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施耐庵归真反璞*
——就《水浒》作者问道于刘世德、马成生、应守岩先生
2012-08-15陈麟德
陈麟德
(兴化市教师进修学校,江苏兴化225700)
让施耐庵归真反璞*
——就《水浒》作者问道于刘世德、马成生、应守岩先生
陈麟德
(兴化市教师进修学校,江苏兴化225700)
阐述《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生平事迹至今不详的历史和现实原因,剖析以人废言的弊端,以张国光先生风范向刘世德先生进言,就马成生先生《杭州与水浒》提出不同看法,驳斥应守岩先生对耐庵故里——江苏兴化的诬蔑,呼吁海内外学人让施耐庵归真反璞。
《水浒传》;施耐庵;张国光;刘世德;马成生;《杭州与水浒》;应守岩
被明代伟大思想家李卓吾视为与司马迁《史记》、杜甫《杜工部集》、苏轼《东坡集》、李梦阳《空同集》相提并论的施耐庵《水浒传》,蜚声海内外,载誉六百年,然而迄今皇皇巨著的工具书、卷帙浩繁的文学史仍语焉不详,影影绰绰。究其原因,均系人为,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从历史上看:一,《水浒传》问世后,即为封建统治者目为诲盗、诲淫之作,列为禁书。“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①,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文人的思想状态。文字狱罹祸甚烈,避祸犹恐不及,遑论署名,只好讳而自匿,不著其名;二,明清时小说列于九流十家之末,学人目之为俗文学,“儒者每薄之。”②说部才人,小说家言,奚可入正史?即方志亦可去短录长,弃而不载。由逊清而入民国,不少有识之士、盖代硕儒即对《水浒传》及其作者施耐庵钩隐抉微,研精覃思。如清·燕南尚生《〈新评水浒传〉三题》、梁启超《小说丛话》、袁吉人《耐庵小史》相继问世。稍后学者胡适《水浒传考证》、《水浒传后考》更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惜乎未能持续探讨,得出结论。盐城周梦庄撰《水浒本事考》,录施耐庵遗曲。工具书如臧励和编《中国人名大辞典》亦将施耐庵录入。耐庵故里兴化矜其乡贤,当仁不让。胡瑞亭《施耐庵世籍考》发表于《新闻报·快活林》在先,喻蘅《施耐庵事迹之新商榷》发表于《申报》在后。修志高手、国学大师李详更别具只眼,将施耐庵事迹录入《民国续修兴化县志》,开小说家入志之先河。彼时国难方殷,资料辗转迻录,校雠偶误,鲁鱼亥豕在所难免,后之纂修者必能匡正之。建国肇始,《水浒传》倍受青睐,风行一时,《智取生辰纲》、《风雪山神庙》皆曾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为了廓清疑窦,中央文化部于六十年前的1952年10月,派出聂绀弩、徐放等组成调查组赴苏北兴化、大丰等地调查有关施耐庵的历史资料。之所以不到山东梁山、浙江钱塘(杭州)而径赴兴、丰两县,是因为奔着有施耐庵墓、施氏宗祠的白驹场去的,所以这是一次有的放矢的调查,无非是要坐实《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为白驹人,得出一个肯定的论断,以便在各种版本的《水浒传》读物中,特别是课本注释中必须给下一代传授毫不含糊的知识。此前苏北文联已派员调查,而再次调查则更深更细,走访、座谈、研究并推敲《兴化县续志》上有关施耐庵材料的来龙去脉,比较并分析各种版本的《施氏总谱》和《施氏支谱》,考察毁于兵燹的施氏宗祠的废基和寻访施氏宗祠中的石碑下落,搜集兴化一带有关施耐庵的轶闻和传说,觅得施翁迁兴化后与友人顾逖的赠答诗,按顾逖《咸丰重修兴化县志·仕迹》有传。后还赴江阴一带搜集有关施耐庵资料,发现施耐庵为江阴友人澄江书院山长许恕写的二百余字的族谱序和名列《江阴青衿录》中的奚黼恩所撰对联中提及施耐庵。此次调查所得后来在《文艺报》1952年第21号刊出并加编者按,所刊材料甚富,其中有先祖——道光二十五年进士、诰授奉直大夫、官至户部主事,致仕后任兴化文正书院山长,咸丰元年与刘熙载(《艺概》作者)、郑銮(板桥从孙)同修《兴化县志》(前任知县魏源纂修未竟)的茂亭公陈广德所撰《施氏族谱序》。李详主纂之《民国续修兴化县志·人物志·儒林》载有茂亭公本传,兹节录如下:
