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小说中色彩的象征意义
2012-08-15王秀丽
王秀丽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系,安徽 铜陵 244000)
康拉德小说中色彩的象征意义
王秀丽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系,安徽 铜陵 244000)
在英国20世纪现代主义崛起的道路上,约瑟夫·康拉德无疑是引人注目的。他关注人类的道德生存状况,尝试艺术形式的革新,特别是肯定象征带来的美感和艺术深度。康拉德在小说中频繁地使用了“黑”与“白”两种颜色,并赋予其象征意义。黑色往往象征着软弱、恐惧、贪婪、残暴,白色往往象征着人性的高贵纯洁,在造成强烈视觉冲击的同时,更引导读者去思考色彩象征背后的意义。
约瑟夫·康拉德;色彩;象征;人性
象征是文学创作中经常使用的艺术手法,它是指通过具体事物(象征物)间接地表现思想情感(象征义)的一种语言写作技巧。运用到语言写作上,就是以某种具体的事物作为某种情绪或意念的标志或符号,在两者之间建构起象征性的表现关系。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之一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就非常注重小说中象征手法的运用,在1918年5月给巴瑞特·克拉克的一封信中他说:“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只有这样他们才具有复杂性、感染力、深度和美感。”[1]
康拉德的小说创作也在不断地实践他的文学主张,他频繁地使用各种颜色作为象征,其中黑色和白色最为引人注意。在康拉德的“航海小说”中,黑色里裹藏着恐惧和死亡,象征着对年青一代船员的考验;在“丛林小说”中,黑色则象征着堕落、贪婪、残暴等人性的恶;而在表现人性的高贵纯洁时,他又经常使用白色。黑、白这两个对比色的使用会给读者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引导读者去思考色彩象征背后的实质。因此人们已经注意到:康拉德“用颜色词所表达出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使读者对小说如何诠释人性与文明产生无尽的兴趣,进而展开深入的探讨”[2]。
一、白:向善的追求
色彩在作家笔下常常被赋予象征意义,在《吉姆爷》中,康拉德非常成功地用“白色”把吉姆和其他的水手区别开来。《吉姆爷》中的主人公吉姆是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水手,一心渴望成为海上的英雄,他幻想着种种海上的磨难、幻想着在人们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但是在“帕特纳号”触礁沉船时,吉姆却抛弃了水手的职业道德,选择了弃船逃生。但是,他内心里存有的道德良知和成为浪漫英雄的理想并没有熄灭,当求生的本能战胜了道德的追求,吉姆获得的并不是侥幸生存的快乐,而是内心痛苦的斗争和煎熬,这一点使他从本质上区别于其他逃生的船员。除了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体现这种差别外,从康拉德对人物的外貌描写中也可以发现这种差别。《吉姆爷》的第一章开头就提到了吉姆的外貌:
他差个一两英寸不到六英尺,体格健壮,他直冲你走来,双肩微向前耸,头朝前倾,而从眼底向上的凝视令你想到一头正冲过来的公牛。他的声音低沉、响亮,他那样子表现出一种顽固的自负,但并不咄咄逼人。他好像不得不如此,而且他显然对自己同对别人都是那样。他整洁得一尘不染,从头到脚,穿得一身雪白。[3]1
小说一开头就特别强调吉姆的外貌着装,“一尘不染”、“一身雪白”的装束让人联想到风度翩翩的儒雅的绅士,但“眼底向上的凝视”、“顽固的自负”的神态又显得桀骜不驯,所以吉姆能特别引起马洛的注意,引起读者对吉姆的人生经历的期待。
