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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如果种子不死》中的自我建构

2012-08-15

关键词:纪德自传表姐

辛 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纪德《如果种子不死》中的自我建构

辛 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自传作品《如果种子不死》是安德烈·纪德力图进行自我形象建构的一次文本尝试。作为20世纪最为复杂的几位法语作家之一,纪德一生伴随着极大的关注与质疑。苦于心灵无人知晓,便将自己的多重个性写进自传,勾勒出成长历程,分析个人复杂思想的成因,试图建构一个大胆反叛宗教伦理道德的同性恋作家形象。然而,这一形象又存在自我矛盾性,文本又表现出深层的自我解构性。

纪德;自传;自我建构;叙述之“我”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几位法语作家之一,安德烈·纪德自其成名之日起,就一路伴随着极大的关注与质疑。国内外对这位天才作家的批评声音总是多重且不和谐的。没有人能真正理解纪德流动性的多变人格,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其赋予作品的几乎常常是前后矛盾的价值评判态度。纪德苦于自己的心灵无人知晓,苦于自己的生活饱受争议而又难以驳斥,于是便将自己复杂个性的层层面面写入作品,渴望在文字的背后展露心灵的轨迹,表白真实的自我。

这种自我写作在纪德的小说、杂文、戏剧等作品中都颇为常见。不过,从全面自觉剖析自己的心灵发展历程、并以尽可能的真实表白进行自我形象建构等方面看,其自传《如果种子不死》最有研究价值。

一、自传的自我建构性

利用各种叙事手段,纵横组合作家的生平经历,在文本中建构一个叙述之“我”,一个作者希望展现给读者的自我形象——这便是自传文学的使命。如赵白生所言:“自传的真正诗学目的是通过对自我生平经历的叙述,以得出‘我是谁’和‘谁是我’的意义来”[1]176。自传的写作不能仅是一种由各类松散混杂的往事拼接而成的故事堆积,而应该是一种有主线贯穿的意义叙事。事件能否围绕这条主线展开,叙事方式能否为展示主线服务,无疑是作者在选择过程中衡量的重点。法国自传学者菲利普·勒热讷曾指出,自传“首先应试图表达一种生活的深刻的统一性,它应表达一种意义,遵守经常是对立的忠实性和严密性的要求。……与作者所认为的和他的生活的主线具有某种关系的所有因素被保留下来、组织起来。最优秀的自传是那些达到这种相关性要求、以丰富多样的人生经历成为一种概括总结因素的自传”[2]11。贯穿于自传写作过程中的这条主线,正是作者对自我的建构,是其利用叙事手法所创造的一段文本中的生平,一个叙述自我。

另一方面,从建构自我的叙述方式来看,自传也是一条最好的途径。随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语言哲学的重大发展,关于语言在建构自我身份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已经得到广泛认可。当代叙事学认为,“身份仅存在于叙事之中……一是我们解释自身的唯一方法,就是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选择能表现我们特性的事件,并按叙事的形式原则将它们组织起来,以仿佛在跟他人说话的方式将我们自己外化,从而达到自我表现的目的。二是……从外部,从别的故事,尤其是通过与别的人物融为一体的过程进行自我叙述”[3]21。也就是说,对自我的建构只有通过叙述自我的故事,或是叙述他人、尤其是与自我有着交往联系的他人的故事才能完成。这些也正是自传的主要构成要素。赵白生在《传记文学理论》一书中指出,自传里存在着三种事实: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自传事实是用来解释自我发展轨迹的经验化事实,其内容是作者的人生经历;传记事实是自传中所叙述的与本人有关的他人经历的事件;历史事实叙述的是自传作者所处时代的历史事件。传记事实意在展示“我”与别人的关系,历史事实意在展示“我”与时代的关系。自传便是“以自传事实为中心的三足鼎立”[1]35。这三种事实、两种关系相互结合,水乳相融,构成了自传的三维性,为完成作者的自我建构提供了全面严密的文本叙述。

值得注意的是,应该将过去经历事件时的自在之“我”与自传文本中回顾往事的叙述之“我”加以区分。利用自传中的叙述之“我”,作者便能够隐藏在文本的背后,自如地对自在之“我”的生平进行言说、阐释乃至辩解。

这首先在于,自在之“我”与叙述之“我”存在着时间上过去与现在的分裂。华莱士·马丁认为,在自传中存在两个变量。当自传作者回顾自己的人生时,过去事件的意义可能已经发生改变;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正在写作的自我也不再是过去的自我了。如果承认这两点,那么“我们就默认了自己的一个分裂:分裂成一个做出行动的自我和一个进行反应、判断、建构的自我”[4]69。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时间的流动当中,自我的意识、身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们回顾过去的视角总会深深地烙上当下的思想印记,不可能把原初的自我在回忆中完全不变地重现出来。因此,在写作时必然造成回忆的自我与被回忆自我的分裂。同样,纪德的自传当然也不能避免这种分裂。事实上,他正是利用了这种分裂,使回忆的自我在自传中树立起来。