“陈广德,字茂亭,道光甲辰、乙巳连捷进士,官户部主事。祖礼齐,字简夫,恩贡。父圣功,字山泉,岁贡,均敦品励学。广德幼承庭训,刻苦自奋。及成进士,父已卒,奉母至京,母惮舟车之劳,半途返。广德供职未数年,亦乞假归,未尝一日离其母,尤曲尽友于之爱,以体母志。生平孤介寡交,惟与同学二三人朝夕过从,恶衣蔬食,晏如也。性嗜酒,饮必醉,醉则评论经史,音动左右。及醒,口吃吃如不能言。主文正书院,讲席衡文,一以先正为程,著有《蕉根集》行世。”
传主为兴化陈氏明清五进士(“琼林世宴”)中之最晚出者,其为人也,受过良好的家教,品高志洁,刻苦好学,孝母爱弟,择友而交,淡泊寡欲,潜心经史,效法前贤,著作颇丰。是一位守身如玉、方正不阿的老夫子。他具有良史秉笔直书是是非非的优秀品质,与刘、郑二公合纂之《咸丰重修兴化县志》深得史家之好评,论者谓此志文字繁简适中,体例较为明晰,考证也较严谨,优于嘉靖(《胡志》)、万历(《欧志》)、康熙(《张志》)诸志,为兴化志乘中之执牛耳者。茂亭公于咸丰四年夏,“过白驹,纳凉于祠”③,依施耐庵第十四世裔孙施埁(峻峰)所请,题“新祠式焕”额,并撰《施氏族谱序》,写得很得体,总括族谱要旨及评价族谱内容,包括年月、题款仅写344字,言简意赅,略谓修谱、建祠的重大意义,此其一;推究施氏历史渊源,得出施氏祖系确为望族的论断,此其二;表彰施埁父子修缮、建祠之功。无谀辞,亦未言过其实。施耐庵作《水浒传》,兹事体大,也只写了“耐庵之精于文”一语,含蓄而多弦外之音,论述极有分寸,恰到好处。须知作此序时,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正如火如荼之际,作为“进士出身诰授奉直大夫户部主事加一级”的陈广德,不可能也绝不会盛赞以农民起义为题材的《水浒传》,但既然为施氏族谱作序,又不能无动于衷,必须委婉地表达出此中深意,于是“耐庵之精于文”犹如空谷足音,耐人寻味。“精于文”的潜台词是说他《水浒》写得好,心照不宣而已。兴化陈氏,世代书香,口耳相传,作如是说,耳熟能详,当不致有误。茂亭公把“耐庵之精于文”和“建侯之精于棋”相提并论,即把写小说的文学家与善博奕者等量齐观,反映了明清时科举至上,四书五经,视为正途,小说末流,卑之无足道。稗官野史,小说家言,文不足征,素为士大夫所鄙薄,不能登大雅之堂,茂亭公亦概莫能外,这就更证实陈序的可信性。茂亭公为施氏族谱撰序,在兴化陈氏家族中传为美谈。苏北文联来兴调查时,特邀中央文史馆馆员、著名魏碑书法家、先叔祖锡侯公(讳汝蕃)参与座谈。锡侯公十分重视,事前还来五房查阅珍藏于古槐书屋、第一卷为一百零八将绣像的汲古阁线装本《水浒传》并作笔录,此书浩劫时毁于秦火。然而个别学者如声名显赫的古典文学专家刘世德先生却指鹿为马,诬以“多夸饰之语”,陈序头头是道,信而有征,并援引杨新《故处士施公墓志铭为证,而刘先生却闭明塞聪,妄言“多传闻之辞”,甚至自欺欺人,固言“与《施氏家簿谱》所载杨新《故处士施公墓志铭》不合,不能视为信史。”④这种自出心裁置实事求是于不顾的结论,令人不敢苟同。从陈广德家世和身世来看,《施氏族谱序》是可信的,可作千秋信史传。历史学家蔡美彪先生认为“把施耐庵确定下来的发明家就是陈广德”⑤,此论不失为真知灼见。陈广德为《施氏族谱》作《序》,雄辩地证实了《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确系元末明初兴化隶下的白驹场人。
1952年的调查虽初见眉目,然持异议者颇不乏人,以致对《水浒传》作者问题未能得出更确定的结论。尔后岁月迁延,政治运动此起彼伏,从反右至文革,特别是浩劫后期又提出批《水浒》、批宋江,学人谈虎色变,噤若寒蝉,不敢也无暇再聚讼《水浒传作者施耐庵。
