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道论”诗歌中的生态诗格与人格
2012-08-15冯芬
冯 芬
我国的唐代,是一个崇奉道教的时代,道教对唐代尤其是盛唐文学艺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生活在此时期的李白,也深受古代道教和道家思想的影响。他一生“学仙求道”的历程,使其思想、个性和气质与道家哲学相契合,他把道教的思想与风神熔铸在诗歌中,使其诗歌从思想内容到艺术风格明显地烙上了“道”印。笔者姑且将李白蕴含道家思想的诗歌称为“道论”诗歌。自20世纪后半期以来,随着生态批评的崛起和蓬勃发展,以新的观念和视角来评价“自然主题”的作品也越来越多。生态批评立足于生态学立场,用人与自然不可分的观点来探讨生态和文学的问题,这是一种切实研究生态问题和文学文本的新的批评模式。而从各种辞书读物和学术信息中,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常识性的看法,即中国传统尤其是老庄关于“道”的论说,已然显示出与全球性生态问题显而易见的密切关系,完全切合生态批评的主旨。当代学者严苛的分析和论证表明,道家与生态是天然的伴侣,尤其是当代因日益破裂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而造成的人类的精神危机的日渐加深,对道家深邃的生态智慧有了更多理性的思考。论文即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探讨诗人因“道”而生成的生态诗格和生态人格,以启发现代人人性深处的回归意识,帮助我们恢复在当代处于异化的自然和宇宙的世界中因追逐物质和权力而丧失的整体意识。
一、“道论”诗歌张扬的生态诗格
李白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在诗歌中也主张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经二十五章》),宣扬天地人三者有机和谐,对神奇的自然拥有宗教性的敬畏,而人应该效法自然的秩序重视安身立命的地球,尊重宇宙的变易和客观规律,“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道德经六十四章》)。诗歌《日出入行》最能反映李白这一自然之道。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流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此诗表现了天地万物以自然运行的思想。日出日落、草木枯荣、四时变化等“万物兴歇皆自然”,人不能违背和超脱自然规律,只有委顺它、适应它,同自然融为一体,这才符合天理人情。李白诗中还多处提到“自然”,从诗的上下文看,“自然”主要指非人为的、天然的意思,有时候“自然”与“道”同义。如《月下独酌》其二诗云: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天上既有酒星,地下复有酒泉,是天地亦爱酒,故人之爱酒,与天地相通,饮酒既合于自然,又与道相通。此外,《草创大还赠柳官迪》也出现了“自然”一词:“天地为橐龠,周流行太易。造化合元符,交构腾精魄。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此处所说的“自然”,即自然而然之意。天地造化有它奇妙的功用,它是自然的,无目的的。远古时代关于自然的这一观念,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始终延续了下来,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背弃那个“天人合一”的原点,只是在固有的原点上不断地复述着。
“中国的老子把自然比作‘玄牝’,倾向于把自然看作一个有机也有灵的整体,一个同时包容了人类自己在内的混沌化一的整体,一个充满活力、饱含生机、拥有着自己的意志和情感的整体,当然,那也是一个充满神秘和魅力、令人尊敬又令人畏惧的整体。”①李白继承了老庄有机整体的宇宙观,始终坚持天人合一、敬畏天地、忠恕体物、抱朴怀素的自然观,从而导致他形成了独有的思想态势和心理框架,在创作上也秉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风格。其诗风不注重辞采,而重在真性情的自然表达,往往于旷放中洋溢着童真般的情趣。如“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咏石牛》;“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等,活画出一个崇尚自然、无拘无束,毫无顾忌的李白形象。又如《月下独酌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整首诗是李白寂寥时一个人在月下悟道,体验尘世孤独,寻求精神皈依的过程。诗人因为不堪孤独酌饮,故邀明月、共歌舞,成为一个三人共饮的场景,表现出李白与月亮在精神上的契合,突出诗人超越现实、向往永恒的渴望,使诗歌于哲理中洋溢着浓郁的自然情韵。这正是道家主张“道法自然”,追求个性解放的艺术体现;阅读李白的诗歌,就是在阅读大自然,体悟大人生。
宇宙自然、社会人生、文学艺术原本是一个浑然有机、充满活力、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整体。“诗歌、艺术曾经就是人类的生长、繁衍、创造、自娱、憧憬、期盼,就是人类生活本身,人类曾经与诗歌、艺术一道成长发育,凭借着诗歌与艺术栖居于天地自然之中而不是凌驾于天地自然之上或对峙于天地自然之外。”②诗人生活在自然的诱惑之中,诗歌也响应自然的召唤,这种与自然交融的诗风或许可称之为艺术的生态诗格,而李白的诗歌就是生态诗格的典范之作。不仅其自身,而且其思维都服从道家“自然”的法则。李白的“道论”诗歌告诉我们:“道”与科学精神有着根本的不同,人类自以为科学技术可以无限地开发利用周围的自然界,然而作为万物总根据的“道”,却反复强调宇宙、自然界的神秘性,人类只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人类在与自然和宇宙打交道时必须采取柔和的合作性方式。此外,李白“一生好为名山游”,诗中大量自然景物的描写和运用,体现出他那种走进自然、敬畏自然、善待自然、融入自然的情怀,不仅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继承,也反映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整体生态观。
二、“道论”诗歌彰显的生态人格
