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克庄的骈文理论与创作
2012-08-15张作栋
张作栋,袁 虹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作为宋末文坛领袖,刘克庄以其词与诗歌理论为论者所关注,事实上刘克庄在骈文(四六)理论方面有所发明,在骈文创作方面也有建树。刘克庄的骈文理论,主要集中于《跋黄孝迈四六》、《跋黄牧四六》、《张天定四六序》、《跋方汝玉行卷》、《宋希仁四六序》等序跋中。四六是刘克庄文章创作的主体,体裁上有笺奏、奏议、内制、外制、申奏状、启、上梁文、乐语等,其中以启、奏议、内外制为大宗。后村四六在当时知名度很高,其《后村诗话·续集》卷四记载:“癸未甲申,余自桂林入都改秩。一日自外归,逆旅主人云:‘有二客访君不遇,留刺而去。’视之,盖高续古、钟春伯二馆职也,皆素昧。明日往谢,高云:‘吾于陆伯敬处见子某诗。’钟云:‘吾于南塘处见子四六,相约访君,共论此事,何相避之深也!’钟惠四六一卷,高遗《疏僚诗》二册。”[1]131后村四六的影响也很大,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云“言诗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2]卷194。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四家四六》所选四家为壶山(方大琮)、臞轩(王迈)、巽斋(危稹)以及后村[3]147。四六为选家选辑别行,可见刘克庄四六之影响。关于刘克庄研究,王述尧总结说:“总的来说,过去的刘克庄研究主要集中在词和诗论,而对后村的5000多首诗歌研究却很不充分。至于他的散文和骈文则几乎无人涉足,这不能不说是后村研究的一个重大缺憾。”[4]笔者试就其骈文理论与创作做以浅析。
一、骈文理论
刘克庄的骈文批评,特别注重探讨用典以及属对、炼字等作文技巧。宋代王铚《四六话》是现存最早的四六话著作,也是现存最早的文话著作。《四库全书总目》“《四六话》提要”云:“故铚之所论,亦但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至周必大等承其余波,转加细密,终宋之世,惟以隶事切合为工,组织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论导之也。然就其一时之法论之,则亦有推阐入微者。”[5]1783从这一点上来说,刘克庄与周必大一样继承了王铚“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的做法,尤其注重注重探讨用典、属对、炼字等技术层面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刘克庄探讨用典、炼字等作文技巧,往往是针对宋四六创作的弊病而发,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与创作指导意义。如《跋黄牧四六》云:“故有字面突兀不安者,有对偶偏枯者,有蹈袭陈腐者,有堆故事泥全句而缺气骨者,有涣散不相贯属者。”[2]卷107概括了当时四六创作中,炼字、属对、用典等方面常见的弊病。另外,后村四六批评还涉及“立意”以及对宋代四六家的评论。
用典是骈文文体要素之一,主要分为事典与语典两类。刘克庄《林太渊稿序》云:“四六家必用全句,必使故事。然鸿庆(孙觌)欠融化,梅亭(李刘)稍堆垛,要是文章之病。”[2]卷98《四库全书总目》“《四六标准》提要”论李刘四六乃“类书之外编,公牍之副本”[5]1396,与刘克庄评价李刘相当。后村所谓“全句”即语典(但语典不同于全句),“故事”则指事典。他指出用“全句”与“故事”的两个问题:一是数量上要适当,不可“堆垛”;二是要“融化”。
对于用典,不论是“全句”还是“故事”,刘克庄主张数量上的适中。自从中唐陆贽开始对骈文进行散体化改造之后,北宋欧阳修、苏轼进一步以文体为四六;同时经过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儒家在思想领域影响巨大,儒家经典更受推崇,这两方面相结合,在四六创作方面出现了剪裁经语成句的风气。清代程杲《四六丛话序》:“宋自庐陵、眉山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6]卷首所谓“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即指运用经语全句。这种风气,始于欧阳修与苏轼。王铚《四六话》记载:
子瞻幼年,见欧阳公《谢对衣金带表》而诵之。老苏曰:“汝可拟作一联。”曰:“匪伊垂之而带有余,非敢后也而马不进。”至为颍州,因有此赐,用为表谢云:“枯羸之质,匪伊垂之而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马不进。”[7]10
苏轼上联“匪伊垂之带有余”出自《诗经》,《诗经·小雅·都人士》云:“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下联“非敢后也马不进”出自《论语》,《论语·雍也》云:“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苏轼袭用经书全句,为了对偶删去两个无关紧要的虚字,对偶工整,却无斧凿痕迹。另,苏轼《除吕公著特授守司空同平章事军国事加食邑实封余如故制》有“既得天下之大老,彼将安归?以致国人皆曰贤,夫然后用”一联,上联出自《孟子·离娄上》,下联出自《孟子·梁惠王下》,亦为人所称道。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乙编》卷四评苏轼四六云:“用经语如己出,而出以大方,非如南宋诸家专以成语偶对见长矣,然实开其风气”。[8]1634苏轼运用经语入四六,善于融化,对偶浑成,却能以散行之气运之。沈作喆《寓简》云:“东坡表启乐语中间有全句对,皆得于自然游戏三昧,非用意巧求也。”[9]39到了南宋,四六家以经语成句入文渐成风尚。朱彝尊《格斋四六跋》云:“汪彦章擅此名家,熔铸六经诸史以成对偶,可谓升堂入室之选矣。”如汪藻《王绹复官制》:“圣人之心,如权衡之公,法无私者;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下联出自《论语》,《论语·子张》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但是由于学力天赋的不同,有些四六家在运用时,往往出现生硬不化的毛病。具体到全句的运用,刘克庄认可在四六中使用全句,但是对于全句运用不当的弊端,看得很清楚。《跋方汝玉行卷》云:“全句尤能累文字气骨,高手罕用,然不可无也。”[2]卷106四六中,引用经语全句,往往是长句,这种句式少量为之,则自然流畅;多了用势必使得文气舒缓,骨气不振。所以后村主张要用全句,但不能太多。宋代四六创作,多以两派分之。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云:“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周益公诸人类荆公,孙仲益、杨诚斋诸人类东坡。”[7]119杨囦道将宋四六分为两派基本合理。自从欧阳修“以文体为四六”(陈善《扪虱新话》)后,苏轼扩其波,以古文为四六,其四六行云流水,语言明朗流畅,少用“故事”,气韵灵动自然,南宋杨万里等人承之;与苏轼同时的王安石主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黄庭坚《书王元之竹楼记后》),谨四六之体,到了南宋中后期,汪藻、周必大等四六创作上又出现了回归王安石“谨四六之体”的趋势,制作得体,对偶工整,讲究用“故事”。这两派四六创作的取向,本无分乎高下,但若走向极端,或以庸手为之,其弊端则逐步显现。刘克庄《跋方汝玉行卷》云:“四六家以书为料,料少而徒恃才思,未免轻疏;料多而不善于融化,流为重浊。二者胥失之。”刘克庄认为两派均有所失:不用典故而“徒恃才思”,则“未免轻疏”,因为四六对偶行文,如无“故事”,一不典重,二是行文疏散;用典多又不善于融化,就显得“重浊”,语言晦涩,文气不畅。在后村看来,运用“故事”也是一个数量的适中问题。甚至对于用不用“全句”,用不用“故事”,刘克庄的看法也比较通脱。《汤埜孙长短句又四六》云:“有用故事而工者”,“又有不用事而工者”,“有用全句而工者”,“有不用全句而工者”。[2]卷111
除了数量上的把握,用典的关键是“融化”。前引后村《林太渊稿序》提到“融化”的问题,刘克庄《跋方汝玉行卷》再次提到“融化”:
四六家以书为料,料少而徒恃才思,未免轻疏;料多而不善于融化,流为重浊。二者胥失之。近时学者多宗梅亭(李刘),梅亭者,李功父侍郎也。忆余少游都城,于西山先生坐上初识之。功父新擢第,欲应词科。西山(真得秀)指榻上竹夫人戏曰:试为竹夫人进封制,可乎?功父须臾成章,末联云:“保抱携持,朕不安丙夜之枕;辗转反侧,尔尚形四方之风。”西山称赏。今人但诵其全句对属以为警策,功父佳处世所未知也。全句尤能累文字气骨,高手罕用,然不可无也。噫!果留意兹事,岂惟师梅亭哉!