改革开放后,百废俱兴,学术研讨如当春草木回苏有望。加之1952年调查后,兴化、大丰陆续发现一批出土文物,1962年在兴化施家桥施耐庵墓附近发现《施让地照》,该地照为施文昱(字景胧)为其父施让(字以谦)立,按《施氏家簿谱》及《施氏族谱》世系,施让为耐庵子,文昱为耐庵孙。地照署大明景泰四年二月乙卯,与《施氏家簿谱》和《施氏族谱》中存录的杨新(一鹤道人)撰《故处士施公(让墓志铭》时间相同,地下出土文物与书面文献记载不谋而同,不特无作伪之嫌,且足证从彦端至文昱祖孙三代的客观存在。改革开放以后的1979年在施家桥发现《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经江苏省社科院邀请朱一玄、何满子、章培恒、袁世硕等十六位国内研究《水浒传》的专家辨识,“元末明初在现江苏省兴化施家桥和大丰白驹镇一带,有一位施以谦父子施廷佐之曾祖的施彦端,这位施彦端……与载有乾隆四十二年序的《施氏长门谱》所记施以谦之父‘彦端公字耐庵’的‘彦端’相符。因此结合以往发现的文献资料和大量民间传说,元末明初在江苏兴化白驹一带,有一位施耐庵的存在是可信的。同时,根据《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所说:‘(曾)祖彦端,会元季起兵,播浙(遂)家之’等语,与明代早期目录书中的著录、明清笔记所记以及《水浒》刻本所题《水浒传》的作者为‘钱塘施耐庵’‘武林施某’,年代与地望亦均吻合。”1981年在大丰征集到的《施氏长门谱》,“家谱所收的施以谦墓志铭所记立墓志日期为‘景泰四年二月乙卯’合;家谱所列始祖彦端公,二世祖以谦公和新出土的《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所述‘(曾祖)彦端……生祖以谦’也相符合。”⑥文物再次证明文献记载的正确性。施耐庵散曲《秋江送别·即赠鲁渊(道原)刘亮(明甫)》的重新发现,词曲大师任中敏、吕贞白击节叹赏,更佐证了施耐庵作《水浒》的可信性,此曲用语有不少可从小说中得到印证。
如果说六十年前(1952)的调查已将施耐庵从子虚乌有中解脱出来,从而粗线条地勾勒出他的生平的话,那么,三十年前(1982)的调查由于出土文物的重见天日,使得施翁生平更加丰满,有血有肉,聚讼纷纭,各执一词的悬案行将圆满解决,海内外瞩目的疑窦行将涣然冰释,然而,好景不长,由江苏省社科院组织的施耐庵史料文物考察甫竣、考察报告墨迹尚未干,众多《水浒》爱好者奔走相告、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先生在《文汇报》发表《〈水浒〉研究将有重大突破》、耐庵故里拟为这位文学巨匠筹建纪念馆之际,刘世德先生衔命来苏北兴化、大丰调查,尽管在两地宾主觥筹交错之时,刘先生对施耐庵文物史料都一一予以首肯,声称要把新发现写进《文学史》,甚至连《施氏长门谱》旁列的“字耐庵”三字均无异议,然而却早已成竹在胸,领导的颐指气使就必须心领神会,不辱使命,刘先生深谙此中三昧,精心组织了首都学术界施耐庵文物史料问题座谈会,请什么人,怎么请都是他出面安排。据时任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名列十六位专家之一,应邀参加首都学术座谈会、现任福建师范大学教授的欧阳健先生回忆,此次座谈似对十六名专家的考察报告有“纠偏”意味,会议开得不大正常。请看:大名鼎鼎的吴组湘先生,没有目验新材料,在书面发言中就断言:“这些资料的来源是不足凭信的。”应邀参加江苏考察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三位专家,范宁先生未到会,卢兴基先生神情紧张,虽心情压抑仍然认为出土的文物证明了文字的东西,王俊年先生则更紧张,开头甚至说出“去江苏考察,事先没有请示,事后没有汇报”的检讨话但他认为出土的文物都是真的,还转达范先生意见对于家谱的看法,三家村的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刘世德先生在会上没有发言,但不久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洋洋四万言的《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长文不吝罗列别人材料,对“字耐庵”三字竟出尔反尔。也就在这篇文章里,诋毁先祖茂亭公撰《施氏族谱序》。《论语》里提到“君子不以人废言”,廿四史中则反复强调明主“不以人废言”,意在人虽微而不可弃其言,刍荛之见或有一得。反之,视大人物之言为金科玉律,不敢也不容持异议者,恐亦与唯物辨证法背道而驰,一言堂之弊、群言堂之优已成共识。毛泽东主席行文曾写过孙行者钻到牛魔王腹内,原著《西游记》为钻到铁扇公主腹内,指出此处偶误,丝毫无损于老人家的光辉。人孰无谬,著作等身舛误在所难免,以人废言自必为时代所不取当代有一二前辈学者学术造诣已臻深邃,物换星移却不惜放弃一家之言而攀龙附骥,身前后皆为人诟病,贻笑大方。