生态人格,抑或称为自然人性、自然人格。指诗人的个人养气、精和神等方面显示的独有风格。因道家思想的影响,李白的“道论”诗歌彰显出他独有的个性与人格面貌。
(一)追求自由、坚持独立、超越尘世
追求个性自由和人格及精神的独立,是李白深层生态思想的精髓。庄子爱好自由的思想在李白洒脱不羁的个性中找到了契合点,对他来说,“道”与纯真高洁、自由奔放是同义语。“道”的最高境界,就是使“我”进入自由空灵的无限境界:“自心自虚渺,外物空颓靡。身世如两忘,从君老烟水”(《金门答苏秀才》);“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泰山诗其一》);“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泰山诗其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云》)。他隐居和求仙学道也是出于对自由隐逸生活的追求,对封建秩序的反抗。远离尘世的喧闹、仕途的坎坷、人心的险恶,他用异常高亢的音调歌颂着山林隐逸的逍遥愉快和醉乡中的自由纵适:“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道家自然淳朴的隐逸观,对诗人的美学观影响很大。诗人心归万物,完全沉浸于自然美景中,表达自己想要超越现实的理想、“返璞归真”的天然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他的精神也不以心为形役,不需服从物质需求,看重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得到宁静和恬适。
此外,李白笃信道教,使他更充分地发展了独立的个性与理想人格,而不受世俗礼法约束。他那“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其十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独立人格,那寄情山水、超越尘世的潇洒风神,都有道家思想的烙印。《庄子·逍遥游》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李白直接继承了庄子这一思想:“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千里”《上李邕》,“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天马歌》)。他幻想自己像神鸟大鹏那样叱咤神行,“上摩苍苍,下覆漫漫”,“左翼掩乎西极,右翼蔽乎东荒”(《大鹏赋》),不受任何外物的限制和束缚。它们逍遥自在、独立不迁、不屈不挠的特征和李白所追求的狂放不羁、飘然不群、纯真执著的个性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庄周的超乎时空,物我合一,逍遥于天地万物的主体绝对自由的思想,在李白这里化为自由的灵魂。
(二)秉持自信、要求平等、崇尚自然
李白的自信有时达到狂妄至极的程度。也因这一绝对自信,成就了一代诗仙领盛唐“半壁江山”的地位以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的豁达开朗,豪言壮志,他相信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这种“舍我其谁”的非凡自信,是诗人一种对自身价值的分外珍惜和极端高扬,也可以说是他自然人性的一种彻底的流露。
而李白要求人们之间的友谊和平等关系,在那个时代也是少有人敢想敢为的。《庄子·秋水》云:人“在于天地之间也,犹小石木之在大山也,人率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于万物也,不似豪未之在马体也”?庄子所言是人与人之间存在贵贱尊卑的执著,是从人相对于宇宙比较得出的结果。李白所接受的,是他从道家宇宙观所体悟出的人生观:人人平等,不存在任何高下之分。李白个性蔑视钱财和权贵:“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手持一支菊,调笑二千石”(《醉后寄崔侍御》)。这种对统治者的傲岸和不可屈服,充满着“浩然之气”和叛逆精神,其实质还是平等思想的体现。
道家最贵自然,崇尚纯真。《庄子·渔父篇》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人必须保持自我的真实本性,不能禄禄滞于俗。在这一思想基础上,李白也主张天地万物,都各自有其天赋本性,都有理由有权利按其本性自由生存。“所贵旷士怀,朗然合太清”(《雉子斑》),自觉顺应自然,虔诚尊重自然,主动亲和自然,是旷达之士应有的博大阔远、光明圣洁的情怀。同样,李白的思维个性也吸纳了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道德经八章》、庄子“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刻意》)的观念,认为只要顺应自然的循环变化,就会对世间万事万物持以超然姿态并淡出功名利禄。如《入彭蠡经松门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游览之志》一诗:
前赏逾所见,后来道空存,况属临泛美,而无洲渚喧,漾水向东去,漳流直南奔,空蒙三川夕,回合千里昏,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吾将学仙去,冀与琴高言。
李白也认为,世间最完善的事物莫过于水,水生育万物滋润群生而与它物无争。正因为李白的不争,顺其自然的本性,才导致他在仕途的失意不振。在那个奸臣当道的动乱时代,他不违背自己的自然、正直的本性,而是退隐山林,保持其精神的独立和超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李白在庐山巢云抚松、清修养性,在与秀峰松云的对话中,对精神进行了自我调整和自我超越;他寻找自然,其实就是寻找自己,找回他清静、坦诚、自然的本性。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李白确乎拥有超然绝卓、傲然不群的本真和自然的个性:不虚伪做作,不故设城府,不故作深沉,不韬光养晦,不掩饰内心,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李白诗歌充满激情的、活生生的生态思想和人格,与我们生态时代的核心精神不谋而合,能帮助我们在自然艺术以及人类精神生活之间寻求更明智、更美好的生存方式。人类必须在心灵深处培植起道性自然无为的信念,并身体力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世界的生态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