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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诗热”现象的发生探因

2012-08-15罗小凤

河池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志趣唐诗胡适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一直以来,晚唐诗词大多遭到否定评价。晚唐诗人吴融便开始批评晚唐诗为“洞房蛾眉”(吴融:《禅月集·序》);陆游更是不满晚唐诗,他认为晚唐诗皆为“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陆游:《跋〈花间集〉》),因此他言辞激烈地批评道:“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陆游:《宋都曹屡寄诗且督和答作此示之》)。吴可亦指出:“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格卑弱。”(《藏海诗话》)陈振孙也认为晚唐诗“气格卑陋”(《直斋书录解题》),谢榛则指出“晚唐诗卑”(《四溟诗话》)。可见,在古代诗歌史长河中,晚唐诗曾屡遭贬弃。进入现代后,晚唐诗惨遭贬损的命运并未改观。胡适曾在1923年《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认为诗到唐末“有李商隐一派的妖孽诗出现”[1]251,并在《国语文学史》中指出“温庭筠、李商隐的诗所以能流传于后世,也是因为这种诗有两种大用处:一是人读了不懂;二是因为人读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说了没有。”认为李商隐的《锦瑟》:“这首诗一千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猜出他究竟说的是什么鬼话。”[2]晚唐诗被胡适贬得一无是处,无从抬头。陈子展、胡云翼、谭丕模等学者亦都把晚唐诗置于遭他们反对贬斥的唯美主义范畴作为批判的靶子或例证。

可见,晚唐诗词在诗歌史上直可谓“命运不济”,未能如“盛唐诗”一样倍受赞誉。而时至20世纪30年代,“晚唐诗词”却为当时的诗人们所倾心钟爱,诗人们不约地纷纷表示“甚喜晚唐诗”[3],在他们看来,以李商隐、温庭筠为代表的一脉晚唐诗词“比任何人的诗都更令人喜欢”,有“中国文人万不能及的地方”[4]30,甚至认为晚唐诗词含有“我们今日白话新诗发展的根据”[4]28,给予以李商隐、温庭筠为代表的一脉晚唐诗词极高的评骘,使“晚唐诗热”成为20世纪30年代一个“不争的事实”[5],何也?这一现象的发生显然正如废名1936-1937年在北大课堂上讲诗时所指出的“真是不无原故”[4]36。当时,以废名为代表的一批诗人正面临寻找新诗建设方案的历史任务,他们正把寻找的路径伸向古典诗传统。而他们由于所处的时代乌烟瘴气、晦暗凋敝,导致他们产生世纪末的恐惧感、虚无感与幻灭感,陷入极端的绝望与苦闷之中,遭遇了与晚唐时期相似的时代境遇与心境;而同时诗人们在审美志趣上亦与晚唐诗词产生了超越时空的同构需求,因而诗人们回望古典诗传统时对晚唐诗词尤感亲切,于是纷纷于晚唐诗词及其同一脉系诗词中重启可资用于新诗建设的资源,由此形成了“晚唐诗热”。

一、“风雨飘摇”的“乱世”——相似的时代境遇

1930年代的时代境遇与晚唐社会极其相似,都曾遭逢“风雨飘摇”与“混乱不堪”的衰危境地。

唐朝自安史之乱后,江河日下,正如中唐后期刘蕡所言:“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是当时“国家已然之兆”(《旧唐书·刘蕡传记》);而“甘露之变”(大和九年,即835年)后,唐代更是堕入“近黄昏”的晚唐暮景,充斥着“衰危动乱”。一方面,晚唐时期政治上已潜流着日益恶化而无法自决的冲突与矛盾:宦官专权日益严重,宦官不但把持朝政,甚至操纵皇帝废立,独占中央政权,“晚唐全时期九帝八十七年当中,倒有八帝是由宦官拥立的”[6];“甘露之变”中,十余名重臣皆被宦官族诛,暗无天日。同时,新旧党争更趋激烈,始于元和初年的牛李党争持续几十年,无辜牵连者难以计数。另外,藩镇割据局面的日益恶化使中央权力尽失,中央或地方对人民的压迫愈发加深,社会矛盾急剧恶化。经济上,由于各种类型的战争接连不断,尤其是藩镇战争,使晚唐经济面临萧条危机,城市与乡村凋敝荒凉,农民因土地兼并普遍破产,再加上外国商业势力的侵入,经济困厄不堪。这些矛盾迫使晚唐步入各种矛盾总爆发、风雨飘摇的衰颓前夕。

