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一件抵万金”*
——答莫其康先生
2012-08-15马成生
马成生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36)
“事实一件抵万金”*
——答莫其康先生
马成生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36)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在“外证”方面,僧施满家于1918年抄录的《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无法得出施彦端就是施耐庵的结论。从《水浒传》的地理态势、气候物像、方言土语、人文风俗等诸方面“内证”来看,其作者不可能是江北的施彦端,而肯定是一位对杭州极为熟悉的书会才人。以《水浒传》是“小说作品”来解释对江北描写舛错极多,但对杭州的描写却极其精准,更加无法说明其作者是进士出身的江北人。况且,《水浒传》中还有不少内容是去世于明洪武三年的施彦端进士所不可能写出的。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施彦端;杭州;大丰;兴化
俗话说:“千言万语全白废,事实一件抵万金”。取此后一句为题,回答莫其康先生与我“商榷”的《关于施、罗籍贯‘习称’及其他》一文。我的意思主要是,撰写学术性文章,尤其需要实事求是,注重事实。
一
2009年10月,我于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杭州与水浒》一书,根据施彦端有关主要文物与《水浒传》中的具体描写,不认同苏北大丰那个“施彦端进士,字耐庵,为《水浒传》作者”的观点。莫其康先生要与我“商榷”的就是这一观点。
在有关主要文物方面,莫先生认为:
从文献资料看,《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为同一个人所写,非旁人后加,施彦端就是施耐庵。
这未免有些无视于有关事实。莫先生所指的“同一个人”,就是僧施满家。他于中华民国7年(1918)抄录这部修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的《施氏家簿谱》时,也抄录了添注于“彦端公”右下旁的“字耐庵”三字。这三字,尽管经1982年10月江苏省公安厅的检证,证明宗谱的正文与添注的三字为“同一个人”所抄写,这也只能证明此三字的添注在施满家抄谱之前,但不能证明具体添注于何时。这怎能据此就得出“施彦端就是施耐庵”的结论?
且看有关三件事实:一、《施氏家簿谱》中的正文,分明写着“让字以谦,彦端公子”。这个施让,是施彦端儿子。谍谱通例,凡后辈称前辈均是称“字”而不称“名”,只有前辈无字才称“名”的。据此,这个施彦端在乾隆四十二年修谱之时,尚无“耐庵”这个“字”;不然,自当写于正文之中。由此也可见,添注的“字耐庵”三字,必然在乾隆修谱之后若干时候。二、还有一篇杨新作于明代景泰四年(1453)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这《铭》中的“故处士施公”,就是施彦端的儿子施让,也是分明地写着“先公彦端”,并无“字耐庵”。这一事实,与上述谱中的正文,完全一致。三、1989年8月,发现于当地的《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其中的施廷佐是施彦端的曾孙。这个曾孙,称其曾祖,居然也是“彦端”,并无“耐庵”这个“字”。这《铭》是出土文物,是有关施彦端文物中最为重要的,其科学价值无可怀疑,后来的一些手抄件之类,难以与之比拟。以上三件文物,完全一致,都是只有彦端,并无“耐庵”,尽管有好些认同“施彦端字耐庵”的学者进行多种解析,推测,总是难以确切地把“彦端”说成“耐庵”。
也许有人问:“字耐庵”三字是“空穴来风”?那也不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发现咸丰四年(1854)修的《施氏家谱》中,也有一篇杨新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其中有“先公耐庵,元至顺辛未进士……著《水浒》”字样。看来,这可能就是“来风”之“穴”。但把两篇同是署名杨新的《铭》对比一下,不难看出,还是乾隆谱中那篇可信。主要根据是:杨新与施家“素与友善,更相姻姬(娅)”,是非常熟悉的,如有上述之事,是不至于不写的;同时,还有一篇施封作的《施氏长门谱序》,开头就说“族本寒微”,如果其先辈真有中“进士……著《水浒》”之事,还能说“寒微”、肯说“寒微”?!