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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川诗歌创作的守成与越界

2012-08-15首作帝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郭小川诗人诗歌

谢 晨,首作帝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郭小川生前出版了《平原老人》(1950年)、《投入火热的斗争》(1956年)、《致青年公民》(1957年)、《雪与山谷》(1958年)、《鹏程万里》(1959年)、《月下集》(1959年)、《两都颂》(1961年)、《将军三部曲》(1961年)、《甘蔗林—青纱帐》(1963年)、《昆仑行》(1965年)等十余部诗集,近两百首诗歌。从数量上来看,这个数字并不值得炫耀。郭小川的独特性体现在,他通过诗歌风格的嬗变创造了自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位置。

新中国成立之前,郭小川已经进入诗界,这个阶段是诗人创作的起步期,存在“尝试”和“摹拟”的倾向,属于守成阶段。郭小川将自己这一时期的诗歌称为“习作”,“很幼稚”,“没有多少保留的价值”,“属于自己思想发展的一定阶段”[1]3。在思想内容上,以揭露社会黑暗、同情劳动人民为主;在艺术形式上,以明白晓畅的文风、现实主义的笔法见长。《女性的豪歌》突出了女性遭受屈辱的悲惨境地:“鬼子的奸污,/财主的诱惑,/流氓的欺侮,/男人的轻薄……/似是万箭齐发,/向我们投射。”《老雇工》是对臧克家《老哥哥》的继承与超越,诗人将批判和控诉的笔尖直指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给中国普通老百姓造成的巨大创伤:“只有你呵,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被绑在西村口那棵歪脖榆树上。”“上了年纪的你呵,/遭了这场大灾殃。”不过很显然,解放区的光明图景使得郭小川始终站在歌唱不屈不挠精神的立场,诗人不吝使用第一人称(“我”或“我们”)的语气强调了陷于惨烈现实却保持了高昂气节的底层形象。在诗的篇末,宣言式的收尾坚定地谴责了社会“文明”的罪恶,以及相信未来的信心,诗人“革命战士”的身份初露端倪。

新中国建立之后,诗歌创作成为配合现实斗争的最有力武器,迅速进入“政治抒情诗”阶段。政治抒情诗人之众,诗作之多,是“十七年”的一大文学景观。在这其中,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是郭小川和贺敬之,他们连同他们创作的叱咤一时的诗歌代表了集体身份的诉求。不过,在郭小川那里,因其皮里阳秋表达方式的运用及其带来的后果使得情况更加复杂,诗人的无奈和痛苦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的情感和语言所能达到的范围,无形中寓意了宿命前景的不可避免。

1955至1956短短两年时间内,郭小川精心设计和创作了组诗《致青年公民》,其中的名篇《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把家乡建成天堂》、《闪耀吧,青春的火光》等以其炽热的情感、磅礴的气势和鲜明的政治立场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个时期的郭小川把政治抒情诗的创作视为严肃的职业,把诗人视为严肃的政治家,而诗歌是实现社会变革的重要途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小川把艺术和政治等同起来,为了配合政治形势的同步传声,他塑造了一个“精壮的”青年公民形象,这个形象(代表现在与未来)与“我”(代表过去)形成强烈对比,处处反衬出“我”的卑微与稚气,“公民们/我羡慕你们”道出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代心声。“旧人”的自觉退让与“新人”的隆重推出是政治抒情诗的基本模式,作为新人的“青年公民们”也因此必须被塑造成一种包涵了集体情感、社会奉献、现代意识和政治积淀的全新结合体,受到崇高的热爱和礼赞。形式上,《致青年公民》受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以参差排列的“楼梯体”长句著称,以配合其豪迈奔放的格调。诗形的严谨与主题的单一体现出作家对意识形态共识的坚贞恪守,自觉流露出某种说教式的痕迹。显然,郭小川希望借助诗歌以一种充满激情的语调歌唱新中国,凸出艺术与时代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郭小川最后并不满意这样的表达方式,他对此持否定态度:“这期间,我写的诗大部分实在不成样子,《致青年公民》这一组还算是稍许强一点的。然而这也是多么浮光掠影的东西呵!”[2]394郭小川在《致青年公民》的创作过程中,无论是遵循政治抒情诗的基本模式还是“楼梯体”长句的排列形式,都显示出其守成的迹象。为了寻求和表现“新颖而独特”的艺术个性,诗人进行了下一轮的探索,他觉得有必要进行重新构思。