1930年代的时代境遇与晚唐时期颇为相似。正如《剑桥中华民国史》中记载:

民国这些年的特征,在军事、政治方面,是内战、革命和外敌的入侵;在经济、社会、知识和文化领域,则是变革和发展。[7]1

193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北伐大革命失败后的落潮阶段,政局混乱,强寇压境,国难当头,社会政治、经济形态、文化价值等都处于大变动,有人感叹:“发狂的潮流已经涌到你面前来了。多少人已经卷了进去,革命、战争、混乱,不安定,种种与欧洲十几年来相同的情形,已经大同小异的在中国闹得乌烟瘴气了”[8],正真实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景况。1931年日本入侵以后“华北的农业生产受到严重摧残,城乡间的商业联系被破坏”[7]43,经济增长量无法“起飞”,个人福祉利益无从提高,绝大多数中国人均挣扎在勉强维持生存的窘迫中。国民收入在1930年代跌入低谷:“1933年是一个不景气的年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整个民国时期,也许是个疑问。但到现在为止,对于全面国民收入的估计,还没有其他任何年份可以与之相比。”[7]41人民的生活时时面临失业、饥饿、死亡、病痛等困境,失业率、离婚率、死亡率均不断飙升,尤其农村“呈现出高出生率和高死亡率的人口统计格式”[7]32。美国历史学家罗兹·墨菲曾详细记载了1930年代的中国场景:“绝大多数人是贫穷的,他们多是收入低微挣扎谋生的工厂工人、苦力、人力车夫、仆人、码头工人或搬运工。1931年前主要由外国人组成但有五名中国成员的上海使政参议会,在1935年仅在国际居民区就收集到街头弃尸5590具,其中大多数是难民;1937年,即日本全面侵华的第一年,街头弃尸总数达到了2.0746万具”[9],由此可瞥见当时的时代境遇。对于这个乌烟瘴气、晦暗凋敝的1930年代,朱自清称之为“动摇的时代”[10],周作人称为“乱世”[11],正与晚唐一样处于“风雨飘摇”与“混乱”之中。

相似的时代境遇下,1930年代的诗人们与晚唐诗人对时代境遇的体验无法不产生深切共鸣,心弦的共振驱使他们于诗中相逢,由此,1930年代诗人们在晚唐诗中找到了现世的避难所,他们尽情在晚唐诗中逃避现世的苦难。

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似的命运遭际与心境

相似的时代境遇,造就了相隔千年的诗人们相似的命运遭际与心境。

晚唐时期宦官专权、党争纷乱的社会景况与时代氛围,使大多数人心理处于极度压抑与恐惧之中,严重影响了诗人的心态,也影响了创作。政治上的失意,理想的破灭,想寻找出路而不得的苦闷,都折射于诗歌创作中。晚唐代表诗人温庭筠、李商隐、许浑、杜牧等都曾怀抱建功立业的雄心抱负,险恶的政治环境与时代氛围,尤其是中晚唐的牛李党争给晚唐诗人的心态带来极其重要的影响。最惨重的牺牲品当属李商隐。他虽然一生并未参与牛李党争,却终生缠卷于党同伐异的党争漩涡中,一直郁郁不得志。激烈的党争倾轧严重折损了诗人们的雄心志气,即使入仕也幽怨消极,力求避祸全身,普遍沉迷于惆怅忧郁的末世心态中。李商隐曾诗云:“皇天有运我无时”(《四皓庙》)、“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温庭筠则凄楚无奈地感慨“射血有冤,叫天无路”(《上裴相公启》)。难怪崔珏感叹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尝开”(《哭李商隐》),何焯则评李商隐:“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悲凉无限”(何焯《义门读书记》),薛雪《一瓢诗话》中评温庭筠:“身闲如云,心热如火”。这些评骘都精警地洞察了诗人们心中块垒,反映了当时诗人们时运不济坎坷多舛的命运遭际与无可奈何的心态。