小说中反复强调吉姆的“白”,马洛第一次见吉姆留下的印象是“四肢匀称,脸盘白净,一动不动,简直是阳光沐浴过的最有希望的小青年了”[3]28;吉姆被庭审时,“他那被太阳晒脱了皮的白皙面孔的红润在颧骨的绒毛下突然加深了,扩展到额头,直延伸到他鬈曲的头发的发根”[3]51。再来看看小说中其他船员的形象。从“帕特纳号”逃生的船长“穿了件肮脏的睡衣,是有鲜绿色和深橘色竖道的那种,光着脚蹬一双烂草鞋,戴一顶不知什么人扔了的圆礼帽,脏兮兮的,起码比他的脑袋小了两号,用一根破绳线系在他的大脑袋上”[3]26。另两位逃生的船员的外貌则是:“有一个菜色脸、很卑下的小个子,一只胳膊吊着吊腕带,另一个高个子穿了件蓝色法兰绒外衣,干巴巴的跟木屑一样,比扫帚把粗不了多少,灰白的唇须垂下来,东张西望的,一脸满不在乎的傻样。”[3]28很显然,在对人物的外貌描写中隐含着叙述者马洛或者说作者的好恶及评价。吉姆的“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海盗头目布朗觉得吉姆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在帕图森,布朗见到吉姆时的感受是“就连吉姆衣着的整洁,从雪白的钢盔到帆布裹腿和擦得锃亮的皮鞋,都有某种东西,在布朗阴郁恼怒的眼里,似乎属于他在初涉人生之时就蔑视和反对的”[3]276。布朗的这段话清楚地告诉我们:雪白整洁的背后是藏着某种东西的。布朗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家伙,为了利益的最大化可以不择手段,是一个没有责任感和崇高追求的人,是一个蹲在自己的“粪便”上便不打算离开的人,他所蔑视和反对的“某种东西”正是崇高的信仰和追求,以及为了实现这种追求而体现出的强烈的责任感和奋斗精神。
吉姆虽然也有人性的弱点,虽然曾经犯下过错误,但是一颗高贵的心灵是勇于正视自己的弱点的。他为了挽回尊严勇敢地接受法庭的审判,勇敢地奋斗在“帕图森”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最后勇敢地以生命来赎罪,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吉姆外貌的白净整洁与他内心的高贵纯洁是和谐统一的。在充斥着“黑色”、“灰色”的世界里,吉姆的“白”无疑是惹人注目的,它象征着一种崇高的追求、一种向善的信念。
二、黑:考验的象征
康拉德小说中使用黑色的频率要远远高于白色,《“水仙号”的黑水手》(1897)中作家就成功地赋予黑色以象征意义。小说“仅仅叙述了水仙号从孟买到泰晤士河的普通的航行。船上有一名聪明的黑人水手名叫詹姆斯·威特。他大部分时间躺在船舱中,最后死了,被葬入海里。这就是全部故事。没有情节,没有坏人,没有英雄主义。除了一场风暴和一次死亡与葬礼外,没有任何事件。”[4]的确,单纯从情节上看,小说显得十分单薄,让我们失望了,但由黑色渲染出的紧张气氛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在这里,黑水手惠特是我们理解整部作品的关键。
之所以称他为“黑水手”,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外貌,他是黑人,除了“眼白和牙齿发出清晰的闪光”,其它部分全是黑的,他穿一身黑衣服,“脸是漆黑的”;另一方面“黑”则暗示了他带给其他船员的心理感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黑雾;一种微妙而阴郁的感应;一种凄清惨淡的气息漂浮四散,像服丧的黑面纱似的笼罩在大家脸上。”惠特第一次出现时“几只临着甲板支着垫木的救生船的阴影将他的头部遮没了”[5]199。这颇具有象征意味:他的躯体笼罩在阴影之下,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同样是黑暗的。惠特与大海的气质格格不入,也没有海员应有的精神品质,他自私、懒散、虚弱,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呢?