可见乾隆谱中的杨《铭》与施《序》一致,可为互证。而后于此谱77年咸丰谱中的杨《铭》是把“先公彦端”篡改为“耐庵”,再添上“进士”、“《水浒》”,是不可信的。由此推测,《施氏长门谱》中于“彦端”右下旁的“字耐庵”三字,很可能是在咸丰之后若干时候,添注进去的。还有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其中也有“字耐庵……辛未进士……《水浒》”等字样。但此《志》虽经一些坚信它的学者多方辨析,而疑点仍是极多:一、它把《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等历来公认为罗贯中的著作,都归到施耐庵名下;且《三国演义》是晚起的名字,明代是叫《三国志通俗演义》;二、《水浒》,这个书名也是明代嘉靖(1522——1566)以后才有;三、把《志余》一书也归到施耐庵名下,而《志余》极可能是《西湖游览志余》的简称,是田汝成的著作,问世于明代嘉靖二十六年(1547),上距施彦端已是一个半世纪有余了。四、王道生在《志》中先说自己“不得亲见”施耐庵之“面目”,后又说,年少时同住淮安,只是“墙一间”。五、《志》中有不少是近代人口吻,除“《江湖豪客传》,即《水浒》”之外,还有“与门人校对”、“不合当道权贵”、“小人当道之世”,等等。这《志》本身就暴露出疑是现代人的冒名之作。有何价值!或曰:这《誌》中毕竟还有些非现代的内容,“未可全非”。难道是这样?这里,试提一些推测性看法:其中的“耐庵”、“辛未进士”、“著《水浒》”之类,不是咸丰谱中疑为篡改过的杨《铭》里就有吗?“讳子安”,不是《施氏长门谱》的第十三代有位“字子安”吗?这些,也许可能就是被“移”用呢。至于,施《铭》中说“殁于明洪武庚戌岁”。这个卒年(1370),不是在他儿子施让出生之前三年吗!(据杨新《故处士施公墓志铭》,施让生于洪武癸丑,即公元1373年)试看,《墓志》中这些非现代的内容,又有何价值!
据目前这些主要文物看,或互相牴牾,或有篡改、伪作之嫌。这些事实,无法否认,不能抹杀,它们相当充分地表明:那个“施彦端,字耐庵,为《水浒传》作者”的观点,难以确立,只能是置一“疑”字!
二
有关文物,还只是一种“外证”;要探求《水浒传》的作者,更重要的,要考察其中的具体描写,即“内证”。
我的《杭州与水浒》,首先从《水浒传》中的地理态势描写方面着手。在江北部分,地理态势描写的南北颠倒、东西不辨之类舛错极多,如史进自陕西华阴去延安找王进,自当北上,却错向西,走到甘肃渭州;又如,吴用等在山东郓城境的黄坭冈,却说是从濠州贩枣子上东京(河南开封),“从这里经过”,究其实际,濠州在东京东南面,而黄坭冈远在东京的东北面;再如,宋江征方腊到淮安,竟说“前面便是扬子大江”,究其实际,尚距三四百里;等等,整整列举了26例。(见《杭州与水浒》第68页—84页;以下不举书名,只注页码)说明这些舛错不该是出于长期生活于江北的施彦端进士之手。可是,莫先生与我“商榷”时,未作任何分析,居然指为“虚晃一枪”。整整26个实例,怎么能说是“一枪”,而且还是“虚晃”?这不过是小学数学课中的简单“加法”,如果稍有实事求是之意,似应不至于如此“失算”。
跟着,列举了江北部分的气候物像描写,如“林冲雪夜上梁山”,早该是严冰封河了,却如同“仲夏夜泛舟”(马幼垣语);又如杨雄“大闹翠屏山”,这河北薊州地面也正是寒凝大地的严冬,却有“野花映日”,“漫漫青草”,以及“袅袅白杨”之类;再如戴宗与李逵去河北九宫县二仙山寻找公孙胜,也是木叶落尽,泉水干涸的冬日,却有“流水潺湲”,“飞泉瀑布”,以及“新果子”,“苍翠拥芙蓉”,“流水泛春红”之类;(102页—104页)等等,这些完全是季节颠倒的描写,无非也是表明,不该是出于长期生活于江北的施彦端进士之手。可是,莫先生竟视而不见呢!也许是不屑于看,但,《水浒传》总是看的吧,其中不是还有呼延灼征梁山时,也是冬季,而梁山战士竟能随意“跳下水里去”,行船“到波心之中”,又从水底“钻起三、四百水军”,把凌振“合下水里去”。(55回)也同样还是“败苇折芦”、“枯草荒林”的冬季,梁山战士或“乘驾战船”,或带钩镰枪“过渡”(57回)。这些描写,不也都是颠倒季节!何须分析,这些就难以认为是出于那个长期生活于江北的施彦端进士之手。
然而,莫先生的辩解是:“《水浒传》是小说作品,不是历史地理教科书,……缘于故事情节的发展,需要创作……或许存在一些地理、生活方面的错误。……是难免的。”
在此,先问一句:上述如此大量的地理态势描写的舛错与气候物像描写的颠倒季节,居然能说成“一些”?而且,地理方面所涉及的都不是细小的地块,几乎都是州、县一级的大地名,人们容易知晓,其舛错怎么都是“难免”?至于气候物像,江北虽与江南有很大差别,但也四季分明,至于施彦端故乡大丰一带,冬季也是结冰的,居然把冬夏冷热都颠倒了,怎么也是“难免”?如实思考一下,说得通吗!