其次,自传中的叙述之“我”是一种渗透了作者强烈主体意识的文本形象。自传中作家以何种形象向读者呈示自我,是自传写作的预设命题。“与传记作家不一样,自传作家往往从特定的身份出发来再现自我”[4]83。自我的建构虽然是在文本叙述过程中逐步实现的,但这一自我形象在写作之初,就早已预设完成。可以说,对“我是谁”的问题,作者心中早有定论。自传的写作,不是一个求解的过程,而是一个证明的过程。纪德需要的也是这样一种证明。否则,《如果种子不死》的主线就无法形成,围绕主线来选择叙述事实和叙事方式也就无从谈起了。纪德在写作时已经具有了特定的意图指向性,即确立一个有独立个性的自我,为此他描述了自己在同性恋问题上的种种挣扎。他在为《如果种子不死》所拟的提纲中写道:“我认为,与其因为非本来面目被人爱,毋宁因本来面目被人恨”[5]166。显然此时的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要建构什么样的自我,为此不惜“被人恨”。

《如果种子不死》的主线是纪德对自己宗教道德观、情感观等不同心理层面流变过程的回顾与建构。这一叙述主线的确立与纪德当时面临的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密切相关。借助这部自传的写作,借助在自传中建构一个叙述之“我”,纪德希望能够从危机中解脱出来,并对世人的责难进行自辩。

二、《如果种子不死》的写作缘起

《如果种子不死》的创作始于1916年,此时纪德正面临双重精神危机。他本已基本确立的对宗教信仰的认识、爱与欲完全二分的情感观念正在动摇并趋向崩溃,期望出版的为同性恋辩护的作品《科里东》也遭到来自法国文学界内外的普遍质疑和阻挠。纪德深深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纪德宗教信仰上的危机是由他多年的朋友、同为宗教叛逆者的热昂突然转归天主教造成的。纪德多次表明内心同时存在着上帝和魔鬼。魔鬼是对一切既有制度、社会规范、宗教道德思想的反抗,上帝则是对这种反抗的约束力量。两者的较量让纪德心中的道德天平不时发生倾斜,呈现出复杂多变的流动性。热昂曾是一位长期被纪德视为反抗宗教道德规范的同盟者。他对宗教的突然回归引发了纪德长时间的思想混乱。他开始重新思索信仰问题,并断断续续地记下自己宗教思想的流变,这些片段后来被纳入《如果种子不死》的文本中。

一段与同性少年的热恋则引发了纪德的情感危机。在纪德心中,爱与欲的归属曾长期分离。他一直认为已经将所有的爱给了妻子玛德兰娜,她享有自己完整的纯洁崇高的爱情;在男性那里,他给予的只有肉欲。然而,自1917年开始,他深深地爱上一位名叫马克的少年。纪德在日记里热情地赞美他的美貌与品性,抒发着爱的激情:“我不会搞错的:米歇尔(纪德在日记中对马克的指称——笔者注)爱我……为什么要问那么多呢?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更多的生活快乐,我从来没有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6]285。纪德的爱与欲在一位男性身上得到了统一。他背叛了曾经坚信的纯洁之爱,开始欺骗妻子。但玛德兰娜从一封来自热昂的信中猜到了真相。1918年11月,她向纪德宣布,已经烧掉了自己和纪德之间所有的通信。这件事几乎压垮纪德。他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被埋葬了:“我痛苦地看到,她把来自于我的,我觉得最有保留价值的信件,也许同时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觉得既生自于她,也生自于我,这是我对她的爱的果实……在8天中间,我不停地哭泣,却未能完全排遣我们的悲痛。”[6]288纪德无力再掩饰自己的背叛和欺骗,无力再掩饰爱欲二分观念的崩溃,感到丧失了道德与情感的依傍。在此之前已经完成的作品《科里东》,一直受到广泛的质疑和阻挠而未能出版,道德的约束以及对玛德兰娜的顾忌也使纪德一再推迟出版。然而这时,纪德宣布,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这部作品出版了。