刘克庄列举李刘《竹夫人进封制》旨在说明李刘用典善于融化。这种“融化”,一是切合,用典若无。后村上举李刘《竹夫人进封制》“云保抱携持,朕不安丙夜之枕;辗转反侧,尔尚形四方之风”句,罗大经《鹤林玉露》云:“盖八字用《诗》《书》全语,皆妇人事,而行四方之风,又见竹夫人玲珑之意。”[10]65“保抱携持”出自《书·召诰》,“辗转反侧”出于《诗经·关雎》,都是引用经书全语。但是后村认为此联的“佳处”并不在“全句”,而在于全句的“融化”。竹夫人,唐时名竹夹膝,又称竹几,至宋始称竹夫人,又称青奴、竹奴,是当时消暑用具,编青竹为长笼,或取整段竹中间通空,四周开洞以通风,暑时置床席间。既名为“夫人”,则云“保抱携持”可谓切矣;竹夫人乃圆柱形,“辗转反侧”可谓合矣,即不知语之所出,亦不影响文句之理解,可谓用典若无。且“朕不安丙夜之枕”以想象描摹神态,“尔尚形四方之风”以拟人描摹神态,生动而切合。其次要运用自如。《宋希仁四六序》云:“用故事如汉王夺张耳军,如淮阴驱市人而战。否则金不止,鼓不前,反为故事所使矣。”[2]卷97后村以“汉王夺张耳军”、“如淮阴驱市人而战”说明典故要拿为己用,并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跋黄牧四六》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窃谓能用事而不为事束缚,能用古人语如自语者,笔力也。”
在属对、炼字方面,南宋四六往往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不良倾向:一是“熟者腐陈”,二是“新者崖异”。其《宋希仁四六序》云:“余阅近人所作数十百家,新者崖异,熟者腐陈,淡着轻虚,深者僻晦。”宋四六多为应用文,实用性的表文、启文最为流行,在属对、炼字方面,由于公文内容的雷同与行文的程式化,往往出现一语多用进而熟软的缺点。《容斋四六丛谈》“贞元朝士”提到这一点:
刘禹锡《听旧宫人穆氏唱歌》一诗云:“曾陪织女度大河,记得云间第一歌。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刘在贞元任郎官、御史,后二纪方再入朝,故有是语。汪藻始采用之,其《宣州谢上表》云:“新建武之官仪,不图重见;数贞元之朝士,今已无多。”汪在宣和间为馆职符宝郎,是时,绍兴十三、四年中,其用事可谓精切。迈尝四用之,《谢侍讲修史表》云:“下建武之诏书,正尔恢张于治具;数贞元之朝士,独怜流落之孤踪。”以德寿庆典,曾任两省官者迁秩,蒙转通奉大夫,谢表云:“供奉当时,敢齿贞元之朝士;颂歌大业,愿展至德之中兴。”充永思陵桥道顿递使,转宣奉大夫,谢表云:“武德文阶,愧三品维新之泽;贞元朝士,动一时既往之悲。”主上即位,明堂礼成,谢加恩云:“考皇祐明堂之故,操以举行,念贞元朝士之存,今其余几。”亦各随事引用。近者单夔以知绍兴府进文华阁直学士,谢表云:“数甘泉法从之旧,真贞元朝士之余。”夔当淳熙中虽为侍郎,然一朝名臣尚多,又距今才十余岁,似为未稳贴也。[7]74
刘禹锡诗句,汪藻化用之,洪迈四次化用,单夔再用,即使“精切”亦觉陈腐,何况“未稳贴”?对此,刘克庄在《跋黄孝迈四六》中说:
四六必有新意,必有警联。新意谓不经人道者,警联谓可脍炙人口而不戟人喉舌者。雪洲黄君示余表启各六篇,尔然新意横生,自出胸襟,警联叠见,去陈腐,友朋中笔力及君者极少。[2]卷108
提出对偶要有新意,必有警联。新意就是说别人没有说过的话;警联就是造语自然新奇、自然流畅的对偶句。《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云:“若《西昆酬唱集》,对偶字面虽工,而佳句可录者殊少,宜为欧公之所厌也。”[1]21亦可见刘克庄在属对造语方面之讲究。除了熟软的缺点,宋四六还有过于求工、追新以至“崖异”、“絺绘”的不足,正如前引《四库全书总目》所论“终宋之世,惟以隶事切合为工,组织繁碎,而文格日卑”。对此,刘克庄《退庵集序》云:
自先朝设词科而文字日趋于工,譬锦工之织锦,玉人之攻玉,极天下之组丽瑰美,国家大典册必属笔于其人焉,然杂博伤正气,絺绘损自然,其病乃在于太上。[2]卷94