而且只手岂可擎天,何况“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⑦。君不见古色古香美轮美奂的施耐庵纪念馆,得中央文化部之认可,已在白驹建成近二十载,其馆藏之《水浒》版本、文物史料、名人字画(包括台湾陈立夫)等已初具规模;始建于明初,经抗日民主政府复修,现为江苏省一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于兴化施家桥的施耐庵墓园,赵朴初题写墓记已勒石,每年有不少政要、学者、书家、乡贤来此瞻仰并为墓园题词赠字。笔者获悉兴化市人民政府拟拨千万元巨款修缮,每两年一届举办施耐庵文学奖,贾平凹的《古炉》等四部作品获首届施耐庵文学奖,让“中国长篇小说之父”的施翁从神州走向世界。素持异议力主郭勋及其门客托名说、毕生致力于《水浒》研究的原中国水浒学会会长张国光先生也择善而从,晚年还发自肺腑地吟出:“先生豹隐海东边,笔底风雪鬼神惊。莫道生平难定论,桃花园里避秦人。”张先生的学者风范,自不难于绝唱中觌之。笔者援引此诗,除向刘世德先生奉献一点弦外音外,更向绪荣老会长略表仰止之微忱云尔!尽管刘先生2004年4月1日在央视国际主讲《水浒传的作者仍坚执施耐庵是假的,还张冠李戴,把兴化施耐庵墓园说成是大丰的,明初的古墓说成是上一个世纪四十年代建立的,抗日战争说成是解放战争,汪伪政权的汉奸李县长说成是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政府的县长,还挑拨大丰与兴化“抢”施耐庵,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⑧。施耐庵系白驹场人,白驹场历史上隶兴化,现在属大丰,但仍有部分在兴化境内,这是不争的事实!不争何须“抢”,刘先生可以休矣!
正当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和兴化、大丰研究《水浒》的学者们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际,杭州(钱塘)以马成生先生为首的异军突起,俟机一搏,大声疾呼《水浒》作者为钱塘施耐庵。予不敏,廿年前曾与马先生一起在大丰赴会并同桌用餐,尔后还鱼雁往还,彼时未见有鸿篇巨制,倒是在《耐庵学刊》上经常拜读到他考证宋江征方腊的大作。马先生数十年如一日,长期在杭州任教,对杭州历史地理熟悉,这是顺理成章之事。其中关于征方腊(杭州、睦州、清溪三战役)的地理描述,特别是进军路线以方勺《泊宅编·青溪寇轨》与《水浒传》相对照,写得丝丝入扣,马先生对征方腊知之甚多、甚详,令人钦敬。他在《略论〈水浒〉“征方腊”的地理描述——兼论其作者及其成书时代》一文中最后得出结论:“《水浒》成书者对北方的地理远远不如南方的熟悉,如果他在北方生活过,则其时间远比南方的短,他也许就是南方人。”语似商榷、探讨,不强加于人。然而,廿年之后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马先生竟然撰著了洋洋二十六万言的大作——《杭州与水浒》,由中央文献出版社梓行,读后,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部大作旨在一锤定音,敲定《水浒传》作者为钱塘施耐庵,主要论据为施耐庵的杭州情结,而杭州情结主要从地理态势、气候物象、土语方言三方面来体现,即只重视《水浒》文本内部的研究,而疏忽外部的有关资料,内证宽余而外证寥寥。也难怪,马先生所坚认的《水浒》作者为钱塘施耐庵,而偏偏志乘记载、家谱文献、出土文物等外部资料,一无所有。怎么办?于是马先生主张另起炉灶:“要具体深入地弄清《水浒传》作者的籍贯问题,单纯地从《水浒传》外部的一些材料来判断,固然也有一定意义,那是很不够的,如果与《水浒传》内部种种特点结合起来考察,那才是更为可靠的。”⑨因此,二十六万言中,足足有二十四万言投入内部研究,即对地理态势、气候物象、土语方言的论述,水份未免嫌多些。在马先生笔下,写到《水浒》作者施耐庵前必冠钱塘,而这位钱塘施耐庵对杭州的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乃至桥梁、城门、关隘、寺观等均了如指掌,细针密线,我以《杭州游览图》相对照均嫌粗略而无济于事。