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悲剧英雄爱米丽
——重读《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
2012-08-15薛红宏
薛红宏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致悲剧英雄爱米丽
——重读《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
薛红宏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爱米丽是旧南方传统伦理道德和其时代的受害者和牺牲品。她为争取自己的爱情做出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表现出极大的执著和勇气,是福克纳所要着意刻画的一个悲剧英雄。
爱米丽;旧南方;环境;斗争;悲剧英雄
关于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批评界有着多种不同的解读。有的批评家从佛洛依德的病理学入手,描绘爱米丽由受压制到变态的心理历程。有的结合时代背景,认为小说反映了南北战争之后当时的南北冲突,以及南方新老两代之间的不同立场观点。有的把小说看作爱米丽在时代社会中的个人悲剧,分析其悲剧成因。还有的批评家把这篇小说解读为一篇哥特式恐怖小说。因此对爱米丽的定性不外乎为精神不正常的谋杀者,旧时代旧秩序的捍卫者,亦或所在环境中的受害者,牺牲者。在对文本进行仔细阅读的基础上,并对上述这些研究成果进行吸收借鉴后,笔者更倾向于认为爱米丽是福克纳着意塑造的一个悲剧英雄。
故事一开始,“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人们去看一个倒下的纪念碑,女人们则是出于好奇。活着的时候,爱米丽小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或朋友,人们把她视为镇上财富的一部分,一个大家共享的谈资。她从未能摆脱掉大家对她的兴趣和关注,她的一言一行总是很快就会被镇上的人捕捉到并传得沸沸扬扬。爱米丽的生活就像是一部公众文档,谁都可以随便去翻上一下,指指点点[1]。这位格尔生家的最后的贵族小姐,始终被人们看作是传统的化身,义务的象征,关注的对象,只是从来没被当作一个普通的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即便死去,她也是被看作一个倒下的纪念碑,她的葬礼毫无疑问又一次把镇上的人吸引到一起。
接着,福克纳把笔端从葬礼转开,跳回到爱米丽父亲去世后,爱米丽如何被免去税款,成为义务的象征:
“打一九八四年某日镇长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应纳的税款起,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开始,一直到她去世为止,这是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在这句话中,福克纳把两个命令并置在一起,破折号一边是黑人妇女,一边是尊贵的爱米丽小姐,是幽默,是讽刺,还是二者真有某种相似之处?表面上,这是人们对爱米丽小姐无可挑剔的善意,但正如对黑人妇女是专制命令,是侮辱一样,人们也急于担负起对爱米丽的监管重任[2]。当时的南方妇女是没有什么地位,自由可言的,只有依靠父亲或丈夫,她们才可以生活得有些价值。父亲死了,又没有丈夫,在这些人的眼里,爱米丽理所应当活在他们手下,她接受了全镇人的施舍,自然必须得认同大家所要强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套标准。
当爱米丽的父亲在世时,镇子上的人对父女俩的印象就像一幅画:“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背影”。背对着的父亲从不理会女儿有任何的想法,他专制地挡在前面,不让别人进入,也不准爱米丽出去,拿鞭子赶走所有求婚的青年男子,使得爱米丽年近三十也尚未婚配。这位偏执自私的父亲一心想要女儿永远就是穿着白衣的、贵族格尔生家的爱米丽小姐。他去世时,留给爱米丽的全部财产就是一座孤旷寥寂的房子,但却剥夺了她的一切幸福的机会。那条代表着专制的鞭子从他的手里落下,扬起在杰弗生镇所有迫切想要接济爱米丽小姐的人们手中。这些人和爱米丽的父亲一样,希望她就只是格尔生家、是杰弗生镇的爱米丽小姐,是南方淑女的典范与象征,而不是别的其他。他们在爱米丽小姐这个称谓中,看到南方逝去的辉煌、旧贵族世家不可侵犯的地位和荣誉,小心看好这座纪念碑自然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果我们还记得爱米丽在父亲死后表现出来的坚强:“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我们对她之后的勇气就不会觉得突兀了。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再见她时,她已经“把头发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显示出决心面对新生活的全部勇敢和信念。获得了人身自由的爱米丽,决心追求自己的幸福。
镇上的人们开始执行他们对爱米丽小姐的那套标准了,不过表现却各不相同。老一代人说她丢掉了“贵人举止”,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新一代人则很高兴看到,居然格尔生家的爱米丽小姐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找情人,他们认为爱米丽绝不会看上一个北方佬、一个工头,她不过是在找一个“寄托”。而这在当时的南方社会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女人只能结婚,而不能有情人。爱米丽对这些一定不是没有知觉,不管心里怎么矛盾和挣扎,“她把头抬得高高”,“高昂着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的尊严。自己只是想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爱和被爱,想和爱的这个男人结婚,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爱米丽拒绝理会人们的窃窃私语,顶着周围巨大的舆论压力,毫不退缩地追求着自己的爱情和幸福。