既指出四六炼字造语而致工的正面意义,又指出过于求工造成的缺点,“杂博伤正气,絺绘损自然”,并认为这是朝廷“词科”选人导向所致。对这两种倾向,刘克庄《跋黄牧四六》云“炼字造语,妥帖而不突兀,新奇而不陈腐”,既要有新意,又要妥帖,可以说是针对这两种不良倾向的一剂中和之方。
《跋黄牧四六》还有一句话更值得注意:
……窃谓能用事而不为事束缚,能用古人语如自语者,笔力也。能使一篇意脉贯属而不涣散者,意也。意高则笔力从之矣。……其追琢如玉斧之修月,其融化如獭髓之灭瘢,其属对如新妇之偶参军,尚有欲言者且止。
后村从更高层面的“立意”提出要求,把炼字、造语、用事等归为“笔力”;而“意”则“能使一篇意脉贯属而不涣散”。这对于以应用文为创作主体的宋四六创作来说,具有很高的指导意义。如果考虑到宋代的几部四六话著作,如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等多是探讨用事、对偶等形而下的问题,那么刘克庄这则论述的理论意义就更加凸显了。
在刘克庄的序跋中,还涉及到对宋代四六家的评论。这些评论,有的是对四六名家风格特色的概括,如:
先朝精切则夏英公(夏竦),高雅则王荆公(王安石);南渡后,富丽则汪龙溪(汪藻),典严则周平园(周必大),其余大家数尚数十公,而欧苏又四六中缚不住者。[2]卷106
惟番易(案:当为鄱阳)三洪(洪适、洪遵、洪迈)笔力,浩大不窘于记问,不缚于体式。[2]卷94
四六不减汪綦(汪藻、綦崇礼),如王景文集序酹。[2]卷94
还有对四六师承的认识。如:
四六师平园,妥帖精确,虽猝遽应酬之作皆有义理之脉(胜)。[2]卷95
四六尤高简,缩广就狭,刊陈出新,变俗去雅,斫华返质,一字不可增损,半句之工。片辞之善贤于它人千篇百首。天下之名作也。……四六自杨、刘达于欧、王。[2]卷99
又如《张天定四六序》云:
前辈作文,必有师法。昔闻之西山先生曰:某掌内制六年,每觉文思迟滞,即看东坡,汗漫则有。曲阜晚见赵南塘(赵汝谈字履常)及余四六,曰:履常与兄合下由半山入。某未免由龙溪入,宜不及二君也。……张君能甫示余表启一卷,典丽刊冗腐,闲淡且姿态,无狂澜而逶迤曲折行焉,不设色而黼黻藻火备焉。非近时堆故事、用全句者所能至也。……然就四六而论,当用西山之法,参取坡公,则益雄浑变化而不可测矣。[2]卷106
这里虽然引用别人的评论,但也可以看得出作者的认可:赵汝谈与刘克庄取法王安石,曲阜则师承汪藻。刘克庄还心目中理想的取法途径:“西山之法,参取坡公”。看来,刘克庄总的说来还是倾向于欧苏一派。①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云:“至于骈语,祖半山、曲阜,而隐显融化,键奥机沉。”以为后村四六步武半山;此《序》中曲阜亦以为后村四六师半山。然《序》中后村自言“然就四六而论,当用西山之法,参取坡公,则益雄浑变化而不可测矣”,可见后村与欧苏与半山两派均有所取,亦可见所谓宋四六两派实难以泾渭而分,视为两种创作取向或许更为合理。刘克庄作为四六名家,深知其味,所以有关宋代四六家的风格特色、四六师承的认知多为中肯之语。
二、骈文创作——以“启”为例
由于古文的盛行,宋代四六文的领域被挤压到应用领域。朝廷制表与个人书启成为宋四六之大宗,尤其是启最为流行。《四库全书总目》“《四六标准》提要”云:“至宋而岁时通候、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其启必以四六,遂於四六之内别有专门。”[5]1396刘克庄亦不例外,其四六创作多为朝廷内外制与表笺书启。其中,“启”为后村四六代表性文体。一则数量多,刘克庄集,主要有两种:四库全书本《后村集》50卷,其中25—28卷为启;四部丛刊初编本《后村先生大全集》196卷,卷116—126为启。二则“启”在后村四六中成就最高。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表制之外,诰启尤妙,自成一家。”据施懿超《宋四六论稿》下编,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四家四六”,其中《后村先生四六》,收文32篇,全部为启,可见“启”在后村四六中的地位。另外,相比较内制、外制与笺奏,“启”相对富有个人感情,文学色彩稍浓。故我们即以后村之“启”为例分析其四六创作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三云“题跋诸篇,尤为独擅”。清人重学问,此论特推崇其“题跋”,亦从学术方面而言。。纵观后村之“启”,既有南宋时代的烙印,又有明显的个人的风格。