不宁唯是,这位钱塘施耐庵对杭州的盛暑祁寒、风土人情、地方掌故、历史沿革乃至物产、名胜、土语、方言等皆若数家珍,所写人物之衣食住行无不与杭州吻合,连茶肆、彩灯、钱塘江观潮最佳处这样的一枝一叶都有浓厚的杭城意味。如此这般地描绘,马先生的匠心在于:“杭州是孕育并发展‘水浒文化’最为主要的城市,全国没有其它任何一个城市可与它并肩。”⑩即非我莫属或唯吾独尊之谓也。按照马先生的导读,《水浒》一书农民起义的色彩倒趋于淡薄,像是《杭州风情录》,又像是《杭州地理指南》,简直类似李斗的《扬州画舫录》,钱塘施耐庵与马先生都不愧为老杭州、杭州通,令人叹为观止!但殊不知《水浒传》是小说,并非游记,更非地理著作,不管对土地、山川、气候、物产、交通、民情如何精通,亦非决定因素,方家以为《水浒传》较《三国演义》虚构成分大为增强。小说为概括地表现生活、塑造典型、突出主题而可以采用一种虚构的艺术手法。记得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就说过:“小说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既然小说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情节,亦可虚构地名,则情节、人物自比地理重要。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时,曾游览黄州赤壁,对景抒情,撰千古妙文《赤壁赋》,然坡公所游并非孙、刘破曹操处的赤壁之战旧址,论者以为误作,其实坡公在《书〈赤壁赋〉后序》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分别以“传云”、“人道是”指黄州赤壁是否为古战场并不肯定,只不过借其名驰骋想象、吊古抒怀,这样的表现方法,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可以的,无须详细考辨其正误。马先生以施耐庵精通杭州地理而证明其籍贯,实乃徒劳而已。为了巩固和加深《水浒》作者为钱塘施耐庵这一观点,甚至说作为“水浒故事”源泉的“《大宋宣和遗事》的写成者不是北方人,而很可能是南方人”;《水浒》第九十回因燕青射雁宋江感伤,写了一首词,脱胎于临安词人张炎(玉田)的《解连环》词,钱塘施耐庵借用杭州遗民词;杭州人吴自牧《梦粱录》运用的杭州方言“济楚”(整齐、洁净、鲜明),《水浒》中也多次运用。至此,水到渠成地得出结论:“从《水浒传》内部的地理态势与气候物象描写,以及土语方言的运用这三个方面来综合,《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只能是,也必然是长期生活于杭州,而不可能是,也必然不是长期生活于别的什么地方。”请看,马先生底气十足结论泾渭分明,斩钉截铁,甩掉商榷口吻,不容置喙不过,马先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里举两点行文疏虞,前后抵牾之处:
①马先生三令五申《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熟知南方,而生疏北方,故在小说中描写南方轻车熟路,得心应手,描写北方则矛盾百出,捉襟见肘,然而马先生为了反驳黄俶成先生水浒英雄活动环境不是由兴化“阳山水泊”“萌发”而来,这位钱塘施耐庵竟对北方的“梁山水泊”熟悉起来了。马先生自知不慎失言,赶紧打住,回到“细部描写”,“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终于又回到杭州西溪,九九归一,这是因为作者久居杭州而萌发的。殊不知百闻不如一见,如果马先生能亲临兴化,看看四面环水,水荡过半,拥有五湖、七溪、五十三河、六十四莲花荡和得胜湖、乌巾荡、渭水河,以一百万亩水面而赢得“水乡泽国”之称的去处;读读李恢《闻昔行》中“吾邑独少宛马来,大泽茫茫不通陆”;再读读李沂《阳山赋》中“水区杂淮、带江、背海、临湖,经以平望、大纵、吴公、鲫鱼,纬以梓新、车路、海沟、白涂,斯固上流之所奔汇,众壑之所盘纡”,梁山义军张荣所部在缩头湖(得胜湖)大败金兵,“方舟师之佯北,忽猛士之骤至。壮武功之骁勇,率三军而冲锐。斩三百之鲸鲵,悄徐兵之夜退。奋雄威于一击,咸望风而胆碎”,也许就另眼相看了。
