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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士人审美心理多元化的文化成因

2012-08-15

文艺评论 2012年6期
关键词:陆九渊士人朱熹

高 杨

理学对于宋代士人精神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一直影响着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形成与发展。它既能协调士人精神中现实与理想的关系,又能使其各流派在学理轨道上互相掣肘。这样,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心理在精神层面就相对多变。下文将简单论述理学内部的道学派与心学派在美学上的学理差异,尝试去解释士人审美心理多元化的原因。

一、道学派与士人审美心理

从学术系统讲,宋代的理学在中国古代社会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它常和汉代的经学并称。宋代理学的内在理路可以分为两脉:一脉是周敦颐、张载、邵雍、二程和朱熹;另一脉是陆九渊。前面一脉我们主要以朱熹为例,朱熹在学理上继承二程,其理学的总体逻辑结构是“理”—“气”—“物”—“理”。陆九渊一脉的“心学”逻辑结构是“心”—“物”—“心”。①

许多学者将朱熹划归为客观唯心主义,把陆九渊划归为主观唯心主义,其实这是有问题的,在上面的逻辑结构里,陆九渊的心学逻辑中的第一个“心”实际上也是“理”,所以他们共属客观唯心主义。但是二者面对客观的“理”有很大的差别:朱熹认为,穷理依赖的是格物致知,在朱熹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唯物主义的特征,即认识来源于实践,然而,朱熹并不寻求后天实践的新认识,而是追求后天实践对“理”的绝对印证。

这种学理模式得到的是一种特殊的审美表现,就是通过对事物的认识获得一定的道理,但是整个过程情感的表现十分微弱。例如,我们十分熟悉朱熹的哲理诗《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诗歌通过对方塘何以如此清澈的追问,告诉我们一定要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虽然作品中也有景物的描摹,也有对于语言蕴藉的运用,但是我们只能获得抽象化的认识,其中感性美的展现十分有限。

朱熹的道学观所形成的美学观念在其前后的文学作品中都有印证,宋代大文豪苏轼的《题西林壁》诗就与其同出一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对于景物的描绘和对于事件的描述虽然也触动读者的感官体验,但是最终仍然抽象到了更高的理性层面。还有对于艺术的追问诗《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首诗采用的是反诘体,通过对话阐释艺术创作的主客统一性。宋代诗人对于理的执着部分是源自其对唐代诗歌的“影响的焦虑”。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强者诗人都有一种“独创性”的焦虑,这种焦虑根源于诗人较普通人更为强烈的对“死亡必然性”的反抗意识。②但是这又不是一种必然,因为黄庭坚为领导的“江西诗派”就以模仿杜甫闻名,其创作模式又广受诟病。在这个矛盾体系下,黄庭坚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来解决其创作的合法性问题。

这些文人的词作也一样冷静,一方面顺承了诗歌的创作感受,另一方面漂白了赋体中的绮靡。试就朱熹的《念奴娇》为例:

临风一笑,问群芳谁是,真香纯白。独立无朋,算只有、姑射山头仙客。绝艳谁怜,真心自保,邈与尘缘隔。天然殊胜,不关风露冰雪。

应笑俗李粗桃,无言翻引得,狂蜂轻蝶。争似黄昏闲弄影,清浅一溪霜月。画角吹残,瑶台梦断,直下成休歇。绿阴青子,莫教容易披折。

这是一首咏梅词,写得清冷透骨。即便下阕写桃李,朱熹用字比上阕更加清冷。这种艺术形式仍然是通过咏物来诠释物理和事理,“诗中之理是从情涌突出来出来的,然而它却以其智慧的光而成为诗的灵魂,成为诗的高亮点。”③但是这种理性的光辉对于宋代的现实变革所起之作用颇为微弱。

二、心学派与士人审美心理

宋代的制度化环境要求个体坚守自己的生命位置,并严格按照政治意识形态规定好的路线图生存。个体的生命意志很难真实地呈现出来,即便呈现也不是明晰的,而是闪现的。环境要求人去适应,卡尔·亚斯贝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中曾论述过:“人不仅生存着,而且知道自己生存着。他以充分的意识研究他的世界,并改变它以符合自己的目的。”④宋代的人可能不会以充分的意识研究他的世界,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一定会改变那个世界来符合自己的目的。

陆九渊的心学观念应运而生,他改变了道学对于人生的远距离凝视的方法,而是仔细地体察主体的内心感受。他认为,“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具有心,心皆具是理。”我们可以把他的观念理解为先验的唯心主义,陆九渊想建立的是“集体无意识”式的心学体系。只要我们认识了心,也就达到了理,这显然是在其理论体系内移植了禅宗的顿悟说。

陆九渊的心学强调对于理的体验式追求而不是道学的认识式印证。冯友兰先生在比较朱熹和陆九渊时曾说:“朱熹区别心与性,完全不是文字上的区别;从他的观点看来,实在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区别。不过,朱熹所见的实在,与陆九渊所见的实在,迥不相同。在朱熹看来,实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抽象的,一个是具体的。在陆九渊看来,实在只有一个世界,它就是心(个人的心)或‘心’(宇宙的心)。”⑤这里,我们可以发现陆九渊的心的概念中存在宇宙大道的内涵。

相对朱熹在道学中强调的理性认知,陆九渊的心学强调感性体验。这不仅需要知道心是如何体验的,还要追求体验的终极目标——“理”。陆九渊通过对“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宏大判断,将人的温情与抽象的“理”结合起来,形成独特的美学表达。例如他的《疏山道中》诗:

村静蛙声幽,林芳鸟语警。山樊纷皓葩,陇麦摇青颍。

离怀付西江,归心薄东岭。忽念饥歉忧,翻令发深省。

我们在这首诗作中很难找到朱熹式的清冷的命题,但是我们可以铺展出一幅清晰的画面,而且这个画面是需要多种感官共同协作完成的。如果朱熹在《念奴娇》里面塑造的是遗世独立的梅花,那么陆九渊的作品就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和沉重的生命承担。淳熙八年(1181)陆九渊曾应朱熹之请登白鹿书院讲习,陆九渊讲《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有许多人闻此泣下。他一直强调教人需先辨志,而《疏山道中》最后一联正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再版,其中不乏对知识分子士大夫责任感的追问。

再说大文豪苏轼,其大量诗作词作都是基于对生活场景的捕捉和感受,我们看他的《出道黄州》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这首诗是他贬官之后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豪放的苏轼,也能看到“以天下为己任”“具有清明的理智而兼附有宗教热忱的书生”⑥的苏轼。这首诗通过艺术反观现实人生,以镜像化的方式建构生命的意义。他通过对自身生命的定位和评判,寻找一个有似于陶渊明的“自适点”,并通过艺术表现将现实生活审美化。但是,现实的体会与定位不能完全剥离“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文人士大夫的入世情结。所以,尾联的人生喟叹体现的是政治失意或不得志者的共同“心音”。

对于情感的勾勒,婉约派就更加的细腻。李清照在宋代文坛的地位十分特殊,她一方面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女性文学家,另一方面她又经历了南渡的政治变迁。我们看她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们在她的词作中既找不到昂扬的激情,也找不到清冷的理性思考。但是,整个作品充斥着一种情绪化的东西,它弥漫并完全覆盖了我们的内心。当我们从欣赏中走出来,我们不禁“惊颤”于其艺术形象给人的心灵冲撞以及影像的高清晰度的视觉冲击。⑦李清照的词通过对南宋人情感内心的高仿真临摹,使日常的生活艺术化了。

三、多元文化与士人审美心理

宋初的理学继承唐代并可上溯到汉代,其内在的精神脉络仍体现为对伦理道德的高扬。它们的美学精神是建立在以说明伦理为基础的哲学层面上的。这样,道心二派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都需要对伦理的吸纳,而且,和伦理建立起亲缘关系必然有利于占据社会精神的制高点,因为这顺应汉代以来的以儒治国的大趋势,也是对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理论的详细表述。

但是,无论从学术生态学的角度,还是从学理自身的逻辑自洽角度考虑,道学和心学在这个竞争的过程中都注重对于儒家伦理价值的阐扬。朱熹的基本思想继承“二程”,受学于李侗。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主张去发现和遵循天理。朱熹的思想具有极强的实践属性,他认为知先行后,行重知轻。从认识论角度讲,知在先;从社会效果角度讲,行为重。而且二者相互促进。陆九渊的基本思想直接承继的还是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他的心学主要是对主体的感觉经验的重视,而且将这种重视纳入到儒家经典的大背景下。主体的经验是距离现实生活最近的,由此而形成的认识及其对生存方式和生命形态的考量,对于受众的影响更加直接深刻。

道心二派在理论上都承认“知”的存在,而它又是难于被定义的。这就需要我们转换儒家式的一元思维,相应地提出科学的认识方法:一个是对事物的精神特征给予价值性的指向,一个是对事物的不断追问与认真体味。像梅尧臣提出的“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欧阳修谈及的“古淡有真味”,苏轼强调的“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⑧这无疑是以道家的美学价值引导士人的注意力,为其提供明确的精神指向。

多元文化思想不仅丰富了宋代的整体精神内涵,也使士人更容易调试其面对的现实生活。作为当时文艺领袖的作品,势必更广泛的将这种价值观宣扬,并有助于形成宋代士人的整体审美心理。这种由多元文化及不稳定现实交叉作用而铸就的多元审美心理的典型代表就是苏轼,他的作品广收博采,韵味十足,是研究宋代文学的样本。他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非常明显地体现了其对多元文化的吸纳与内化。这里面不仅有儒道释三家的文化思想,而且密切的结合现实生活。尤其是最后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们几乎见不到标志性的佛家思想,只能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生命的深沉感悟。这可以和魏晋士人的生命意识形成互文,钩沉出尘封已久的历史元素。

这种超乎常人的旷达与其性格和学养关系密切,而作品的内容和风格一定因人而异。词曾经被称为“艳科”,而且现存的许多词作都是描写风花雪月及两性情爱的。但是这种类型的作品在苏轼等革新性作家的努力下,取得了与诗歌一样可以“言志”的地位。这虽然改变了词的地位,但是,这种类型所具有的呈现“市民阶层”的心理特征的积极作用也被轻而易举的扼杀了。

宋代士人审美心理的多元化反映出宋代文化生态的健康发展,这不仅为宋代士人的心理成长提供良好的环境,而且为后代士人心理的进一步成熟提供了经验及理论上的依据。

①许总主《理学文艺史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7页。

②赵宪章《20世纪外国美学文艺学名著精义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页。

③张晶《美学的延展》,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页。

④卡尔·亚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导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⑤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64页。

⑥钱穆《中国文化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88页。

⑦张晶《审美经验的历史性变异》,《武陵学刊》,2011年第1期。

⑧袁济喜《新编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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