康拉德曾说,惠特是一个“有一定特点的骗子,他怕死,而且利用死作他的同谋——控制我们的同情,藐视我们的多情善感,战胜我们的怀疑。不过,他在本书中微不足道;他仅仅是船上集体心理学的中心和情节的枢纽。”[6]也就是说,惠特是一个活的参照物,是所有人物关系中的一个中心人物,通过和这个“参照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反映出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惠特代表的是人性中阴暗的一面,而像老海员辛格尔顿则代表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坚毅、虔诚、忠实,其他多数年轻的海员便处于两者之间,因此,和惠特的冲突实际上就暗含了人性中不同基本面的冲突。
《“水仙号”的黑水手》虽然不以情节生动见长,但却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年轻一代海员心理成长的全过程 (康拉德在《秘密的分享者》以及《阴影线》中延续了这一主题)。这一帮年轻的海员“是在贪餍的陆地长大的孩子们”,“不怎么顽皮,但也不怎么天真;尘思俗虑较少,但是信心或许也较少;假使他们学会了讲话,他们同样也学会了哭泣。”[5]191与老一代海员相比,年轻一代海员还很稚嫩,人性的弱点更多,他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战胜这些弱点,走向心理的成熟。而惠特正是他们成长中遇到的第一个考验。我们看到,惠特身上有着浓郁的象征色彩,他的相貌言行处处提醒人们“死亡”的存在。“他渐渐解脱了形骸,活像个幽灵;他的颧骨变高了;额头越发斜削;脸上尽是些坑洼和一块块的黑影;没有肉的脑袋无异于土里挖出来的黑骷髅,只在眼眶里装了两个不安定的眼球。”[5]293此外,惠特还常常把“我就快死了”挂在嘴边,“仿佛它已经光临了,仿佛它正在外面甲板上散步,仿佛它马上会走进来睡在那张唯一的空铺里,仿佛它每次用餐总坐在他身旁呢。”[5]200水手们虽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又害怕听见“死亡”这样的字眼,惠特就像死神的使者一样令船员们心神不安。在惠特所代表的死亡面前,船员们逐渐改变着自己,为了不打扰惠特的休息,船员们不再唱歌弹琴,不再欢乐叫嚷,一个个愤怒却又卑躬屈膝地服侍着他,惠特搅乱了船上的和平,破坏了船上的规矩,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船员们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挽救惠特仿佛就是在挽救他们自己。
老一辈海员的代表,老辛格尔顿从来没有对惠特表示过同情或宽容,他总是能坚守自己的立场,坚定自己的信仰;新一代海员则不同,他们同情、迁就、庇护惠特,惠特作为“集体心理的中心”实际上映射出年青海员这一集体内心的无助、恐惧、怯懦。
航海中遇到的风暴是船员们经历的第二重考验,在直面死亡时,他们生的意志被激发,在同自然搏斗中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勇气,凭借着自身的力量他们战胜了可怕的风暴,也战胜了内心的恐惧,重新获得失去的自信,人性中“善”和“恶”对话的结果是善战胜了恶。仿佛前世已经结束——接着是一段空虚:一种苍白的模糊——接着获得了新生!年轻的海员们成长起来了,惠特和船员的关系就好比魔鬼靡非斯特和浮士德的关系一样,恶促成了善。因此,惠特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的死也似乎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同样,《阴影线》中年轻的船长“我”在黑暗中跨越了阴影线,从而由年青走向成熟。其中,战胜黑暗和风暴可视为“我”成长的决定性环节。小说写到:“我不知道那黑幕是怎样升起,怎么会升得如此之高的。它有种不祥的形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紧地压在船的四周,似乎一旦把手伸出船外就会碰到什么非人间的东西。黑暗中潜伏着不可思议的恐惧,游荡着难以言状的神秘。”[7]面对黑暗,“我”有过退缩,想要逃避,但最终“我”挺过来了,完成了人生的跨越。《秘密的分享者》同样也把“我”置于黑暗的考验中,为了使莱格特能够顺利地逃走,“我”冒着船毁人亡的危险把船靠近了陆地,这时,“黑压压一片科林岛,就像永恒的黑夜之门,高高耸立于她的船尾栏杆之上。”[8]112我在绝境中凭借一顶软帽辨认出了船的位置,最终把船驶离了黑暗,我和船之间的陌生感消失了,“一个航海者同他第一次指挥船的使命有了完美的沟通。”[8]113
三、白与黑的冲突:人性的沉沦
在康拉德的小说中,白色常常是质朴、纯洁的象征,如同大海一样洁净,但在白人居住的“文明”社会里,白色却往往被黑色所遮没,社会处处充满了腐败和黑暗。黑与白的对立冲突实际上暗含着康拉德本人对西方殖民活动的批判性反思,在官方大张旗鼓地美化殖民行径,称其为“开化”野蛮人、引进西方文明、推进人类进步事业的同时,康拉德却看到了这背后的“掠夺”与“罪恶”。“白”显示出所谓文明社会中白人的优越感,在不择手段攫取财富、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同时,“黑”终于占据上风,白皮黑心深刻地展现出人性的沉沦。
