯基等也都有不少译作出版,但勒佩尼斯是不应被忽视的,其著作《三种文化》、《忧郁与社会》、《欧洲知识分子的兴起与衰落》、《文化与政治》等著作均能发前人未发之覆,是我私心很欣赏的学者之一。当然,更重要的是,勒氏著作给我们的德国学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命题和视角,那就是应当特别关注异文化研究的“异中之异”的问题,也就是说对立定中国主体性研究立场者来说,德国已是一重“异者”,但在考察其发展变化过程中会发现它仍是在与“异者”的激荡互动维度中展开的,舍此难得正解。这是德国学界的一个优点,他们非常关注德国与异文化的关系(不仅是外来文化),尤其是德国文化的世界扩散问题,且不说德国学者自己的研究,就看看中国留德学生的博士论文题目就可以知道,多半以中德内容为主。这不仅是简单的技术操作问题,背后更体现出德国学术的“阔大视域”和整体胸怀,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学习的。

在我看来,民族国家的研究(包括文学史、思想史等)只是中级层次的探究,这虽然较之于浅显的“外语学院”模式大步迈进,但与指向人类整体文明史的整体探究相比则尚有距离。故此,借鉴西方在汉学、中国学发展过程里的经验,我们必须同时考虑德国学、日耳曼学的建构问题,可其背景应是以西方—东方二元架构、文明史终极关怀为诉求,尤其是以核心问题的串连为线索的探索过程。就此而言,勒佩尼斯讨论民族精神的“德国探寻”,将其置于西方文明史的整体结构之中,关怀深沉却又化盐于水,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座学术与思想的富矿,又岂仅一个“文化诱惑”了得?

责任编辑 刘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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