1930年代的诗人们拥有同样的命运遭际与心态。人民的水深火热、国家前途的晦暗、个人理想的破灭,带给诗人们世纪末的恐惧,他们只想找“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12]。对于这种心态,吴奔星认为1930年代创办的各种诗刊“大都可以从诗的内容观察人心的向背”,他指出“当时的许多诗刊,乍一看,进步性是不鲜明的,但具体分析一下,所有失望的情绪、低沉的格调、灰暗的色彩、含蓄的嘲讽……无一不是对当时现实关系的反映”[13],他认为这些刊物可以使人们体会到那个绝望的时代里广大知识青年的极度苦闷。当时的知识青年确实都陷入极度苦闷之中无可自拔,大革命的失败,带给青年们巨大的挫败感、幻灭感,对此,卞之琳曾回忆道:“1927年的革命风暴,哪怕在保守、落后的中学青年的心灵上,也都激起了一点波动”,而“四·一二”之后,“悲愤之余,也抱了幻灭感”,“我在1929年秋初到荒凉的北方故都来找‘五四运动’的发源地,这个回想起来颇有意味而当时并不自觉的行动,也就多少反映了革命高潮与低潮的心理影响对于知识未成熟、认识还朦胧的中学青年,尤其是倾向文学的青年,所起的作用与反作用。”[14]卞之琳的回忆正折射了当时知识青年们遭遇大革命失败后的心理图景。1927年国共分裂、大革命失败后,知识分子们都不仅面临对五四以来一直寄希望于“民众的政治”的幻灭,也面临自我价值的幻灭,他们遭遇了被社会抛向边缘的无力感、空虚感、边缘感,正如卞之琳所感觉的:“由于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而对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我总不知要表达或如何表达自己的悲喜反应。这时期写诗,总像是身在幽谷,虽然是心在峰巅”[15],这与薛雪对温庭筠的评语简直如出一辙(“身闲如云,心热如火”),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1930年代的年轻人都处在如茅盾小说《蚀》三部曲的书名所勾勒的“幻灭”、“动摇”、“追求”的心路历程中,他们幻灭,他们动摇,但他们仍在追求,仍在末世的绝望中试图寻找出路。正如茅盾借张曼青之口在《追求》中所言:“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纪末的苦闷”[16],正暴露了“一九二八年春初的知识分子的病态和迷惘”[17]。于是,卞之琳等诗人们徘徊于“夜心里的街心”(《夜心里的街心》卞之琳到北平后发表的最早的诗),宣泄着无所依傍、无所适从的苦闷心境。特殊时代背景下的诗人们在个人理想彻底破灭后所产生的世纪末的恐惧感与幻灭感,使大多数诗人回避与疏离政治、社会,而躲进象牙塔中带着苦闷“发而为诗”[15]2。

正是晚唐诗人与1930年代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遭际与心境,让他们在回望古典诗传统时,对在同样心境下产生的晚唐诗词感觉心有戚戚焉,如遇知音,从而掀起“晚唐诗热”,构成了1930年代诗人们回望传统的一个典型标志与主要部分。

三、“心有灵犀一点通”——相通的人生志趣与审美志趣

以废名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在回望传统、探寻新诗建设路径时还与晚唐诗人们相通的人生志趣与审美志趣相遇。