至于“《水浒传》是小说作品”云云,这是一种人人都认同的“通论”,但不要空论,要联系实际。小说作品是艺术,往往需要夸张。如山东一带的严冬,就要描写得更像严冬,充分体现出北方严冬的特色,岂能颠倒过来,描写成夏天!这与“情节的发展”有何关系?林冲雪夜上梁山,杨雄上翠屏山杀潘巧云,戴宗、李逵上二仙山找公孙胜,难道一定要把冬天写成不是冬天才能使情节发展吗?这也说不通呀!再看地理态势的描写,如果是运用艺术化了的地名,那自然可以不论东西南北,只凭“情节的发展”的需要,自可信笔而书。但上面所列举的26处地名,全是我国江北大地上实实在在的至今尚未改变的地名,这就还得遵循现实中客观存在的关系。就说淮安与扬子江的地理态势吧。《水浒传》中居然要淮安州的官员说出“前面便是扬子大江”,“隔江便是润州”的昏话。这种舛错与“情节的发展”有何关系?难道正确地说出淮安与扬子江的距离,便不利于“情节的发展”?在此,莫先生竟否认淮安州官员,而硬说是扬州官员,而且是在扬州说这话。这是既把宋端平元年(1234)改淮安军为淮安州这一基本历史事实否定了,同时,也把《水浒传》中的有关描写否定了。且看,当宋江在淮安城中受“款待”之后,不是与吴用议定“张顺与柴进、阮小七与石秀”四人“先去探路”!于是,四人“辞别宋江……取路先投扬州来”(91回)。试问,如果已在扬州,这四人“还要取路投扬州”!再如史进北上延安而走到渭州这一舛错,只是为了“拳打镇关西”之故,如果作者熟悉、了解这一带的地理态势,完全可以把这个故事安排在史进北上途中某处,这就把这一舛错完全避免了。其它一些舛错,大致也是如此。
《水浒传》中,江北部分大量的地理态势描写的舛错与气候物像描写的颠倒季节,看来是难以用“《水浒传》是小说作品,不是历史地理教科书”之类“通论”来掩饰;因为,这只是一种不看实际,不审察具体描写的“空论”。而其根本关键,还在于前面已提及的,即“集撰”者对江北地区的不熟悉,不了解!