《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赞歌》、《一个和八个》、《严厉的爱》以及《将军三部曲》是“十七年”诗歌中少有的引发争议的长篇叙事诗组。这些诗组写于1956—1959年间,在“反右”斗争背景下,它们并未悉数发表,其中《一个和八个》和《严厉的爱》在作家去世后才得以与读者见面。在这一系列的长篇叙事诗中,题材、主题的突破以及艺术形式的创新表现出了郭小川诗歌创作的越界。

《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赞歌》体现出来的“新颖而独特的东西”[3]主要有两点:第一,知识分子题材;第二,女性叙述视角。在“十七年”工农兵文学一统天下的模式下,郭小川悄然复活了“五四”文学传统,抒写的是人的孤独与绝望主题,个体与社会历史的矛盾冲突及其由此产生的焦虑与彷徨,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痛苦症候得以微妙而曲折呈现。《深深的山谷》以第一人称的语气突出刻划了挣扎在险象环生的“革命”和捍卫自我的“尊严”之间的“叛徒”形象,饶有意味的是,这个“叛徒”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但也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傻瓜”。诗的结构鲜明强调了“革命”与“个人”、“理想”与“现实”、“幸福”与“创伤”之间的强烈对比。全诗由三部分构成,开头和结尾前后呼应,交代了叙事主人公的情势特征的变化。中间为重点部分,即是叙事的主体部分,叙事主人公的叙事内容以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形式展开,全诗始终贯穿着革命战士和革命“叛徒”的身份博弈,同时穿插着革命“正义”(指导员)对青年知识分子情理观念的直接评论和申述,各种声音纠缠迎拒、交互渗透,并通过“丈夫”身份的置换传达出“人生是多么复杂啊!”的感慨。《白雪的赞歌》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更为传神地表现出人的孤独主题。全诗共分七个部分,每个部分为四十五个小节,每节为押韵的四行诗,以“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的革命历程为叙事中心,同时勾勒出叙事女主人公在战争事件中的备受煎熬和打击,极力表现出胜利背后寄寓的丧失亲人的无限悲苦:“想到这,我禁不住告诫我自己:/一刹那的摇摆也不能允许!/我自己的人哪,战争都快胜利了,/你为什么还一点也没有信息!”心理意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对话形式是这首诗歌的艺术技巧,说话和回忆成为一种表达伤痕和痛苦的醒目标志,人际伦理纲常对“战斗性强烈”的时代文风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稀释,彰显出爱情这一概念在时代的限定格调中并未濒于灭绝,“实质上与丁玲的《沙(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一个思想体系”[4]231。

按照郭小川自己的说法,《一个和八个》“是一首真正用心写的诗”[5]108。这里的用心强调的是突破题材和主题禁区,尝试用“新鲜”、“强烈”的题材一改陈词滥调。《一个和八个》共分八段和一个尾声,从头到尾每节六行,模式严谨,手法精致。诗中塑造了“一个坚定的革命家的悲剧”,主人公王金是一名忠实的革命者,在被宣判为敌军奸细而锒铛入狱之际,他不仅受到八个狱友的欺辱,也受到革命组织的唾弃,然而他没有气馁与屈服,既为自己的清白与坚定辩护,又为影响和感化八个罪犯而不懈努力:“我活着的一生值得我死后欢愉,/因为我没辜负作为战士的声誉,/当我刚刚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就接受了党的伟大的真理,/当我投入斗争直到被敌人逮捕,/我既没有屈服,也没有丧失革命意志。∥说冤屈,你们比我更冤屈,/你们并不是生下来就干恶事,/是罪恶的社会把你们惯坏,/你们又在社会上留下罪恶的足迹,/如果你们跟罪恶的社会一同死亡,/最后也该懂得:它才是你们的仇敌!”“一个”和“八个”以“一个”的理想信仰提升“八个”的精神境界,并最终取得圆满效果,寄寓着作家试图在一个过分强调组织性的社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探索之道的哲理寓言,个人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正是因为“过于强调个人的精神力量,(人格力量),把自己想象成为非凡的高大形象”[6]58,郭小川受到了文艺界高层内部的批判,被迫做出深刻检查。

