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视角下的“就”、“才”主观性溯源——兼论“就”、“才”句中“了”的隐现
2012-10-09张莹
张 莹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水平考试中心,中国北京100083)
一、引 言
在时间范畴内,语义前指和语义后指的“就”、“才”句可以表达说话人恰好相反的主观倾向,如:
(1)他八点就.来了。(觉得早)
(2)他到这就.八点了。(觉得晚)
(3)他八点才.来。(觉得晚)
(4)他到这才.八点。(觉得早)
句(1)与句(3)都是语义前指,句(1)中说话人认为“他八点来”这一动作行为发生得早,而句(3)中说话人认为“他八点来”这一动作行为发生得晚。句(2)和句(4)是语义后指,“就”、“才”句也分别体现了说话人不同的主观态度。对于这一点,前辈学者已从语义分析、主观量、标记理论等角度入手,进行了充分的论述(白梅丽,1987:390;陈小荷,1994:18;李善熙2003:121;沈家煊,1999:168)①。
同时,我们也发现,“就”句末尾用“了”,而“才”句末尾不用“了”。这是对外汉语教学中学生常常出现偏误的地方,有经验的教师在向学生讲授“就”和“才”的语义时,都会反复向学生强调,“就”、“才”句中“了”的隐现问题,但是,却很难解释原因(祝东平、王欣,2008:14)。近年来,部分学者对“就”、“才”句中“了”的隐现问题也进行了描写和解释,根据对“了”的定性我们可将各家观点归为以下两类:1)“了”是客观的时体标记,有“了”表示已实现(史锡尧,1991:18;岳中奇,2000:19;陈立民,2005:15;祝东平、王欣,2008:14)。2)“了”是主观量的标记。陈小荷(1994:18)和李善熙(2003:121)都认为,语气助词“了”表明前面出现的数量词一般是主观大量,但都未阐释“了”的主观性特征与“就”、“才”句中“了”的隐现之间的关系。胡建刚(2007:72)指出“了”表示主观足量,“才”表示主观差量,二者意义相反,因此不能同现。
虽然“就”句末尾有“了”,“才”句末尾无“了”的观点已被广泛接受,但是通过对实际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有60.1%的“就”字句末尾并未带“了”(详见四)。本文试从“就”与“才”的本义出发,构建时间范畴内“就”与“才”的意象图式,并据此回答以下问题:1)为什么关于“就”、“才”的以上四类句型会表达不同的主观态度?2)进入四类句型的动词性结构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是“有界”还是“无界”?3)“就”、“才”句中“了”隐现的深层原因是什么?4)为什么有些“就”句末尾并未带“了”?
本文将结合“有界”和“无界”理论,以时间范畴内“就”、“才”句的四类句型为研究对象,对以上情况作出统一的解释和说明。
二、“就”、“才”的意象图式
(一)“就”的语义演变及意象图式
关于“就”语法化历程的研究普遍认为,副词“就”由表“趋、到、接近”义的动词“就”发展演变而来(许娟,2003:10;张东华,2004:26;易正中,2009:79)。最初,表“接近”的“就”描述的是“空间位移”,例如“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孟子》)由于“就”在句法上所连接的两个成分往往按照时间顺序次第发生,于是在长期的语言演变过程中,“就”的意义开始由空间域投射(mapping)到时间域中。因此,本来表示“由位置A接近位置B”的意义虚化成为“由动作A趋近动作B,动作A与动作B之间的时间短暂”,多用于“VP1,就VP2”的句法结构中,例如“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宋元话本《快嘴李翠莲记》第七回)VP1和VP2有时也可用时点来代替,形成“时间词+就+VP2”和“VP1+就+时间词”的格式,如引言中的例(1)和例(2),此时,A、B之间无限短暂,接近重合。我们可以简单模拟“就”的意象图式如下:
具体表现在例(1)和例(2)中则为:
例(1)“他八点就来了”显示为图中的右半段,例(2)“他到这就八点了”显示为图中的左半段。由于“八点”是客观存在的时点,在时间轴上不可移动,那么因为“就”的“接近”义的存在,使得VP2左移以靠近“八点”。在时间轴上左移的结果就是主观上趋早,因此例(1)中“他八点就来了”主观认定趋早。相似地,“就”的语义使得VP1右移以靠近“八点”,在时间轴上右移,故主观上趋晚,因此例(2)中“他到这就八点了”主观认定趋晚。
(二)“才”的语义演变及意象图式
现代汉语简化后只有一个副词“才”,古代汉语则有两个:“才”和“纔”。《说文》对“才”的解释是“草木之初”(张谊生2000:76)。《说文解字注》认为由此“引申为凡始之称”;“释话曰:初哉,始也”,表达时间意义(张东华2004:26)。我们认为“才”的本义“开始”义标记了时间轴上事物状态行为的变化,即当事物由一种行为状态开始转变为另一种行为状态时,“才”充当了这两种行为状态变化的限定点。因此,“才”的意象图式可模拟如下:
具体表现在例(3)和例(4)中则为:
例(3)“他八点才来”显示为图中的右半段,例(4)“他到这才八点”显示为图中的左半段。如上所述,“才”的“开始”义标记了状态的变化,限定了两状态的交接点。那么在“他八点才来”中,“才”限定了“来”这个状态的起始点;在“他到这才八点”中,“才”限定了“到这”这一状态结束的终止点。在人们的认知心理中,往往通过限定一个状态的起始点来描述它发生得晚,而通过限定一个状态的终止点来描述它发生得早。因此,例(3)“他八点才来”通过限定“来”的起始点来表达主观趋晚的心理,例(4)“他到这才八点”通过限定“到这”的终止点来表达主观趋早的心理。
三、“就”、“才”句中 VP的有界/无界
“就”与“才”的语义框架对进入该句型的VP有哪些限制条件?我们试以认知语言学中“有界/无界”的概念来阐释。对于动作和动词的“有界”、“无界”,沈家煊(1995:370)指出,“有界动作在时间轴上有一个起始点和一个终止点,无界动作则没有起始点和终止点,或只有起始点没有终止点”。基于此,我们可以分析得出,若一个动作有终止点,则它是“有界”的(因为根据上述表述,不存在无起始点而有终止点的情况);若一个动作有起始点,则它可能“有界”也可能“无界”。本文将沈家煊(1995:370)描述的这三种情况依次命名为“有界(有始有终)”、“无界1(无始无终)”和“无界2(有始无终)”。
对于“就”来说,其核心语义是指在时轴线上A与B之间无限接近,因此,这就要求A与B必须有起始点和终止点。因为使一个无界的、可以无限延伸的结构在时间轴上与一个定点无限接近是不可想象的,与人类的认知不符。因此“就”的语义特征和意象图式要求位于“就”前的VP1和位于“就”后的VP2有起始点也有终止点,即“有界”。
对于“才”来说,其核心语义是指由一个状态开始转变为另一个状态,可以是对新状态起始点的限定,也可以是对旧状态终止点的限定。那么对于“才”之前的VP1’来说,由于“才”是对VP1’状态终止点的限定,则VP1’必须有终止点,即“有界”。而对于“才”之后的VP2’来说,由于“才”是对VP2’状态起始点的限定,则VP2’必须有起始点,可以是“有界”,也可以是“无界2”。
于是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的“就”、“才”句中VP“有界/无界”属性表:
表1 “就”、“才”句中VP“有界/无界”属性表
对比上表我们发现,对于语义后指的“就”、“才”句——“VP+就/才+时间词”(即上表第二和第四竖列)来说,该格式对VP的限制要求相同,即都需要是“有界”的;而对于语义前指的“就”“才”句——“时间词+就/才+VP”(即上表第三和第五竖列)来说,对VP的要求则是不同的,即“就”后的VP要求“有界”,而“才”后的VP要求“有界”或“无界2”。为了考察同样的句法槽内VP属性的不同会造成怎样的语言现象,我们对语义前指的这类“就”、“才”句进行了语料的收集和分析。
四、“就”“才”句中“了”的隐现