②马先生三令五申《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非科甲出身,学历不高,系“书会才人”,连《地理志》均未读过,浅薄得很,以致写到北方动辄错走弯路,令人笑啼皆非。然而写到《两个方腊的异与同》却变了:“《水浒传》中所描写方腊起义的指导思想,以及‘平’方腊的有关时间、地点等,都是与史实一致的。‘钱塘施耐庵’,就是把历史上的方腊与‘水浒故事’中的方腊种种,都全面掌握了”,甚至连泛宅浮家于湖州西溪湖的山林隐逸方勺撰《泊宅编·青溪寇轨》都听过或看过了,学历虽不高,却连文人史料笔记都广泛阅读,较之科甲出身者毫无逊色。在马先生的笔下,这位钱塘施耐庵“资质(禀性、质素)甚高而资历(资格和经历)不高”,信口雌黄,似有翻云覆雨之嫌。忝在与马先生尚有一面之雅,不妨进一言:《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籍贯并非钱塘,而是兴化。当代学者章培恒、张啸虎亦持此说。施翁在钱塘,充其量只不过流寓、寄籍而已。
其一,据志乘所载结合出土文物,《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曾“官钱塘二载”,但并非籍贯钱塘。从汉唐迄明清,对士大夫常以宦游之地冠姓名之,以示雅而尊也。此例举不胜举:汉孔融献帝时为北海相,故称之为孔北海,而其籍贯为山东曲阜;唐柳宗元于王叔文革新失败后贬为永州司马旋迁柳州刺史,故人称柳柳州,亦自称,他在《种柳戏题》中写过“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而其籍贯为山西运城;韦应物贞元初官至苏州刺史,故称之为韦苏州,而其籍贯为陕西西安。著名文学家、《艺概》作者、乡先贤刘熙载在《文概》中称孔融为孔北海、称柳宗元为柳柳州,在《诗概》中称韦应物为韦苏州。有鉴于此,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山东大学教授袁世硕先生断言“原籍兴化、流寓江南的施耐庵与钱塘施耐庵在里籍上并无矛盾。”“官钱塘二载”出自淮安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此件已经后人窜改,马先生对此置疑,无可厚非,但《辞源·施耐庵》亦持此说,则施翁钱塘为官为吏,驻足杭州,恐非子虚。马先生大作中除存疑外,字里行间对敝邑还流露出轻蔑之意“在当时,在兴化那么一个县城,居然有人远在千里之外做官,实在非等闲之事呀!这一‘疑’,至今有谁‘释’得清楚。”马先生高踞在东南名都学府执教多年,登泰山而小天下,眼界之高,自非等闲。而兴化虽僻居淮海一隅,然人文不乏,斐然可观。不必说有明一代就出现高谷、李春芳、吴甡三阁老,也不必说名列嘉靖“后七子”的宗臣,因得罪严嵩,曾由吏部员外郎贬为福建按察副使、提督学政,单是敝族——兴化陈氏——明清时就蝉联五进士,其中先祖陈以恂曾任山西平遥知县,主修《康熙平遥县志》,有政声。稍后郑板桥作宰山东范县、潍县十二年,刘熙载督学广东,不都是千里之外做官吗?岂止千里之外做官,明初建文间,兴化陆伯瞻还奉皇命两次出使朝鲜,圆满完成外交使命。载入《辞海》的兴化籍古今名人不乏其人,相形之下,同在杭州师大任教授的刘操南先生就比马先生显得高识远度,刘先生除在《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上签字首肯外1982年泛舟兴化得胜湖还即兴赋七律,尾联云:“耐庵鼓棹钱塘返,芦叶滩头好住家。”不特认为施翁曾“官钱塘二载”,还赞同他叶落归根,学者风范,溢于墨楮。至于王道生所撰《墓志》,也是见仁见智,当年中央调查组成员、与简又文、罗尔纲齐名的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人民日报》社谢兴尧先生就曾在北京琉璃厂古玩市场见到过拓本,真本经窜改舛谬自所难免,更不谈鱼亥误植了。马先生曾于世纪之交惠书不佞:“据我平时接触不多的明清作品中,除经史外,其它一些著作,尤其是小说、笔记之类,舛错是常有的,或作者本人出错,或后人删削,或窜入,确实给后人增添不少麻烦。不说别人,就像李卓吾这样的大家,为《忠义水浒传叙》这样的名文,在明代就有人窜改的。”马先生通情达理,为何对兴、丰两地的文献记载以苛论绳人,得无贻人口实乎!