三
莫先生对《水浒传》江北部分有关描写的“商榷”,我的作“答”是:莫先生基本不看事实!至于江南部分,莫先生主要就杭州一地的看法是:
无论从气候物像的描写,从方言土语的运用,还是从人文故实、风俗人情等的描写,来论证“施耐庵长期生活在杭州”,一些“内证”并不充分……
就循着莫先生的笔意来“商榷”。不要空泛而谈,也还是先从事实出发。
先看“气候物像的描写”。《水浒传》描写杭州春日西湖,有“水色拖兰”、“山光叠翠”(94回)八字,指西湖碧兰春水,自此岸伸向彼岸;南、西、北三面群山,或高或低,或前或后,重叠苍翠。真可谓曲尽其妙。再看西湖湖中景点:如“苏公堤红桃绿柳”,既具体点出苏堤上眼前的景物,又准确地说明传统上“苏公堤上六条桥,一株杨柳一株桃”的特色。又如,“林逋宅竹馆梅轩”,竹与梅,既是林逋宅畔的实在景物,从中更隐含着林逋具有气节与高洁的品格。再如,“六桥金线柳,揽住採莲船”,描出六桥畔的柳丝,才吐鹅黄,而其下游船依依,似乎不肯离去。莲者,怜也,正是青年男女在此谈情说爱,留恋不舍呢。其情景交融,可谓极致。以上只是西湖中的少数几处,其它景点,如九里松、三潭印月、湖心亭、太子湾、呼猿洞、放生池等,就不提了。总的看来,与江北部分那些颠倒季节的气候物像描写比较起来,真是极为鲜明的对照。如果不是观之日久,娴熟于心,写得出来吗!这是无须争辩的。(参看105—107页)
再看“方言土语的运用”。这里,先要提一点历史事实。水浒故事的历史源头——宋江起义,主要是在北宋末年的山东梁山一带。随着北宋的灭亡,水浒故事也随着大量人士而南迁。一些水浒故事讲述者,根据自己的阅历,自然而然会把人事风俗、山川形胜,包括方言土语,融于水浒故事之中。这样,以“吴语”为基础的《水浒传》中,就有“俺”、“头口”、“土坑”、“妮子”等山东方言,甚至还有“洒家”这样的关西土语。唯此之故,要在江北大地的任何一个区域中,找出一些运用次数并不太多的方言土语,那是并不难的,不足为奇的。但是,杭州的“儿尾词”,却是非常特殊,它在《水浒传》中居然运用了一百十数次,运用60余种事物(参看109—117页),这在其它任何地区都是没有的。施彦端的故乡大丰,自然也是没有的。这说明作者对这个“儿尾词”简直是纯熟透了,完全可以信口而出,信手而书。而这个“儿尾词”流行范围极小,东至乔司,南至钱塘江,西至转塘,北至三墩,大致相当于杭州市与城边一个范围。这说明,这位作者要有很长时间生活在这一范围之内,是长期习染而得;不然,决不能至此。当然,在《水浒传》中,杭州其它的方言土语,还很不少,如“菜蔬”(相当于北京、扬州话中的“蔬菜”)、“耍子”(相当于北方话的“游玩”、扬州话的“玩”)、“阿”(作为前缀,一般用于称人)、“洗浴”(相当于北京话以至苏南话的“洗澡”)、“胡梯”(相当于北京话、扬州话的“楼梯”)。等等。这些方言土语,运用次数较少,或一二次,或三四次,如“菜蔬”一词,算是运用较多的,有二十余次;但,用它们来说明作家所在的地域性,自然远远不如“儿尾词”。不过,它们与“儿尾词”併在一起,自然也起了辅助作用。(参看117—129页)
附提一下,杭州话中一种特殊的语法,如“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4回)、“利钱已有在这里了”(38回)、“小衙内有在这里”(51回)之类,在北方话区则分别是:“洒家这里有银子”、“利钱这里已有了”、“小衙内在这里”。这些杭州语法,无疑倒是很有力地说明作家所在的地域性呢!上述种种,如果不是“老杭州”,能吗?
再看人文故实、风俗人情之类。杭州这些方面的事例,被“融”入《水浒传》的甚多。其中,有的就被“融”于《水浒传》所描写的杭州城内,如涌金门内的金华将军庙,原是纪念曾为金华令并封为金华将军的曹杲,却“融”于浪里白跳张顺身上;后市街上为道教而建的龙翔宫,被“融”于方腊太子的王宫,等等。而还有不少则是被“融”于《水浒传》所描写的杭州城以外的广大地区。如杭州一带指妇女“养野男人”为“养鹅鸭”,被“融”于阳谷县的潘金莲身上;又如,杭州指那些利用不正当手段而“多觅茶金”的茶肆为“人情茶肆”,被“融”于阳谷县的王婆处;又如,杭州协顺庙旁祀有“各武装持杖”的“十二潮神”,被“融”于镇守润州(镇江)的吕师囊部下,称“江南十二神”;又如,杭州的灯饰鳌山、喷水的龙灯,分别被“融”于河北大名府与清风镇;等等。还有种种物产,杭州到处可见的枇杷,被“融”于山东梁山的宴席;杭州的苦竹被“融”于梁山与二龙山,制成苦竹枪;杭州女人头饰“闹鹅儿”,被“融”于北京的翠云楼;杭州吴府专酿的名酒“兰桥风月”,被“融”于江州浔阳楼;等等。(参看133—292页)上述种种事实,让人阅读《水浒传》时常常感触到一种浓郁的杭州风味。如果作者不是久居杭州,或纵或横,极为熟悉与了解杭州,做得到吗?这不就是“钱塘施耐庵”作《水浒传》的充分“内证”?