郭小川于1959年创作的政治抒情诗《望星空》是诗人进行艺术探索的又一次大胆尝试,是其诗歌创作的又一次越界。诗歌的初稿完成于1959年4月,8月二次修改,10月最终改成,三易其稿,历时半年,共计4章,230多行,无论是在文辞上还是思想上,《望星空》都与当时的政治抒情诗拉开了距离。在文辞上,《望星空》一改政治抒情诗冗长繁复的语言风格,而以短小精悍、朴实简约的遣词造句见长,抒情语言与政治语言联合并进,为读者带来凝练与简便的理解途径。在主题思想上,《望星空》设置了多层次的隐喻空间,作为革命战士的“我”以“定管‘他人瓦上霜’”的博大胸怀展开了与时代历史和宇宙恒常之间的密切对话,体现出独特的思考和抒情内涵。在当时,撇开政治的约束而将自我遨游时空的非常态情景得以呈现,这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和冒多大的险,这一点在当时因此被定性为“消极的浪漫主义”,以“自我欣赏”“表现了空虚和动摇”[6]58。但无论如何,《望星空》恰恰通过凭借语言的清丽脱俗和主题的不落俗套而确定了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和意义。

郭小川在“十七年”诗坛上的与众不同在于他通过选择自己特有的体悟世界的知识和审美方式,为改变其时千篇一律的诗歌风格做出了很多努力,他在遭受痛苦的待遇与奋力抗争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诗歌真谛和形式。在这一时期,郭小川和贺敬之同为“十七年”诗坛的主要代表作家。不过,在新社会新形势下,他们作为创作主体所展露出来的观察能力、感受能力、思维能力、想象能力并不相同。对贺敬之来说,国家、民族、革命、斗争等维持社会既定秩序的宏大主题构成了他创作的恒久基础,个性身份的隐匿与日常生活的消失始终贯穿诗歌话语之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贺敬之与时代节拍保持了高度同步,并未真正显现作为诗人的进化与超越品格。相对而言,郭小川倾向于强调“摸索”,“创造性地学习”,其背后寄寓着作家积极寻找原创性自我的动力与愿望。正如当时人们诘问:“在你的诗里,为什么用那么多的‘我’字,干吗突出你自己呢?”[7]384事实上,郭小川将源自“五四”文学传统、当代告退了的“我”做了婉曲转换,作家笔下的“我”谦虚谨慎、小心翼翼、收敛锋芒,与“五四”时期“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蕴含有着天壤之别。郭小川一再阐明“关于‘我’的经历、‘我’的思想和情绪”,“决不完全是我自己的”[7]384。诗人的犹疑与彷徨极为真实地传达出孤立的个性在趋向依附的层面上追求某种自我价值所流露出来的痛苦心情。郭小川的现代性意义在于,他创造了有实用价值的政治与有艺术价值的文学交缠互渗的模式,他的诗歌因此成为了见证历史稳固性与艺术流动性叠加共现的范例。这是作家达到成熟的标志之一,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复杂性状态之一种。郭小川把根本没有存在境遇的“自我”迤逦复活,将诗歌还原为诗歌,从而将自己区别于他人。

[1]郭小川.女性的豪歌[A].郭小川全集(第1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郭小川.《月下集》权当序言[A].郭小川全集(第5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贺敬之.战士的心永远跳动——《郭小川诗选》英文本序[N].光明日报,1979-06-19.

[4]郭小川.向毛主席请罪 向革命群众请罪——我的书面检查[A].郭小川全集(第12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5]郭小川著,郭晓惠,郭小林整理.郭小川1957年日记[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6]附录:作协批判会议发言记录(1959年11月26日)[A].郭小川全集(第12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7]郭小川.《致青年公民》几点说明[A].郭小川全集(第5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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