论者虽将宋四六分为两派,然整体上看宋四六相比较六朝骈文、唐代骈文仍有其鲜明特色。用今典(即当朝故实)是南宋四六创作的风气。陈子展《宋代文学史》云:“南渡以后,四六好用本朝故事,不止李刘一人。如周必大、洪适、王十朋,杨万里、真德秀、王迈、洪咨夔、刘克庄、方岳、文天祥诸人都是如此,成为一时四六特色。”[11]32这里面,刘克庄是比较突出的一位。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云:“如刘后村诗,专用本朝故实,毕竟欠雅。如‘炼句岂非林处士,卖官鬻书莫是穆参军’,……此类数十联,皆宋事也。后见后村四六亦然。”[12]341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六“宋史”之“宋四六多用本朝事”云:
刘克庄诗多用本朝事,说见丛考。然不特诗也,其所撰四六亦多以本朝事作典故。《贺谢司谏启》云:“既寝了翁之谏疏,孰敢撄老蔡之锋?使行献可之弹文,世岂受金陵之祸?质肃论灯笼锦,或讥后遂无文;道乡谏谣华宫,有云事不止此。”《贺刘察院启》云:“永叔责高司谏,犹在馆中;了翁忤张雷州,方为博士。宁作夷陵之役,不登绍圣之舟。”《贺李制置启》云:“寇莱公之镇北门,契丹服其望重;范文正之理西夏,元昊惧而胆寒。”《贺傅侍郎挂冠》启云:“永叔避关弓之害,沂公惩一网之危。”《上王师侍启》云:“中年勇退,有君实、晦叔之风;晚节后雕,负元城、了翁之望。”其《授秘撰谢丞相启》云:“词臣援綦叔厚,请暴扬老桧之奸;言者疑曾子开,有忿嫉新州之意。温公除吏,莫荣子骏京东之行;文正怜才,不夺大年阳翟之志。”《除云台观谢丞相启》云:“愧非韩驹、徐俯之伦,将有陆游、米芾之拟。”《除宗簿谢丞相启》云:“范、欧与庆历之文治,莫引用于圣俞;马、吕致元祐之诸贤,独见遗于无已。”是克庄四六亦多以时事为典故。然此体实不自克庄始。南渡以来,已多有人为之者。[13]576-577
后村四六“启”用本朝故实,比比皆是。又如《谢执政启》:
窃以景仁告老,为新法之纷更,永叔归田,以后生之描画。皆缘龃龉,始决退休。如某者,本乾道故家,忝端平朝士。[2]卷120
这是刘克庄退休后给时相的启。“景仁告老,为新法之纷更”写范镇与王安石不合而致仕。《宋史·范镇传》云:“疏五上,其后指安石用喜怒为赏罚,曰……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自草制极诋之。以户部侍郎致仕,凡所得恩典,悉不与。镇表谢,略曰:‘愿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永叔归田,以后生之描画”言欧阳修被数次被诽谤不检点而求归隐。《宋史·欧阳修传》云:“修以风节自持,既数被污蔑,年六十,即连乞谢事,帝辄优诏弗许。及守青州,又以请止散青苗钱,为安石所诋,故求归愈切。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作者用本朝名宦不得不退休的例子作比较,自矜其主动退休。刘克庄四六多用今典,体现了时代的风气。今天看来,这些“当朝故实”大多不如一些古典更为我们所熟悉,但是在当时读者都不会陌生。四六用今典,时空距离比较近,有亲切之感;当时读者都熟悉,有平易之长;另外,在语言上也有散体化的趋势,平易流畅。刘克庄用今典虽多,多为行文之必须,并非故意堆砌。