除却上述种种“内证”,光是杭州一地,其实实在在的自然形胜与人工建筑之类,被“融”入《水浒传》而其名称至今仍沿用的,不妨再列举一些,为了节省篇幅,不作申说,只提个名称。
寺院,有昭庆寺、净慈寺、灵隐寺、法华寺、六和寺以及上、中、下三个天竺寺。
城门,东有菜市门、荐桥门,南有候潮门、嘉会门,西有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北有北关门(武林门)、艮山门。
桥梁,有东新桥、北新桥、西陵桥、断桥以及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桥。
山峦,有皋亭山、保俶山、吴山、桃源岭、南高峰、北高峰、佛国山(灵隐山)、南屏山、北岭山、龙井山、法华山、五云山、半墦山。
这些,就有四十余处,《水浒传》中可以实地一一校对,阅读这一部分《水浒传》,就像游历杭州呢。莫先生所谓“内证”并不“充分”,就让这些事实作答吧!还有其它地方有如此“充分”?
四
莫先生有一句口气挺大的话:
施耐庵(实指施彦端)熟悉兴化白驹场一带的“内证”,较杭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就不妨对照一下。
第一,莫先生说施彦端“故里竟就是梁山泊的拟想蓝图”。接着列举了“里下河地区腹部”的水域名称,如“锅底洼”、“五湖、七溪”之类。其观点很明显:梁山泊是施彦端根据故乡白驹场里下河一带而描写的。
这个观点,自然是莫先生作为施彦端写《水浒传》的一个有力“内证”。可是,事实无情。
且看高文秀的杂剧《黑旋风双献头》: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
这里,把梁山泊壮丽气势相当准确地描绘出来了。这位高文秀,据元钟嗣成《录鬼簿》,为“东平人,府学,早卒”,把他归入“前辈已死名公才人”。而《录鬼簿》成书于元至顺元年(1330),可见,高文秀于此前若干年就把梁山泊描绘出来了。分明与大丰的施彦端毫无关系。高文秀是东平人,就生活在梁山泊旁边,是根据梁山泊的实际态势而描绘的。据有关历史记载,自五代之后,如石晋开运元年(944)、北宋天禧三年(1019)、北宋熙宁十年(1027),黄河决口,“均注入梁山泊”。邵博《邵氏闻见后录》终于便有“梁山泊八百里水”之称。据《明史·河渠志》:“黄河……元溃溢不时”。这些,就是高文秀上述描写的根据。与施彦端故乡白驹场里下河一带自然是毫无关系。随着《黑旋风双献头》这一“水浒戏”的传播,一些编、说“水浒故事”的书会才人或《水浒传》“集撰”者,便把上述描写吸收了去。
且看《水浒传》第11回,柴进向林冲介绍梁山水泊:“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里。”又,第35回,宋江向清风山众好汉介绍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又,78回,高俅向朝廷启奏:“梁山泊,八百余里。”同回,《水浒传》直接描述梁山泊:“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这些明显从高文秀的笔下移用,就是梁山泊留在人们心目中的深刻影像。无可争议,这些描写梁山泊的文字,著作权当属高文秀。如果硬要移置到大丰施彦端名下,以此作为施彦端作《水浒传》的“内证”,于情理难通过,于事实难允许!