双重危机让纪德开始自我反思,回顾自己宗教道德以及情感观念的形成,并着手写作《如果种子不死》。他写下对自己的认识和思考,力图确证自己的宗教道德观和爱情观,从而确认自我,也向读者寻求肯定与认同,以平复内心的震动和不安。在《如果种子不死》的提纲中,纪德写道:“我深信一生中最令我痛苦不堪的是撒谎。既然我不善此道并从中牟利,就让某些人去指责我吧。我确信他们的指责会使我感到快慰。我毫无怨意”[5]166。可以看出,这时他已经确立了自传中的自我形象。

三、《如果种子不死》中的叙述之“我”

《如果种子不死》从纪德幼时情形写起,逐次叙述了“我”接受教育的过程、宗教道德思想的演变以及与表姐玛德兰娜(文本中称为爱玛妞)相恋过程等,直至母亲病故、“我”与表姐成婚为止,总共二十六年的人生历程。文中建构的叙述之“我”是一个经历了道德与欲望的矛盾冲撞,在逐步摆脱内心的宗教道义束缚,大胆反叛并体验到顺应天性享受生活之后,又重归家庭同性恋形象。

(一)宗教道德观的来复线

从对内心宗教道德观转变历程的叙述来看,纪德力图建构的叙述之“我”经历了一条自我觉醒——放任欲望——复归约束的来复线。

《如果种子不死》分上下两部。上部,“我”是一个正在摆脱宗教及道德约束的同性恋形象。此书从一开始,作者就毫不避讳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并明确将其确立为“我”的天性。但在严格的新教徒家庭中,“我”只能遵循新教道德原则,养成了克己顺服的禁欲主义道德伦理观。“我生活于退避与禁欲的状态,把抵抗视为理想。如果屈从,那就是屈从于堕落;我对外界的挑逗无动于衷。”[7]150这时的“我”几乎全身心地沉溺在由笃信宗教而产生的心灵满足状态。圣灵背后也潜藏着魔鬼的影子,“我”很快意识到苦修带给自己的“阳光”“即将在我肉体的另一边投下阴影”[7]167。这严苛的新教道德约束使“我”的生活完全合乎社会道德标准,但也让“我”处于深深的焦虑。步入青年后,欲望越来越强烈地在潜意识里滋长勃发,不断寻求突破与满足。而受制于长期形成的肉体罪恶的思想裹挟,“我”找不到也不愿去寻找满足欲望的办法,因此感到极大的困扰和痛苦。宗教和道德原则对本性的压抑与本性渴望得到承认与发扬的反抗诉求逐渐形成尖锐的矛盾冲突,纪德迫切冀望解脱。这是自我觉醒阶段。

在文本下部用大部分篇幅建构的“我”便是一个全新的突破了传统宗教道德约束、自由追求天性的自我解放者形象。这是放任欲望阶段。一趟漫长的北非之旅让已经抛弃新教伦理的“我”经历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新生。在那片神秘狂热的土地上,“我”放下内心禁欲主义的束缚,尽情享受着重生般的生活乐趣。自传题目便是对这一重生过程的隐喻。“如果种子不死”典自《圣经·约翰福音》。耶稣死而复生后对众人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我”让过去的自己“死”在了北非,同时获得了一个开放的、勇于直面并满足内心欲望的、生命形态丰富多彩的新“我”。不再考虑世俗的眼光和新教的道德规范,而是凭借自己的宗教教义,大胆追随欲望的指引,体验着过去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享受并乐此不疲。

文末,母亲的去世让“我”突然惶恐起来,仿佛一直坚持的抗争失去了对象和方向。出逃的浪子在内心深处还是未能摆脱长久以来母亲对他的道德羁绊,“我”感到自己不敢面对即将失去这种羁绊的未来,仿佛成了没有缆绳的游船。于是虔诚笃信的表姐取代了母亲,成为维系“我”与过去自我的又一根风筝线。“我”复归于家庭,与堪称宗教道德标尺的表姐结合,重回正常的社会轨道。然而又认为与表姐结合是“最真诚的行为,也是最缺乏深思熟虑的行为”[7]290。自传也就在此矛盾中戛然而止。