晚唐时期全社会各种危机总爆发后急剧的社会动荡使晚唐诗人们“心外沉然一聚灰”(李山甫:《山中病后作》),恶劣的社会环境与时代氛围严重折伤了他们干预现实的热情,换之以回避乱世的思想支配自我。李泽厚指出,对于晚唐而言,“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不是对世人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19]141由此可窥晚唐时期诗人们的人生志趣所在。在逃世、避世、弃世的心态下,晚唐的诗人们或流连忘返于山林美景,或纵迹于青楼市井,或沉浸于儿女私情的温柔之乡,或醉心于琴棋书画酒等个人情趣的玩味,这种消极避世的人生情态使诗人们的注意力更多地转向纯艺术世界,他们在避祸全身的心态中将生活的视野转向狭小的个人范围,以诗抒发一己之情怀,闺阁情态、儿女爱情以及歌楼舞榭生活成为诗写的主要内容。

1930年代诗人与晚唐诗人的“灵犀”碰撞于他们共同的人生志趣。1930年代的诗人们在大革命落潮后“回避、疏离社会政治,在大学里、在文坛中,在讲求学问与艺术中安顿身心,寻找出路”[20],他们躲进象牙塔中,不问世事。周作人便明确要求学生关起门来读书,他倡导“闭户读书论”,并创办“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①《骆驼草·发刊河》,《骆驼草》周刊第1期,北京,1930年5月12日。发刊河未署名,实为周作人撰写。的《骆驼草》,向内寻求纯艺术,形成1930年代一批诗人独特的志趣。卞之琳便回忆道:“我对北行的兴趣,好象是矛盾的,一方面因为那里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一方面又因为那里是破旧的故都;实际上也是统一的,对二者都好象是一种凭吊,一种寄怀……我彷徨,我苦闷。有一阵我就悄悄发而为诗。”[18]2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下,带着苦闷“发而为诗”,这正是1930年代诗人们面对革命落潮后的低谷想寻出路却又无路可走时的最后规避所。

此外,1930年代诗人之所以倾心于晚唐诗,还体现在审美志趣的契合上。晚唐诗的审美风格正适合1930年代诗人的审美志趣。《全唐诗》所收诗中,晚唐诗占三分之一尚多,但一直以来,如前文所述,诗歌史对晚唐诗的批评颇多。历代评论家心中横亘着“风骨”、“雅正”一类概念,而晚唐诗却注重“情韵”、“幽怨”,当阳刚正大的盛唐气象转变成阴柔细腻的晚唐余韵,晚唐诗便被视为诗道沦丧、萎尔不足言。确实,相较于盛唐的豪放、开阔气象而言,晚唐诗显得沉郁、幽怨,晚唐诗人们忧时悯乱、感叹身世的诗写,使幽约华美、精工细密、纤巧含蓄成为当时诗人们竞相追逐的风格。但正如叶燮所分析的:

论者谓晚唐之诗,其音衰飒。然衰飒之论,晚唐不辞,若以衰飒为贬,晚唐不受也。盖盛唐之时,春花也,桃李之浓华,牡丹芍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旁之丛菊,极幽绝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原诗》卷四·外编下)

叶燮的分析敏锐精当,晚唐诗确实具有衰飒之音,但不能因此而贬损它的价值。在叶燮看来,盛唐诗固然如桃李牡丹芍药等春花般明妍浓艳可谓为美,但晚唐诗如芙蓉丛菊等秋花般的幽绝晚香,亦不失为美。晚唐诗虽然不同于初、盛、中三个时期之诗,但它有自己的“幽绝晚香之韵”。方子丹对此曾极其肯定地做过分析:“因诗到中唐末页,已尽逞百态,晚唐诗人,因白居易变为通俗,韩退之变为奇险,乃不得不另辟工丽婉约的一途了。”[21]1930年代的诗人们选择亲近晚唐诗,显然是对晚唐诗如秋花之美的欣赏,显示出与晚唐诗人声应气求的审美趣味。更为有趣的是,晚唐诗可以分为绮艳诗歌与寒士诗歌[22],前者以温李杜为代表,语词富丽堂皇,意境华丽绮靡,感情缠绵悱恻;后者以姚合及刘得仁等为代表,常直接以冷峭诗境传达诗人不堪忍受的残酷现实与凄苦无奈的心境。1930年代诗人们不约而同地选取晚唐诗中的绮艳诗而非寒士诗,何以如此?这是1930年代诗人对胡适美学观的反拨,是一种“新的美学启蒙”。周作人曾在《怀废名》中记载:

“那时是民国廿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好《世界日报》的副刊《明珠》要改编,便接受了下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何如,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23]

如周氏所言1936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的必要,于是恰逢改编的《世界日报》副刊《明珠》便承载起这一主旨。显然,此处所言的“新的启蒙运动”是相对于五四时期思想上的启蒙运动,那么,这个“新的启蒙运动”具体何指?张洁宇曾详备考察了林庚等接办《世界日报·明珠》后的具体情况。1936年10月,周作人领衔改版后的《世界日报·明珠》,林庚担任实际编务工作,废名、俞平伯等人则成为其最主要的撰稿人,开辟了《诗境浅说》专栏,专门进行唐诗导读,作者“龙禅居士”即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在张洁宇对此报纸所做的细致研究中她统计出,92期中导读了49位唐代诗人的64首作品。对此,张洁宇分析道:“无论是初盛唐时期的诗作,还是晚唐诗人的作品,大都偏重于含蓄蕴藉的风格”[24]。她认为俞陛云也流露出对此风格的偏爱,显示出他的审美取向,他虽非单独提倡晚唐诗,却显示了他对以晚唐温李为代表的蕴蓄诗风的认同倾向。张洁宇的分析是敏锐的,深刻地发掘了《世界日报·明珠》开辟《诗境浅说》专栏的审美意图和取向。但《诗境浅说》专栏的启动,决非仅仅反映俞陛云的审美取向,而是反映了1930年代一批诗人的审美趣味,这种“新的美学启蒙”是对以胡适为代表的美学观念的反拨。以胡适为代表的初期白话诗倡导者们标举以明白清楚的“元白”为代表的白话诗传统,将古代的“白话诗”潮流视为自己发展的源头,承认他们是白话新诗发展所依据和承袭的“正宗”,于是“明白易懂”成为胡适辈对新诗的主要审美标准。胡适认为:“明白清楚”是文学的第一“要件”,此外没有“孤立的‘美’”,在他看来,“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25]在此美学观念的引导下,胡适把以“温李”为代表一派诗视为“晦涩难懂”,并贬斥为“妖孽诗”,认为这类诗形成了不良影响,产生了北宋的“西昆体”,使北宋的一些大诗人也“不能完全脱离这种恶影响”[1]251,甚至认为杜甫的《秋兴八首》虽然“传诵后世,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谜,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只是一些失败的诗顽艺儿而已”[26]。废名、林庚、何其芳、卞之琳等1930 年代的诗人却从被胡适否定的地方切入,钟情于以“温李”为代表的“晚唐诗”,对之重新认识,形成了新的发现,并在自己的创作中构筑含蓄的诗风,是对“晦涩难懂”的“含蓄幽深”之美的认同,是对以胡适为代表的“明白清楚”之审美标准的反拨,显示了1930年代诗人与晚唐诗人共通的审美志趣。

当1930年代的诗人们为探寻新诗建设方案而回望传统时,相似的时代境遇与末世心态、相同的命运遭际与心境以及相通的人生志趣与审美志趣让他们与晚唐诗词相遇,他们都不谋而合地亲近晚唐诗,在晚唐诗一直遭否定贬斥的浮沉命运里,他们重新定位晚唐诗的价值与位置,重新发现了晚唐诗,从而掀起一股“晚唐诗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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