其二,高儒《百川书志·序》称:“《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郎瑛《七修类稿》亦称:“《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也称:“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然只提出《水浒传》作者为钱塘或武林施耐庵,无其他史料佐证。其实此公正是原籍兴化,曾宦游驻足过钱塘或武林的施耐庵,叶落归根,归道山后迁葬兴化施家桥,《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出土,已经牢不可破证明了这一点。清亡以后,弄清《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来龙去脉已成有识之士所共识。抗战中期,江苏省政府北迁,民、教两厅暂驻白驹凡半年,民政厅长王公屿与教育厅长金宗华(1937—1939年任兴化县长)曾拟发掘施耐庵墓穴因时局有变而未果。继而国民政府民政总长、邑名流余井塘曾组成“施墓考察团”赴施家桥实地考察。后来抗日民主政府苏中二分区专员陈同生和兴化县长蔡公杰捷足先登,为施翁修墓立碑,撰碑文时曾在当时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广泛浏览有关资料,惜乎戎马倥偬,未能坐实。抗战胜利后,《申报》、《新闻报》所刊稿件均持《水浒传》作者系兴化白驹场人。笔者童年时见哥姐所用国定教科书初中《国文》课本曾选《水浒传》第十六回“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一诗,注作者施耐庵为江苏兴化人。国民党去台后,仍沿用此说。“国立编译馆”所编的国文教科书也常引用其部分章节为教材。1981年7月26日台湾《大华晚报》发表赵知人先生撰《施耐庵的故里及遗迹》称:抗战胜利后曾亲访施公故里白驹,施氏“宗祠是把施公故居改建而成的”。“施耐庵所写的梁山泊的情景,完全是以其居处环境为背景的,所以写得那么逼真,那么动人。”此文《参考消息》1981年8月9日曾转刊。连台湾《中央日报》都发表过施翁故里为兴化县施家桥的文章。1989年春,家岳许公自台返里。听老人云:原国民党高级将领解甲归田后,皆热衷于研究农民起义,爱读《水浒传》,如黄埔一期毕业、抗战时任江南行署主任、日本投降时任陆军中将副参谋长协助何应钦处理受降事宜的邑名流冷欣(容庵),晚年潜心研究草莽皇帝,写出《汉高祖之成功战略》、《明太祖成功的战略》等长篇论文,并在张其昀先生举行的第一届国际华学会议上宣读,与夫人马邦贞对《水浒传》爱不释手。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海峡彼岸乃只知兴化,不知大丰,无论钱塘。
其三,从文学史上看,游国恩领衔主编之《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水浒传》中称,施耐庵“生长淮北,时代较罗贯中为早,元末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当是亲身经历过的”。章培恒领衔主编之《中国文学史·〈水浒传〉概况与施耐庵》中称:“施耐庵生平不详,仅知他是元末明初人,曾在钱塘生活,自本世纪二十年代以来,江苏兴化地区陆续发现了一些有关施氏的资料,对其生平有较详细的说法。”建国肇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水浒》时,在“关于本书的作者”中,就提到《民国续修兴化县志》。所以《辞源》编者在施耐庵条目下以《续志》所载内容介绍其生平,《辞海》则以存疑口吻援引《续志》所载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介绍其生世,海内外不少工具书皆据《续志》以解释《水浒传》及介绍施耐庵,江苏兴化因施耐庵所撰《水浒传》成了海内外瞩目之处。2001年秋兴化市文联编辑出版《兴化历代名人》辑有施耐庵,审稿时我从生卒年代、生平经历及不同作品力主兴化籍小说家施耐庵与钱塘籍戏剧家施惠决不可混为一谈。丁一确二,岂可差三错四按《辞海》中施耐庵与施惠即为两个条目,兴化施耐庵虽官钱塘二载,但与钱塘施惠无涉。十年前,我应中国水浒学会之邀,参加在湖北丹江口召开的2002年年会暨学术讨论会,我在会上以《明清小说与江苏兴化》为题作了发言。会后,我以施耐庵非施惠向张国光先生请益,获张先生首肯,并赞誉江苏兴化为明清小说的重要基地。我以为,褒誉乡贤,古已有之,无可厚非,但不可强求,君子不蔽人之美,不夺人之所好,夫子之道也,不识马先生以为如何?