(二)超脱的精神恋爱观

“我”与表姐的爱情也是贯穿自传文本的一条重要线索。“我”13岁那年,偶然看见表姐的母亲约会情夫。这一事件对“我”影响极大,甚至成为自己从一个懵懂孩童蜕变为敢担当有责任心的成年人的转折点:“到此时为止,我只是盲目地游荡,这时突然发现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7]93。这一新方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表姐、为保护她不受伤害而努力。这件事后,“我”对表姐的好感升华为一种热烈持久的爱情,决心以行动为她谋得一生幸福。由于相隔两地,二人只能依靠通信交流,这几乎伴随了“我”整个成熟过程。期间,“我”与表姐的宗教信仰追求、对人生等种种问题的思考无不有着深刻的共鸣。母亲婚外情的事实,让表姐对婚姻充满畏惧,也让她对自己的要求有着近乎极端的道德完美倾向。在“我”心中,信奉严格宗教道德标准的表姐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与欲望相关的举止甚至想法都是对她的亵渎。“也许是效法神圣吧,我对表姐的爱情太容易适应天各一方了”[7]167。“我”渐渐将爱情视为一种类似于宗教般崇高圣洁的感情,坚信爱情是纯粹精神的,分离于肉体且不掺杂任何欲望。即使在已经出奔的“我”,也认为“爱情中可以掺杂任何肉欲的念头都是有害的……我拿定了主意要将爱情与快乐分解,甚至觉得这种分解是可取的。这样快乐会更纯洁,爱情会更完美,如果心灵和肉体压根儿不相互搅在一起的话”[7]224。由于自己喜欢的非洲男童们从未拥有“我”丝毫的爱情,因此“我”不认为放纵的生活会影响二人的感情,反而希望向表姐展示这一片广阔自由的大陆,将她从严苛的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同自己一起感受释放天性的快乐。

这是文本中“我”对妻子的期望。然而现实中的玛德兰娜始终坚守着传统宗教道德信念,与日益不羁的纪德渐行渐远。回顾了自己宗教道德观与爱情观的形成历程后,纪德在自传末尾以“最真诚的行为,也是最缺乏深思熟虑的行为”之语为两人的结合定性。这一明显超出“我”的叙述视角的话语,暴露了纪德对这场婚姻无奈而复杂的情绪。“我”与表姐的结合是为了平复内心因丧母而产生的痛苦不安,渴望在妻子那里找回母亲曾给予的港湾。为此“我”暂时忘却了内心的魔鬼,却未料到它会在日后卷土重来。同样,再次回家的“我”已与过去克己守旧的“我”完全不同,历经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心灵蜕变的新“我”再也不会轻易地向曾长期折磨自己的宗教道德陈规妥协。至此,纪德所面临的严重危机的爆发变得无法避免,浪子的复归只是暂时的停留,他不属于沉闷束缚的家庭,终将继续出走。

四、《如果种子不死》中自我形象的矛盾性

纪德在自传里完成了对一个曾大胆反叛宗教道德束缚、凭天性而自由生活的浪子形象的建构。然而深入考察这部自传却会发现,纪德的新生并没有他宣扬的那么彻底,对宗教道德和家庭的反叛也并没有他试图证明的那么大胆自由。这部自我建构的文本存在着深层的自我解构。

末章叙述“我”回家与表姐结合,意味着浪子复归,重新回到正常的社会轨道。纪德解释说这是由于母亲去世让“我”“像突然被释放的囚犯感到头晕眼花,像突然扯断了绳子的风筝,像断了缆绳的船只,像任凭风吹浪打的漂浮物”[7]290。在文本写作上,与谈到北非之旅时那种巨细靡遗地铺张详述相较,纪德讲述复归时故意加快叙事速度,母亲去世前数月的情况仅以几千字的篇幅一带而过。对内心的转变过程也尽量模糊虚化,只强调母亲之死给自己带来的悲痛和“崇高的精神状态”,试图掩盖内心道德约束的再次复位。但为了凸显自己反叛的成功和彻底,纪德在文本中不敢面对也不肯承认在内心深处道德羁绊从未离开,只得含混地将“我”的举动归因于母亲去世时的一时冲动,“是最缺乏深思熟虑的行为”。

再者,纪德在文中一直试图为自己的反叛寻找合乎社会道德规范的解释。一种表现是,在童年阶段,用大量篇幅描写了“我”对自然与科学的热爱:野外探险,采集动植物标本的浓厚兴趣和专业态度,偷偷操作化学实验,好奇于万花筒的结构和运作方式而非如表姐那样迷恋其万变形象,等等。这些看似闲笔的叙述,连同文本中对玩弹子、攀岩、骑马甚至打架的回忆,共同发挥了重要的功能意义:凸显“我”的男性气质。在纪德的年代,人们往往把男同性恋与女性内质联系起来,视之为社会的异类。而《如果种子不死》则通过表现“我”身上鲜明的男孩特点,试图将一个同性恋者的诞生置于普通寻常的社会环境,强调其符合道德纲常和正常人性的一面。此外,纪德还强调自身有别于他人的独特性。他选取了两个事例:11岁的一天,“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慌,扑进母亲怀里,绝望地重复喊着:“我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与其他人不一样!”[7]9915岁时,一只从天而降向“我”飘落下来的金丝雀更令其备受鼓舞,感觉自己是上帝的特殊选民,背负着非同寻常的独特天职。