为了搜集符合“时间词+就/才+VP(了)”结构的语料,我们以“点”作为时间词的标记,以便搜集到形如“他八点就来了/他八点才来”的语料。以“点就”和“点才”为检索项检索北大CCL语料库,共得到“点就”和“点才”语料2638条和407条。经过人工筛查,最终得到符合“时间词+就/才+VP(了)”结构的有效语料分别为163条和210条。
我们统计了VP后带“了”与不带“了”的情况,并将数据整理如下表:
表2 “就”、“才”句中“了”的分布比例统计表
不难发现,教学语法中“才”句末尾不带“了”的表述与语料反映的现象基本一致,而“就”句末尾要带“了”的表述与语料反映的情况之间存在一定的出入,我们发现60.1%的“就”句末尾并未带“了”。下面我们分共现与不共现两种情况来探讨VP属性与“了”隐现之间关系。
(一)“就”与“了”共现
由于“就”的后附VP要求是“有界”的,所以对于那些无界成分来说,要想进入“就”所规定的句法槽,就可以通过附加“了”这一使无界变为有界的手段来实现。
沈家煊(1995:370)指出,动作“有界”、“无界”的典型反映就是“持续动词”和“非持续动词”之分,即“持续动词”体现无界概念,“非持续动词”体现有界概念。马庆株(1981:2)曾按一定的形式标准将动词分为强持续性动词、弱持续性动词和非持续性动词。为验证上一章中“就”与有界性VP匹配的论述,我们用“现代汉语研究语料库”一一查询了马先生所列的86个强持续性动词(无界动词)的词频,按词频由高到低选取“想(1595②)”、“找(817)”、“等(454)”三个典型的最常用的无界动词,发现存在以下语言现象:
(5)a*有办法早就想。
b有办法早就想了。
(6)a*她刚知道丢了就找。
b她刚知道丢了就找了。
(7)a*他八点就在这儿等。(这里的“就”表时间早,不表肯定语气。)
b他八点就在这儿等了。
由此可见,典型的无界动词直接后附于“就”不自由,而在该无界动词后面加上“了”,句子的可接受度大大增加。因此可以说,由于“就”所在的句法槽要求VP须是“有界”的,因此对于无界的VP来说,常常通过附加“了”来实现有界化,从而进入该句法槽中。这也是“就”与“了”常常共现的重要原因。
(二)“就”与“了”不共现
以上39.9%的“就”句中,“就”的后附成分含“了”,是有界的。下面我们对剩余60.1%(共98条)的“就”句中的VP进行穷尽式考察,并对其有界性/无界性进行归类分析。
我们先将语料中每句的VP分为简单动词性结构和复杂动词性结构两类。其中,简单动词性结构共47例,占48.0%;复杂动词性结构共51例,占52.0%。
1.简单动词性结构
简单动词性结构是指动词的光杆形式和动词带宾语的情况。郭锐(1993:410)根据动词过程结构中是否具有起点、终点和续段将《动词用法词典》所收的1890条动词进行了分类,共有五个类别:无限结构(无起点无终点)、前限结构(有起点无终点)、双限结构(有起点有终点有续段)、后限结构(无起点有终点)和点结构(起点与终点重合,具有瞬时性和变化性)。该分类可以说是对动词“有界/无界”属性的一个细致描述。我们将语料中出现的47例动词按照该分类一一进行归并后发现:有34例为郭文所说的“双限结构”,有12例③为“点结构”,有1例为“无限结构”,“前限结构”与“后限结构”在语料中均未出现。而由于“双限结构”和“点结构”是有起点有终点的,即“有界”的,因此,47例动词中有46例都是有界动词。所有简单动词性结构具体分布如下:
1)双限结构(即有起点、有终点、有续段)共出现34例,占34.7%:起(11④)、开(5)、上(3)、回(3)、出(3)、睡(2)、去(2),走、下、锁、收、撤各1 例。如:
(8)他晚上有一半时间用于阅读,清晨五点就起床。
(9)第二天,村里唱戏,早九点就开锣。
2)点结构(起点与终点重合,具有瞬时性和变化性)共出现12例,占12.2%:其中,“到”5例,“出发”5例,“气绝身亡”,“醒”1例。例如:
(10)12点了吗?我们12点就到莱松岛。
(11)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
3)无限结构(无起点、无终点)出现1例,占1.0%,即:
(12)世济放学回家,一进门老保姆就告诉她:“程四爷来了,从下午3点就等你!”