宋代骈文虽名曰“四六”,但其偶对绝不限于四六句式。从句式上讲,宋四六的突出特点是喜用长联。孙梅《四六丛话》案语云:“盖南宋文体,习为长联。崇尚奢侈博而意趣都尽,浪填事实而以为著题,而神韵寝失,所由以不工为工,而四六至此为不可复振也。”[6]663孙氏所云“崇尚奢侈博而意趣都尽,浪填事实而以为著题,而神韵寝失”则未必;“习为长联”则确是如此。在“习为长联”上,刘克庄也不例外。《上傅侍郎启》作于嘉定八年乙亥(1215),作者时年二十九岁。《年谱》:“傅伯成应召入京,道莆来访,重之,屡荐于朝。”《行状》:“(傅公)趣召道莆,造公之庐,览公近作,曰亹亹逼人,屡以疏荐。”《启》云:
负愧半生,诵了翁之责沉;不图今日,逢老子之度关。公方与造物者游,我欲顺下风而请。窃以士苟有志皆知名节之可尊,生不同时每恨先贤之已远。览范滂之传至太息以兴思,闻杜乔之风想生气之犹在。至若嗣正始诸公之绝唱,主过江多士之齐盟,盖凛然尚有于典刑。乃前此未承于謦欬,良以服膺之切,非为炙手而来。恭惟某官一代宗师,三朝寿隽,精忠谅节可居周堪刘向之间,谠论危言不在陆贽阳城之下。……预忧十常侍之弄权,历指七贵人之盗宠。一壑径归之至勇,六丁力挽而不回。政坐名高未许卷而避世,假令耄及犹当杖以造朝。……既彷徨恤宗周之忧,尚终始抱东山之志。举世之人皆浊惟我独清。天下之父来归其子安往。愿趣蒲轮之入,径跻鼎席之求。……誓墓之余,非敢望山公之启事;抠衣以进,所冀闻夫子之文章。[2]卷116
在这篇启中,就有不少长联。“窃以士苟有志皆知名节之可尊,生不同时每恨先贤之已远”,每句13字;“览范滂之传至太息以兴思,闻杜乔之风想生气之犹在”每句11字;“精忠谅节可居周堪刘向之间,谠论危言不在陆贽阳城之下”每句12字。对于长句,我们要有客观评价。长联运用得当能更好的陈述事理,清空流转;当然过于冗长,则文气易滞缓,要之未可避之若仇。
喜用今典、好用长联,体现了宋四六创作的时代风貌;造语新警,自然灵动,呈现出“清新独到”①《四库全书总目》云:“王士祯《池北偶谈》亦论其诗与四六皆好用本朝故事,与王义山《稼村集》同讥。然其清新独到之处,要亦未可尽废。”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云:“至于骈语,祖半山、曲阜,而隐显融化,键奥机沉。表制之外,诰启尤妙,自成一家。……甲子以来,又为浑深简到之语,尝语余曰:‘吾四六又一变矣。’”“键奥机沉”主要针对表制等庙堂之作而言;后期的“浑深简到”,“简到”意略同于“清新独到”。之美,则是刘克庄“启”体四六的个人风貌。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乙编:“有宋一代,作者固不乏人。然其上者,洵能食古而化,推陈出新;其下者,则语意平凡,振采不鲜,负声无力。”[8]1133后村高出庸手的地方,在于能力避平陈,做到“清新独到”。“清新独到”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造语新警。彭元瑞《宋四六选自序》云“后村则名言如屑”[14]446,这与其讲究炼字造语的四六思想有关。《赴辟广西通帅启》作于嘉定十五年壬午(1222),作者时年三十六岁。嘉定十四年辛巳(1121)夏,桂帅胡槻辟后村为经略安抚使司准备差遣,《启》云:
……岁年将晚,宁无老骥之心?时命不谐,遂有冥鸿之志。浮沉闾巷,交侣渔樵。散发采薇以养生,灌园织屦以自食。敢云辟召?误入沉沦。既馈金以治任,复折简而谕指。……及申再命,始勇一行。昔梦绕于山川,今身游于图画。道南丰临川之里,望玉笥丹霞之云。吊赋鵩之故墟,览葬鱼之遗迹。涉江而宾帝子,登岳而款祝融。穷诡异瑰奇之观,忘羁旅飘泊之感。[2]卷116
刘克庄在《跋黄孝迈四六》中提出新警的要求,“新意谓不经人道者,警联谓可脍炙人口而不戟人喉舌者。”概括而言有三点:一要新,二要警策,三则不拗口。如《启》云“山泽之癯,何心于进?丘园之聘,无德以堪”,既表达了自己已无心于仕竞,又谦逊地以“无德”以托词;“散发采薇以养生,灌园织屦以自食”,用伯夷叔齐与刘备典故,用典若无,文从字顺;“昔梦绕于山川,今身游于图画”语言平易流畅,将昔日对潇湘风景风景之向往与今日旅途之优游巧妙脱出,可谓新警。又如《谢执政启》“了无纤芥之嫌,实迫桑榆之景”,上联既自矜其遇,又巧妙地表达了对圣君贤相以及朝廷大臣的感激,下联既提出致仕的理由,又不至于引起猜嫌,织语新警,可谓得体。《谢执政启》又云:“欲润色则江淹之才已尽,持议论则师丹之性多忘。”“师丹多忘”之典故,前人有用,王铚《四六话》云:
宋元宪晚岁有诗云:“老矣师丹多忘事,少之烛武不如人。”其后元厚之作执政参知政事,一日奏事差误,神宗顾谓曰:“卿如此忘事耶!”明日乞退,遂用元宪语作《乞致仕表》云:“少之烛武,尚不如人;老矣师丹,仍多忘事。”[7]7
虽袭用宋庠、元绛语句,然以江郎才尽典故作对,高出元绛。元绛“少之烛武,尚不如人”似有使气之嫌,后村“欲润色则江淹之才已尽”则含纳忠之意。
其次是自然灵动。由于后村四六以“意”统摄而“意脉贯属”,加以用典不求冷僻,引经多为常见,偶用长联而曲尽其意,呈现出自然灵动之美。《谢执政启》云:
俞佚半生扰攘之劳,由一元亭毒之妙。窃以景仁告老,为新法之纷更;永叔归田,以后生之描画。皆缘龃龉,始决退休。如某者,本乾道故家,忝端平朝士。中罹毁鬲,晚际休嘉。受圣君贤相之异知,谏行言听;与诸老先生而并进,志和道同。了无纤芥之嫌,实迫桑榆之景。欲润色则江淹之才已尽,持议论则师丹之性多忘。自觉癃残难贪,华近力辞。曳履依然,疾疢之乘衰;独有挂冠,或可须臾而无死。虽玉座照知其肯款,亦黄扉委曲以开陈。……
这是刘克庄致仕后给时相的启。先引用今典,以北宋范镇、欧阳修的不得已求致仕作比较,自矜其遇;再说自己家世与仕途,晚年的得到皇上的赏识、同僚的尊重,致仕完全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最后回顾自己的际遇,表白今后的心迹。紧扣“致仕”,意脉贯属而不涣散,文气流动而自然。又如《谢傅侍郎举著述启》云:
……窃以洙泗之盛,始分设教之科;汉唐以来,代有能言之士。然晁董名儒,而不免科举之累;若燕许大手,而惟工台阁之辞。才之难全,古所共叹。暨我本朝之盛际,森然诸老之名家。六一之文唱于汉东,宛陵之诗鸣于庆历。未几一变,遂宗王氏之新经;厥后横流,别出江西之宗派。正大之理破于穿凿,浑厚之体溢为尖新。[2]卷116
几乎感觉不到对偶的痕迹,自然流畅。
后村“启”体数量繁多,许多为日常应酬牵率之作,也存在着一些不足。王士禛《蚕尾集》即有论之,《四库全书总目》“《后村集》提要”云:
王士祯《蚕尾集》有是集跋,称其论扬雄作《剧秦美新》及作《元后诔》,蔡邕代作《群臣上表》,又论阮籍晚作《劝进表》,皆词严义正。然其《贺贾相启》、《贺贾太师复相启》、《再贺平章启》,谀词谄语,连章累牍,蹈雄、邕之覆辙而不自觉。今检是集,士祯所举诸联,其指摘一一不谬。[5]1400-1401
王士禛与《四库全书总目》主要是从道德的角度提出后村四六阿谀的缺点,非本文所论述问题。
总的说来,在宋四六创作二派分流与互融的背景下,刘克庄的四六批评比较中允,其四六创作则较好的贯彻了其四六思想,能够融合两派之长,各去其短,注重以意统摄,自然灵动,成为宋末四六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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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8]高步瀛.唐宋文举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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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罗大经.鹤林玉露[M].王瑞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陈子展.宋代文学史[M].重庆:作家书屋,1945.
[12]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3]赵翼.廿二史剳记校证[M].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
[14]彭元瑞.恩余堂辑稿[M]∥续修四库全书(第14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