纪德还设计了一套理论对自己的独特加以辩解,声称上帝保护并希望人们发展各自迥异的天性,顺从自己本性的要求正是遵从上帝旨意的表现。他渴望在信仰与欲望之间寻求到平衡与和谐,以为这样才能冲破内心尚存的宗教道德桎梏的阻碍,使自己突破传统的行为合法。他以全新的对上帝的理解为自己开拓了解脱之途:“……上帝本人很可能对这种千篇一律也感到厌恶;但基督教的理想却似乎力求千篇一律而压抑天性。……每个人,或者至少上帝的每个选民,都要在世间扮演某种角色,确切地讲就是他自己的角色,与其他任何人的角色是不相同的”[7]214。由此,纪德为自己本性的解放和欲望的放纵寻找到教义支撑,使追求现世生活的个人理想化为上帝的旨意,提高到了神圣且非此不可的层面。“我”的放纵欲望变成了上帝的旨意。

纪德承认之所以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赋予这样一整套解释,是由于“对我来讲,仅仅从戒律中解脱出来是不够的,我企图使我的狂热合法化,给我的疯狂找到理由”[7]284。不难发现,这个“合法化”的“理由”恰恰是对上帝的信仰,在纪德内心深处,上帝的旨意始终是至高无上的信条,上帝在他心中从未离开。因此,无论纪德如何一再表示对内心魔鬼已经彻底顺服,其说明都是苍白无力的。

甚至文中披露自己同性恋的倾向也渗透了纪德强烈的宗教意识。福柯指出,至少在中世纪,西方就已将忏悔(坦白)确定为产生真理和真相的主要仪式。西方社会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一种坦白社会。对持基督教信仰的人来说,坦白自己的罪恶甚至成为与上帝交谈的唯一方式。而17世纪以降,对性问题的坦白尤其得到重视和强调。“现代西方人……有着经常自我坦白和向他人坦白所有通过身心而与性密切相关的无以数计的快感、感受和思想之间的相互作用的无限任务”[8]14。数百年来,基督教文化已经建立起一套权力—话语运作机制,形成一套性话语,将坦白的责任内化为个人的主体诉求,以致基督徒们感觉不到是约束自己的权力所为。将自己有关性的思想、欲望真实详细地坦白出来已经化为一种潜在的责任意识,“被确定为全体善良基督徒的理想”[8]15。作为在虔诚的新教家庭长大的成员,纪德对坦白行为格外看重。克洛德·马丹在《纪德》一书中指出,纪德在生活中总是不断地向别人剖白自己、向别人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在坦白冲动格外强烈时,甚至会向偶尔相遇的人供述内心最为隐秘的想法。对待独特的性倾向,纪德更是感到一种向世人坦白的强烈愿望。《科里东》完成后,曾有人专程前往劝说纪德放弃出版,然而纪德回答说自己有义务写这本书并出版,因为他的新教遗产是“仇恨谎言”[6]443。因此纪德在自传中力图披露真实的自我,希望剥去身上所有的伪饰来还击舆论之压,为自己的思想行为辩解,更为同性恋者争求一席之地。

事实上,当时法国已经有人敏锐地发现纪德此举的宗教思想背景。纪德的朋友罗杰·马丁·杜·加尔就纪德写作《如果种子不死》和《科里东》的原因曾猜想道:这是“他重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太大,通过公开忏悔,得到一种‘斯拉夫式的陶醉’;或者还是无意识地处于承袭的‘清教返祖现象’,为他的犯罪感寻找‘赎罪’”①在写作《如果种子不死》的过程中,纪德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并作了关于后者的六次著名讲座。其中特意提到由于受宗教意识影响,陀氏作品中反复出现忏悔行为,而且陀氏本人在生活中对忏悔也有着强烈的需求,纪德对此表示赞许和钦佩。[6]423。

可见,纪德的反叛并没有他设想得那样彻底,其心中宗教道德观尚存,不可能义无反顾地逃离,背德而生。纪德在文中建构的自我形象没能全部实现其主观意图,甚至在深层次上呈现出对其皈依魔鬼宣言的自我解构。

[1]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法]菲利普·勒热讷.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英]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M].宁一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1.

[4][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法]克洛德·马丹.纪德[M].李建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英]谢里登.安德烈·纪德: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伟大人物[M].刘乃银,译.北京:群众出版社,2003.

[7][法]安德烈·纪德.如果种子不死[M]∥纪德文集·传记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

[8][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 [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I106.4

A

2095-0683(2012)04-0045-04

2012-03-02

辛苒(1985-),女,安徽淮北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校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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