第二,莫先生说,“《水浒传》楔子开篇即写”“范仲淹越班启奏禳灾保民之策”,“这与范仲淹在兴化知县任上施行德政善举的史实一脉相承”,这是施彦端“着意歌颂乡先贤父母官范仲淹的强烈初衷和景仰情结”。莫先生这话自然也是要以此类作为施彦端进士作《水浒传》的“内证”,然而,很遗憾,经不起深入分析。
先提一件事实。范仲淹向宋仁宗“越班启奏”“禳灾”之事,是嘉祐三年(1058),而范仲淹在前此六年的皇祐四年(1052)就已经去世了,怎么还能“启奏”?作为一个进士,要“着意歌颂”范仲淹怎么会不把他的生卒年也弄清楚,无论如何说不通啊!如果为了小说情节之类的需要,不可以把“启奏”之事提前若干年?这是轻而易举的啊!由此还联想到其它数事。如在范仲淹“启奏”之前,先有“参政文博彦出班奏曰”。这“参政”是“参知政事”的简称,即副宰相,而文彦博前此十年,就是宰相了,怎么还能这么称呼!又如,在此稍前的《引首》中还叙述到宋仁宗的“三登之世”:“自天圣元年(1023)癸亥登基,至天圣九年(1031)”“这九年谓之一登”;“自明道元年(1032)至皇祐三年(1051),这九年”“谓之二登”;“自皇祐四年(1052)至嘉祐二年(1057),这九年”“谓之三登”。自天圣元年至嘉祐二年,“一连三九二十七年,号为三登之世”。且看,“二登”是二十年,“三登”是五年,怎么都说成“九年”,而“三登”加起来是三十五年,怎么又说成“二十七年”。试看,连宰相的称呼与历史年代的计数都搞错了。一个进士会让自己的笔下出现这样的差错吗?为了给施彦端进士作《水浒传》找“内证”,要把上述种种加到施彦端名下,如果他在地下有知,恐怕也要拒绝的。
既然提到范仲淹,倒不妨讲一下他与杭州的关系。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他曾先后两度来杭州郊区睦州与杭州任知府,除了兴教育人、救济灾民等许多善政德行,还写了许多诗文赞美杭州一带山水,同情劳苦人民。如“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雨里。”就是发自民本思想,描写钱塘江上的“渔者”。人们对他的思念之情亦可谓既深且长,不断地为他修建一些纪念性建筑,如范公亭,今尚存遗址。其余如范公祠、思范桥,至今风貌不改,如思范坊,仍巍然跨立于梅城大街上。唯此之故,南宋以来的说书艺人或后来的钱塘施耐庵,是很自然地会把他作为一个好官而“融”入《水浒传》的。这倒正是钱塘施耐庵作《水浒传》的“内证”呢!当然,他们历史知识远不能与进士之辈相比,像上述差错是很难免的;为了听众喜乐有趣,往往不会过细地去思考。这都不难理解。
以上两点,是莫先生所举的最重要“内证”吧,看来全是靠不住。
第三,莫先生说《水浒传·楔子》中“遇洪而开”“四个真书大字”是施彦端从家乡“遇詹而修”的石刻“得到启示”。这自然也是《水浒传》的一条“内证”。对此,不妨说一件浙江的事。元代末年,朱元璋起义,派兵去打金华城的梅花门,数次打不开。后来,派常遇春去,遇春力大,顶了一只小船冲到梅花门下,接住城上泼下来的金汁,很快把梅花门打开了。于是,“遇春而开”,便传播远近。不妨比较一下,这“遇春而开”与“遇詹而修”,究竟是谁更像对“遇洪而开”的“启示”。又如,莫先生提到:施彦端“故里地名‘水浒港’对《水浒传》成名的直接影响”。这自然也是一条“内证”。然而,上已提及,高文秀早已提出“寨名水浒,泊号梁山”。梁山泊中的水浒寨,就是水浒英雄安营扎寨处。后来成书的《水浒传》,不就是描写扎寨安营于梁山水泊的英雄吗!再比较一下吧,这“水浒寨”与“水浒港”究竟又是谁更像“对《水浒传》成名的直接影响”?
