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左边

王文华

妈妈又跌倒了。之前她曾跌倒一次，住了17天院。出院后，我们随时跟在她身边，并打算准备一根拐杖。但一生独立的妈妈不喜欢用拐杖，我们只好买了一根有拐杖“握把”的雨伞，她才勉强接受。

出院1年后，妈妈渐渐能不靠雨伞行走，也露出骄傲的笑容。我们表面欣慰，内心却忐忑不安：这样的自信，会不会让她再跌倒？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外出吃饭时，她上厕所，在厕所内跌倒了。走出来时，我们看到她的手腕已经变形了。

在急诊室，医生说有两个选择：石膏固定6周，或马上开刀。妈妈决定立刻开刀。

我读着麻醉同意书，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再次钻进我的大脑。这是我帮妈妈签的第三次全身麻醉同意书，但下笔依然很艰难。我知道全身麻醉的风险，作为儿子，我习惯把那风险放大100倍。

进入手术室准备区后，妈妈躺在推床上，戴上了消毒帽，医护人员和家人站在床边不断鼓励她。我知道妈妈害怕，尽管这是最好的医院，但躺在推床上的她，此刻却显得那么无助。

幸运的是手术很顺利，只是刚醒过来的妈妈看起来很疲惫。

住院时，我们碰到了好人。邻床的病友，还请妈妈的看护喝柳橙汁。当家人聊得太大声时，我会提醒：“我们小声一点儿。”邻床却说：“没关系，我还没睡。”

医生一天来查房3次，每次都带着笑容。当他帮妈妈换药，揭开纱布时，妈妈叫了一声，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忙说：“我得谢谢你的帮忙。”那一刻，我知道妈妈跟这位比他年轻40岁的医生有了默契。

住院第三天，妈妈想洗头。我们用三角巾帮她固定手臂，走到医院的美容院。

“麻烦手臂这边不要碰到水。”我紧张地叮嘱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你放心，我们是专家。”

但整个过程，我还是站在水池旁监视：妈妈躺下，水流过她花白的发丝，慢慢地，妈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力道还可以吗？”工作人员问。“很好！”妈妈的语气告诉我，她对那洗头小姐的感激，不亚于替她开刀的医生。

到餐厅吃饭时，只有妈妈和我两人。因为我必须坐在妈妈旁边喂她，所以无法面对面坐两人桌。“不好意思，可以坐4人桌吗？”我问。老板看到妈妈的手，立刻说：“当然可以，请坐。”

妈妈不能洗手，我拿出酒精棉片替她擦手。擦完后，服务生立刻拿起脏棉片：“我帮你把这些收掉，这样桌上比较干净。”

点了干拌面后，服务生看到妈妈右手固定在三角巾中，主动说：“我帮你找一支叉子。”从不吃意大利面的妈妈，竟也本能地用左手拿起叉子吃起干拌面来。我对那服务生说谢谢，她对我点头微笑。

妈媽出院回家那天，狂咳一下午，晚上声音都哑了。带她去看耳鼻喉科，诊断结果是感冒了。

我坐在妈妈旁边，跟她说：“一定要在周末这两天把感冒养好，可以吗？”这句型是她教我的，小时候我常感冒，她就这样跟我说。每次我都很当回事，猛喝水以期感冒快点儿好。

妈妈失声那个周末，我举办了新书发布会，来了800人，最重要的人却没能来。发布会结束后，我上了出租车就打电话给妈妈，她用沙哑的声音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还顺利吗？”我说：“很顺利。”她的声音立刻欢快了许多：“恭喜你啦！”那一刻，心酸一下从耳朵传到了眼睛。

妈妈右手固定，吃饭只能用左手。必须靠别人把菜放在汤匙里，然后她再用左手拿起汤匙送进口中。于是喂妈妈最好的位置，就是她的左边。

我坐在她左边，把桌子拉得离她近些，并把妈妈喜欢的鳕鱼、蒸蛋、豆腐、苋菜一字排开。为了鼓励妈妈多吃，我甚至买了她爱吃但平常我们不让她吃的皮蛋豆腐。

我把菜搅到最细，再搭配着白饭放进汤匙。怕妈妈吃得太快，我会故意放慢填满汤匙的速度，但又怕她等得太久。所以，我得观察她的眼神、睫毛和嘴巴咀嚼的速度，以计算下一次填满汤匙的时机。饭容易放在汤匙里，面却比较难。喂面时，我会把面分开、切短，再分批放进去。

小时候，我曾躺在妈妈怀里，也曾靠在她的手臂。长大后，我曾在遥远的纽约，让她牵肠挂肚。而现在，我回到了她的身边，为她骨折的右手冰敷。在妈妈的左边，我不再是名作家、王老师、某某公司的创办人，我忘记所有的头衔，只专注眼前这一顿饭……

（摘自《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