我们认为这是“从”的介词语义使得后面的持续性无限结构有了存在的可能,但更规范的说法应当是“从下午3点就开始等你”。
2.复杂动词性结构
复杂动词性结构是指动结式、动趋式、连动式以及前加特殊时间副词的动词性结构。我们将剩余51例结构归类如下:
1)连动式,共出现19例,占19.4%,例如:
(13)他九点到医院找熟人开张住院单,十点就跑回家睡大觉,或帮别人干私活去了。
(14)原打算事情顺利,下午5点就可赶回学校吃晚饭。
2)动趋式,共出现11例,占11.2%,例如:
(15)她上好闹钟,每天早晨五点就爬起来唠叨。
(16)钟塔一到整点就传出清彻的钟声。
3)动结式,共出现9例,占9.2%,例如:
(17)他和太太不到9点就赶到星光大道,在炎炎烈日下足足等了2个小时。
(18)不料7点就听到他房内乒乓作响,原来他醒得比任何时候都早。
4)前加特殊时间副词(开始6、已经4、立即2)的动词性结构,共12例,占12.2%,例如:
(19)就是说从星期四起,晚上10点就开始干活。
(20)排在头位的市民表示,他凌晨两、三点就已经到场等候,希望能够拿到门票和家人一起参观军舰。
(21)每天上班途中看报挑毛病,一到达工作地点就立即动手给报纸写信。
我们将所有的后附成分类型的分布数据汇总如下:
表3 不含“了”的“就”句后附成分归类统计表
对于“就”后的附加动词性成分来说,47例简单动词性结构中有46例属于“有界”的双限结构、点结构,只有1例是“无界”的无限结构。而四类复杂动词性结构究竟表达“有界”概念还是“无界”概念呢?沈家煊(1995:371)指出,“动词+结果补语组成的动补式”、“动词+趋向补语组成的动趋式”表示的动作不但有一个起始点,而且有一个内在的自然终止点,因而是“有界”的。他还指出,“已经”类的时间副词与“了”有相同的语法功能,都能使“无界”概念变为“有界”概念。对于第四类“连动”结构,我们认为由于第二个动作的发生为第一个动作规定了终止点,因而对于“就”来说,其后附的第一个动作是“有界”的。由此得出,所有复杂动词性结构也都是“有界”的。
综上,“就”与“了”不共现是因为汉语中本来存在许多“有界”动词,如双限结构动词和点结构动词,同时,除了“了”之外还存在其他很多“有界化”的手段,比如“连动式”、“动趋式”、“动结式”和“已经”类时间副词的添加。这些手段都可以使“无界”概念变为“有界”概念,从而进入“就”所规定的句法槽。
对于“才”来说,由于其VP既可以是“有界”的,也可以是“无界”的,因此也就无需添加“了”等“有界化”的手段就可以进入其句法槽了。
五、结 语
词汇的语义特征和语义结构是汉语句法结构发生演变的重要基础(张旺熹,2006:97),有什么样的原始词汇意义,它就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去语法化。因此,虚词的原始义常常对语法化进程中的形式和意义产生一定的限制作用。本文从“就”、“才”的原始义分析得出了二者的意象图式,并由此指出了四个格式主观性不同的原因以及对四个格式中VP属性的制约。而正由于语义前指的“就”与“才”句法槽要求VP属性的不同,使得“就”句中常需要将无界VP转化为有界VP。“了”作为一种重要的有界化手段,常出现于“就”句中;同时,由于汉语中还存在其他有界化手段,使得“就”也可与“了”不共现。而“才”句中VP既可以是有界的也可以是无界的,因此,无需使用“了”等有界化手段,因而“才”很少与“了”共现。
本文仅研究了时间范畴内“就”、“才”的语义及其对句法形式的影响,对于表数量、范围、语气范畴内的相关问题,限于篇幅都没能涉及,“就”、“才”的原始语义能够在多大程度上限制和影响句法表现,还值得进一步研究。
注释:
①对“就”、“才”进行语义分析的文章不限于此,限于篇幅,这里仅列出从上述三个角度切入的,发表较早的文章。
②括号内数据为该动词的词频。
③该12例中有5例“出发”,郭文认为“出发”一词由于语用因素,与点结构要求的“~了(F),~时量(F),* ~着,*在/正在~,~过”几个条件相比,不能加“过”,故将该词列入“例外”中,我们根据语义暂将其归入“点结构”中。
④括号内数据为该动词在语料中出现的次数。
白梅丽:《现代汉语中“就”和“才”的语义分析》,《中国语文》1987年第5期。
陈立民:《也说“就”和“才”》,《当代语言学》2005年第1期。
陈小荷:《主观量问题初探——兼谈副词“就”、“才”、“都”》,《世界汉语教学》1994年第4期。
郭锐:《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中国语文》1993年第6期。
胡建刚:《主观量度和“才”“都”“了2”的句法匹配模式分析》,《世界汉语教学》2007年第1期。
李善熙:《汉语“主观量”的表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
马庆株:《时量宾语和动词的类》,《中国语文》1981年第2期。
沈家煊:《“有界”与“无界”》,《中国语文》1995年第5期。
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史锡尧:《副词“才”与“都”、“就”语义的对立和配合》,《世界汉语教学》1991年第1期。
许娟:《副词“就”的语法化历程及其语义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
易正中:《副词“就”的基本义及语法化》,《长春理工大学学报》(高教版)2009年第6期。
岳中奇:《“才”、“就”句中“了”的对立分布与体意义的表述》,《语文研究》2000年第3期。
张东华:《“就”和“才”的认知比较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
张旺熹:《汉语句法的认知结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
祝东平,王欣:《“就”字句、“才”字句表主观量“早”、“晚”与“了”的隐现》,《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