第四,莫先生还列举了一大串“兴化一带的方言土语”,作为兴化施彦端作《水浒传》的“内证”。然而,在莫先生所举的例证中,有许多也流行于吴语区,别地姑且不说,就流行于浙江一地的挑几个来说一说。
“掇”:拾、取、拿之意。例:“把帽儿掇来。”“不要乱掇我的东西。”杭州有个小园,名“掇景园”。“掼”:摔、扔之意。例:“掼在地上。”“掼到那边去。”“头路”:头绪、条理之意。例:“这件事,还没有头路。”“这个人没头路。”“亏杀”:或写作亏煞,亏得、幸亏之意。例:“这真亏杀你。”“亏杀他帮忙。”“眼睛头”:面前,最容易看到处。例:“把它放在眼睛头。”“怎会看不见,在你眼睛头。”这个词语,还在浙中金华地区以至浙南地区流行呢。上述这些词语,怎么可以说成是“兴化一带的方言土语”!看来,莫先生对此尚未完全明白,怎能急于以此作为施彦端作《水浒传》的“内证”?
此外,莫先生还提到兴化那个“卖友求荣,投降朱元璋”的“陆谦”,这也是施彦端写《水浒传》的“内证”。对此,也还是先看一些事实。清咸丰本《重修兴化县志》卷八《仕蹟》中,有陆谦传,主要一段事迹是:“元末,为杭州路治中,明兵平浙右,方国珍犹据瓯越数郡,诏选通练才辨者,谕之。谦往,谕以度德量力,无滋后悔。国珍遣使输款。”明摆着的事实是:陆谦先在杭州任潘元明平章的“治中”,朱元璋“平浙右”,潘元明主动投降;之后,陆谦离开潘元明,受诏,去劝谕方国珍归降朱元璋。陆谦先后为两个主子服务的政治活动,就在杭州与浙江境内,这都是在“钱塘施耐庵”的身边或近处。这样,目睹耳闻,就近取材,不是更可能把陆谦这个名字“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吗?联系施彦端去世前的情况(下文有论述)来看,这个施彦端还未必能完全掌握上述材料呢!
莫先生所举的“内证”,不过如此。从有关事实看来,莫先生上面那句“有过之”的大话,难免是空话。
五
一些坚认“施彦端进士为《水浒传》作者”的学者都认为施彦端生于元元贞丙申岁(1296),卒于明洪武庚戌岁(1370)。据此,我认为《水浒传》中有不少内容,就不可能为施彦端所写。这也是《水浒传》不是施彦端所作的一个“内证”。
对此,莫先生要与我“商榷”,认为“施耐庵(实指施彦端)当生于延佑7年(1320),卒于洪武27年”。这话,就在上述同名文章中,编入《罗贯中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于2011年9月下旬在山东东平的学术研讨会上交流。同年11月,莫先生此文编入《中国东平罗贯中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由中国出版社出版。但上述观点连同其它好些内容又删去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为此与莫先生“商榷”,只简单申述我的观点。
施彦端既然是死于明洪武庚戌岁,即朱元璋即帝位的第三年,那么,《水浒传》中一些以朱元璋打张士诚为素材的内容就难以被采集并描写了。因为,朱元璋打张士诚主要在即帝位前数年,而彻底消灭张士诚在即帝位前数月。这段时间,据一些坚认“施彦端进士为《水浒传》作者”的学者论述,因为施彦端曾为张士诚做事而已逃避江北,终于又被朱元璋逮捕而入狱一年多。营救出狱后,体质已弱,没有精力与时间从事写作了。又,据鲁迅先生《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水浒传》中“宋江服毒成神之事”,是由于朱元璋“横行杀戮”功臣而人民对被杀戮功臣表同情的艺术反映。而朱元璋大杀功臣是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与洪武二十六年的兰玉案,这已上距施彦端的去世有10年、23年了。还有,《水浒传》中有许多地域名称,都是入明以后才有。据《明史·地理志》,开封府,元代为“汴梁路”,“洪武元年五月曰开封府”;延安府,元代为“延安路”,“洪武二年五月为府”;登州府,元代“属般阳路”,“九年五月升为府”;兖州府,元代“属济宁路,洪武十八年升为兖州府”;等等。这些,尤其是后两地,绝对不可能为施彦端进士所采集并描写。因为,人的死亡只能有一次啊!