但是毕竟爱米丽生活在南方,时代和家族在她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表面上,她对小镇上的舆论压力置之不理,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充满罪恶感,经受着灵魂的煎熬。从小接受的南方传统道德告诉她,女人只能有丈夫而不能有情人。所以她一定要让荷默成为自己的丈夫。爱米丽一边和镇上的人斗争,一边做着结婚的准备,她有条不紊地置办着结婚用品:刻着恋人名字的银质盥洗用具,精细的水晶制品,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灯罩,梳妆台,处处体现出爱米丽心中充满理想浪漫的美好感情,和她细致娴雅的女性气质。
如果爱米丽没有看错人,如果荷默与她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爱米丽长久以来的斗争,她的敢于冒当时的风俗的大不韪,是应该能得到她所追求的幸福的,人们已经开始转换对她的态度,开始接受她和荷默的结婚。然而,荷默只是一个负不起责任的花花公子。爱米丽长久以来所承受的心理折磨,所付出的不懈斗争等来的是即将被抛弃,被耻笑的命运。人们又要开始说:“可怜的爱米丽”了。
于是爱米丽一边准备婚礼,一边准备毒药。她跟药剂师的那段对话,是对她骄傲不屈性格的最好体现。
“我要买点毒药。”
“知道了,爱米丽小姐。要买哪一种?是毒老鼠之类的吗?那我要……”药剂师一口说出好几种。“它们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是你要的是……”
“砒霜,”爱米丽小姐说,“砒霜灵不灵?”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的是砒霜。”
药剂师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子。“噢噢,当然有,”药剂师说,“如果你要的是这种毒药。不过,法律规定你得说明做什么用途。”
爱米丽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
爱米丽盛气凌人,藐视药剂师口中的法律。她心里的旧南方是没有这样一个词的。她也不愿意编造理由去撒谎,那是懦弱的举止,是卑微的人的选择。她用她的骄傲打败了药剂师,使他只得就范。这让读者不禁联想到之前福克纳描述的爱米丽连人带马打败新一代参议员们的一幕。 接替沙多里斯镇长的一代人上任后,对原先免除爱米丽在杰弗生镇的税务这项安排感到不满,他们决定要求当时已经是年老无依的爱米丽纳税。最先他们给她寄去纳税通知单,得不到任何答复后,代表团亲自上门。爱米丽的声调冷酷无情。
“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纳。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过了。或许你们有谁可以去查一下镇政府档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我们已经查过档案,爱米丽小姐,我们就是政府当局。难道你没有受到过司法长官亲手签署的通知吗?”
“不错,我收到过一份通知,”爱米丽小姐说道,“也许他自封为司法长官……可是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缴。”
“可是纳税册上并没有如此说明,你明白吧。我们应根据……”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缴。”
“可是,爱米丽小姐——”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将近十年了。)“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纳托比!”黑人应声而来。“把这些先生们请出去。”
对于爱米丽来说,新政府的纳税通知单不过是一张纸屑,沙多里斯上校的话才是一切,她根本不承认现在政府的权威甚至存在。她坚持活在沙多里斯上校时代,坚守着那个时代里作为贵族的一切礼仪规范。
按照旧南方习俗,被抛弃的女人应该自杀以保全自己的名节。爱米丽同时遭受了被抛弃和丢失名节的不幸但她却不愿意就这样屈从命运,不愿意成为别人同情怜悯或者嘲笑的对象。她要挽救自己的尊严和名节,消除一直以来吞噬着自己内心的那份罪恶感,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依着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像人们所希望她的那样做。她毒死了荷默,把他放进准备好的婚房,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爱米丽疯狂,但毫不懦弱。她自对自己命运的掌握,处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时表现出的独立和坚强意志,超越了当时的所有女性。
这篇小说所写的,正如许多成功的文学作品中的那样,主人公的境遇是悲惨的,但他对此做的努力和斗争却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因为骨子里的旧南方传统道德的制约,爱米丽始终感觉到有犯罪感,并且为这种犯罪感付出一生的代价。她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也是破碎的女性心灵的悲剧。很多读者把爱米丽当作杀人怪物来读,但只要注意福克纳给这篇小说的标题就可以看出他的态度。福克纳自己在被问及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题目时,也说这是个比喻性的题目,借以表示他对爱米丽的同情和钦佩。如同莎剧《柯利奥兰纳斯》中的卡厄斯一样,爱米丽骄傲,偏执,我行我素,与周围的社会格格不入。她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受害者和牺牲品。但她的骄傲、不屈不挠和对命运的自主意识却是古往今来诗人作家们所极力赞美的品德。虽然经过斗争,最后仍未能摆脱自己的悲剧命运,但站在人性的高度,爱米丽不失为一个真正的贵族,从头到尾都在做她自己,不向周围的环境与压力妥协。她布置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灯罩的婚房对于她,就是那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
注 释:
① 文中翻译均出自陶洁:《福克纳短篇小说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1][2]Fetterley,J.The Resisting Reader:A Feminist Approach to American Fiction[M].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 5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