当我们跨入2012年正准备隆重纪念中央调查团来兴化调查《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暨《文艺报》编者按发表六十周年,十六位著名学者《对江苏省新发现的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发表三十周年之际,忽然看到马先生的同侪——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退休副教授应守岩先生发表于《菏泽学院学报》的奇文:《施彦端就是〈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吗——读洪东流的〈水浒解密〉有感》。洪东流何许人?按应先生的介绍是“洪峻峻和他的父亲(未披露姓名)”,出版“50万字,分上下编”这样的鸿篇巨帙,连姓名也不敢披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来,难道还需要“解密”吗?作为洪东流文章之知音、知已的应先生,行文时用了不少“文革”中常见的词语,令人触目惊心。如“甚嚣尘上”、“武断”、“伪造”、“无中生有”、“拉虎皮作大旗”、“信口胡说”、“炮制”、“察奸识伪”、“捕风捉影”、“胡编乱造”、“伎俩”、“喋喋不休”、“欲盖弥彰”、“偷梁换柱”、“旧曲重唱”等等。从这些似曾相识的词语,回忆起十年浩劫,顿觉“文革”遗风犹在,不寒而栗。应先生振振有词地说:“从洪先生所揭露的内容来看,关于苏北兴化施耐庵的造假作伪历史之久,参与人物之多,造假‘文物’之丰富,涉及面之广泛,影响力之巨大,可谓史无前例。”试问:中央文化部、苏北文联派员来敝邑调查,难道拒人于千里之外?依据“双百”方针组织学术研讨、考察出土文物何罪之有?不知洪东流和应先生到敝邑来实地考察过几次?哪些是“假文物”?哪些是“真文物上做手脚,制假造伪,欺蒙世人”的?为什么不少知名专家、学者如朱一玄、何满子、章培恒、袁世硕等不说假,而偏偏只是洪东流和应先生能明察秋毫?兴化施墓始建明初,如果真的造假作伪由此发端,则自明以降,迨清、民国以至当代达六百四十余年,人物达若干代不可胜计,神州乃至全球能有这样长时间、这样多的人作伪吗?若有之,则可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矣!应先生打击面是否嫌大了些,窃为先生不取也。
我以为,《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生平海内外关注,中华泱泱大国,决不能迄今对这位被誉为“世界小说家之鼻祖”的籍贯还迄无定论。仰则愧对古人,俯则怍于来者。十七届六中全会以后,文化建设的高潮已经到来,当是对《水浒》作者论定之时。施翁生前遭逢乱世,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躬耕豹隐,著书自遣,聊以卒岁。身后正史不载,聚讼纷纭,见仁见智,各执一词,亦云惨矣!仰祈诸公高抬明镜,让他归真反璞,魂驰故里吧!
注释:
①清·龚自珍:《咏史》。
②元·周德清:《中原音韵序》。
③施埁:《施氏宗祠建祠纪述》。
④《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载《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6期。
⑤《首都施耐庵文物史料问题座谈会发言纪略》,载《理论研究》1982年第6期。
⑥《对江苏省新发现的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载《江海学刊》1982年第4期。
⑦宋·欧阳修:《与高司谏书》。
⑧《红楼梦》第一回。
⑨《杭州与水浒·杭州是〈水浒传〉作者长期生活的地方(一)》。
⑩《杭州与水浒·前言》。
Letting Shi Nai’an to Return to Original Purity and Simplicity——Asking for the Truth to Mr.Liu Shide,Ma Chengsheng and Ying Shouyan about the Author of Water Margin
CHEN Lin-de
(Xinghua Teacher Training school,Xinghua Jiangsu 225700,China)
This thesis has stated the historical and realic reasons of so-far-unknown of Shi Nai’an(the au thor of Water Margin)’s life story,analyzed of the disadvantages of rejecting an opinion on account of the speaker suggested to Mr.Liu Shide following Mr.Zhang Guoguang’s style,put forward the defferent opinions on Mr.M Chengsheng’s Hangzhou and Water Margin,refuted Mr.Ying Shouyan’s slander to Shi Nai’an Hometown——XingHua,jiangsu,called on scholars at home and abroad to let Shi Nai’an to return to original purity and simplici ty.
Water Margin;Shi Nai’an;Zhang Guoguang;Liu Shide;Ma Chengsheng;Hangzhou and Wate Margin;Ying Shouyan
book=8,ebook=75
I 207.412
A
(责任编辑:王建
1673-2103(2012)04-0080-07
2012-05-06
陈麟德(1936-),男,江苏兴化人,兴化市教师进修学校高级讲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