这些,自当也是施彦端进士不是《水浒传》作者的“内证”。除非以后有人能够力证施彦端果然“卒于洪武27年”,或其它相应的时间。
水浒故事的历史源头,是北宋末年发生在山东一带的宋江起义事迹。
随着北宋的灭亡,宋江起义事迹与广大南流的人群一起也自江北传到江南。自南宋而元而明的二百多年历史进程中,各地的街谈巷语与书会才人,各自凭借自己的阅历与才智,在不断地添枝加叶,艺术地加工水浒故事。在这些水浒故事中,光从水浒英雄活动的环境来看,如有关地理态势与气候物像之类,有的固然描写正确,有的也难免描写不正确,这是由于各人的阅历与才智所制约,非常自然的。明代的水浒故事集大成者——明人称为“集撰”者,自然也是凭借自己的阅历与才智,对前人的成果予以取舍,认为描写得正确自然取了来,认为描写不正确,自然舍去并予以纠正,当然,在“融”大量小故事于一体的过程中,他还要有大量的补充与创造。大致说来,这是《水浒传》成书的特点。
这里,那个水浒故事的集大成者——“集撰”者,对水浒英雄所活动的环境是否熟悉,是一个关键。
现在,就根据明代人就陆续认定的“钱塘施耐庵”来看。这个集大成者——“集撰”者,久居钱塘,对杭州一带的地理态势与气候物像特别熟悉,且是杰出的书会才人,所以,对前人的各种水浒故事,能够舍取得当,遇到正确的自然取之,遇到不正确的就舍之,改正之,而自己的补充与创造自然也不至于出错。唯此之故,《水浒传》中有关杭州一带的地理态势与气候物像的描写就特别充分,而且具体而准确。至于《水浒传》中的江北部分,因为他未曾去过江北,对有关地理态势与气候物像并不熟悉,所以,前人的水浒故事,描写正确的他自然取之,而不正确呢,他往往不可能遇错改错,而是遇错就错了。至于他自己的补充与创造呢,往往只凭借自己南方、特别是杭州一带的阅历去想象了。这样,江北部分的地理态势与气候物像有那么多的方位舛错与季节颠倒,也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说一说苏北施彦端进士。好些人坚认他为水浒故事集大成者——“集撰”者。这也不妨用他特殊的身份验证一下。他久居江北,更有与其身份相应的知识,对江北一些主要地区如州县级城市的地理态势自当了解,至于气候物象更不在话下。这样,他面对前人的水浒故事,那些描写正确的自然是取之无疑,而描写不正确呢,也决不会遇错就错,而是遇错改错的,而他自己的补充与创造呢,自然也不至于出错。然而,《水浒传》的江北部分,地理态势的方位舛错,气候物象的季节颠倒,竟是如此之多。就这些事实,实在是难以坚认他为水浒故事的集大成者——“集撰”者。而且,《水浒传》中还有不少内容是不可能被这位死于洪武三年的施彦端进士所写呢!
根据上面多方面的事实,还是“钱塘施耐庵”为水浒故事集大成者——“集撰”者,更为合适。自然,有人要把“钱塘施耐庵”与苏北施彦端“合一”,也是不适合的。
关于《水浒传》作者的研究,正在继续中。事实最可贵。愿随莫先生,为此而努力。
The Fact is Worth Pieces——Responsing to Mr.Mo Qikang
MA Cheng-sh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angzhou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36,China)
About the author of Water Margin,from the external evidence,it can not draw a conclusion that Shi Yanduan is Shi Nai’an from“Zi Nai’an”in Shi Shi Home Tree Spectrum copied by Monk Shi Manjia in1918; from the internal evidence of geographic state,climate objective image,local dialect and jargon,and humanistic custom of Water Margin,we can see that the author can not be Shi Yanduan from the north of Yangtze river,he must be a tanlent of storytelling who is extremely familiar with Hangzhou.With Water Margin is“novel work”to explain t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 of Yangtze river mixed up very much mistakes,but to the description of Hangzhou is extremely accurate,it is no way to show that the author is from the north of Yangtze river as a scholar(Jinshi).Foremore,lots of content of Water Margin can not been created by Scholar(Jinshi)Shi Yanduan who died at Hongwu 3rd year of the Ming Dynasty.
Water Margin;author;Shi Nai’an;Shi Yanduan;Hangzhou;Dafeng;Xinghua
book=8,ebook=145
I 207.412
A
(责任编辑:王建)
1673-2103(2012)04-0066-08
2012-04-18
马成生(1931-),男,浙江缙云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浙江《水浒》研究会会长,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论、水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