在描述欧洲大陆时,作者渲染出了一种阴森黑暗的氛围,《“水仙号”的黑水手》结尾处写到:“城市的喧嚣宛似巍峨的波涛的澎湃,残忍而又强劲,声音洪亮而又居心狠毒。”在《黑暗的心》中相关的描写更多,小说开头写到:“格雷夫森德上空的天色是黯淡的,靠里更显得黯淡,似乎浓缩成一层悲怆的朦胧,一动不动地低覆在这座世界上最庞大、也最伟大的城市上。”城市是“一个白色坟墓”,马洛连续使用了“阴影”、“荒凉”、“寂静”、“死气沉沉”等词来形容这座城市给他留下的印象,可见城市让人联想到死亡和黑暗。尤其是在公司办公室中织着黑色绒线的女人,在马洛看来,“是她们守卫着那黑暗世界的大门,她们结的黑绒线好象是用来做一条温暖的遮尸布。”这不禁让人想起但丁笔下的地狱。
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的虚弱和苍白显示出了健康的缺乏;这样一个阴冷黑暗的社会,极易导致人们心灵的不健康。因为受到“进步话语”的影响,很多人把殖民掠夺看成是改造落后民族地区的一项艰巨而伟大的事业,为了“物”的获得而不惜采取暴力的手段甚至是谋杀,人性的沉沦让我们看到白皮肤的后面常常是一颗黑色的心。“白”变成了一层伪善的面具,一旦被揭开,便露出了其黑色的本质,库尔兹便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
在《黑暗的心》中,我们随着叙述者马洛一起深入非洲腹地,也逐渐揭开了罩在库尔兹身上的神秘面纱:库尔兹是一个白人,但却是“黑暗的心”的典型代表,白与黑的冲突在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他不仅从土著人那里掠夺象牙,还利用西方机械文明,用火枪发出雷鸣闪电,装神弄鬼,恐吓土著人,使一些土著人把他奉为神灵,对他顶礼膜拜,自愿提供象牙。而对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土著人,库尔兹则对他们进行无情杀戮,把他们首领的头颅挂在贸易站房子四周的柱子上,对土著人实行恐怖政策。库尔兹的行为解构了人们对他的英雄幻想,贪婪、狡诈、残暴、肮脏、野蛮,真实的库尔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恶魔般的人物。
库尔兹只是一个缩影,他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了“进步话语”的虚伪性和欺骗性,让我们不禁思考“文明”的内核究竟是什么?不管这种殖民活动被宣传得如何天花乱坠,都改变不了其罪恶的本质,这也是康拉德力图通过“白”与“黑”的冲突告诉我们的答案。
综上所述,康拉德在他的多部小说中都独具匠心地使用了“黑”与“白”这两种颜色,并赋予它们以象征意义,使色彩服务于形象塑造和主题的传达,从而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色彩背后的象征意义显示出康拉德超越同时代人的敏锐洞察力,也引发了我们更多的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
[1]赵海平.读《“水仙”号船上黑水手》的《序言》[J].国外文学,2004(3):59-64.
[2]姚兰,王颖.试论《黑暗的心》中黑与白的象征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2003(3):38-41.
[3]约瑟夫·康拉德.吉姆爷[M].熊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高继海.从《“水仙”号船上的黑水手》及其《序言》看康拉德的艺术主张与实践[J].外国文学评论,2001(2):53-59.
[5]约瑟夫·康拉德.“水仙号”的黑水手[M]∥赵启光,编选.青春——康拉德小说选.袁家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6]约瑟夫·康拉德.水仙花号上的黑水手·致美国读者[M]∥吉姆爷 黑暗深处 水仙花号上的黑水手.石永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65.
[7]约瑟夫·康拉德.阴影线[M]∥赵启光,编选.青春——康拉德小说选.赵启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687.
[8]约瑟夫·康拉德.秘密的分享者[M]∥人类心灵的探索者——康拉德短篇小说选.杜芳,译.北京:外文出版社,2000.
I106.4
A
2095-0683(2012)03-0096-03
2012-02-03
安徽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10SQRW139)
王秀丽(1979-),女,安徽铜陵人,铜陵学院文学与艺术传媒系讲师,硕士。
责任编校边 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