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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与超越:吴梅村的心灵痛史与以诗存史

2012-08-15段锐超

段锐超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痛苦与超越:吴梅村的心灵痛史与以诗存史

段锐超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明末清初的杰出诗人吴梅村,身历明清鼎革之痛和清初统治者的压迫之苦,在史家心态下,把悲悯情怀和愤怒心绪化为诗篇,以诗存史,见证和揭露了清军的掳掠与杀戮、清廷对百姓的盘剥压榨和对士人的威凌摧残,深刻而生动地存录了那一时代的民生苦难。其诗作抒写的苦难情结与蕴含的故国情怀,是一部心灵痛史,是那个时代广大民众和汉族士大夫心理历程和思想面貌的典型反映,曲折地表达了对清政权的不认同和对故明的怀念。

吴梅村;明末清初;清廷;清军;诗史

一代代现实主义诗人,自觉地继承和发展了我国悠久的以诗存史的传统。他们的诗,可以佐史、证史、补史,特别是由于具备对生活和情感描写细致的优势,正可以弥补史书心态记录上的不足。通过他们的诗,可以更清晰地触摸时代的脉动,真切地感受时人的生活,听到他们的心声,从而在历史中寻找到人的心灵活动,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认识诗人所处的时代。

吴梅村诗作是“诗史”的又一高峰,记录了明清鼎革之际和清初的民生苦难,从心态史的角度看去,这是一部民众与士大夫的心灵痛史。本文希望透过其诗作的史实本身和情感传递,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去进一步探究深蕴其中的广大民众的心灵呼声和一代士大夫的心灵轨迹。

一、吴梅村诗史思维形成的历史背景和心理基础

吴梅村的史家心态和诗史思维渊源有自。从吴梅村的生平遭际梗概和时代巨变的大致背景中,可以看出其形成原因和他的深层的写作动机。

吴梅村(1609-1672),名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以号名世。少时受教于张溥,后来成为张溥创立的士大夫团体复社的骨干。与许多命运多舛的士子不同,吴梅村科场一帆风顺。明崇祯四年 (1631),二十三岁的吴梅村会试第一,继而又在殿试中高中榜眼。当时有人对他的试卷提出异议,崇祯帝在其上亲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1],一锤定音,物议平息。吴梅村少年高第,独步江东,名传天下。崇祯皇帝钦赐归娶,天下荣之。浩荡皇恩,吴梅村一直铭刻在心。

吴梅村初任编修,充东宫讲读官,再迁左庶子,后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此时的大明王朝,危机四伏,已呈末世之象。从较为安定的东南一隅来到京城的吴梅村,面对风雨飘摇的时局,忧患意识越来越强烈。崇祯十四年(1641),他深感处境险恶,又无力回天,遂绝意仕进,挂冠家居。弘光政权建立后,曾一度应召任少詹事,但目睹了弘光帝的荒淫误国和马士英、阮大铖等权臣的倒行逆施后,知明大势已去,遂辞任归里。

顺治二年(1645),清军大举进攻江南,吴梅村携家到苏州矾清湖等地躲避战乱,此间颠沛流离,历尽艰危。战乱稍定后,隐居著述,创作丰硕。身荷明朝重恩的吴梅村虽然未参与抗清或为明殉节,但他曾誓不仕清。后来迫于清廷高压,于顺治九年奉诏进京,任秘书院侍读,旋升国子监祭酒。违心出仕,使他内心难安,万分痛悔,所以顺治十三年(1656)丁母忧告假归乡后再不复出。家居的几年间,曾受清廷制造的“奏销案”、“通海案”等大案的牵连而被褫革,几至破家。此后,他小心避世,尽量远离政治,直至康熙十年(1671)去世。

吴梅村明末进士高中后即被授予编修。翰林院编修是史官之一种,这种史官经历应该是后来吴梅村以诗存史的学术素养和学术心理的基础之一。吴梅村早就具有“诗史”思想,他对诗与史二者的关系有独到的认识:“古者诗与史通,故天子采诗,其有关于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宣付史馆,不必其为士大夫之诗也;太史陈诗,其有关于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入贡天子,不必其为朝廷邦国之史也。”[2]1205而且有志于修史:“眼见孙吴事,他年著异闻”(《七夕感事》)。他的《绥寇纪略》是比较重要的明清史籍。他的一些诗已被时人及稍后学者目为诗史。程穆衡《鞶帨卮谈》直接以诗史评价吴梅村诗,认为“梅村集之所系大矣,谓少陵后一人也,谁曰不宜!”[2]1505吴梅村本人对他的纪实诗如《临江参军》相当自信,认为“即谓之诗史可勿愧”[2]1138。可以肯定吴梅村本就怀着以诗存史的目的,创作时就具有“史官心态”。[3]他有史识、史才,又“身际鼎革,所见闻者,大半关系兴衰之故,遂挟全力,择有关存亡、可资观感之事,制题数十,赖以不朽。此诗人取巧处也”[2]1517。

吴梅村现存诗一千一百首左右,主要保存在其长期秘藏家中的《梅村家藏稿》(今人整理为《吴梅村全集》)中。数量之多,质量之高,罕有其匹。他的长篇歌行体叙事诗被称为“梅村体”,这是他对诗歌发展的独特贡献,也是其记录时事的得力工具。这些诗大多作于弘光朝灭亡后。[4]

本文仅从梅村诗作中选取部分关于社会底层民众和士大夫等阶层在易代之际遭遇的典型作品,从心态史的角度予以讨论,以剖析吴梅村史家心态下的深层寄寓,更好地认识那个时代士大夫的心理历程。

二、民众的悲鸣恨怨与自身的苦难情结的细致抒写

作为亲历者,吴梅村蒿目时艰,忧国悯人,悲情难消,以他的诗才史笔把自己的经历闻见和切身感受生动形象地记录了下来,以诗章存信史,大胆地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动荡变乱、政治的黑暗以及民众遭受战火蹂躏、赋敛压榨和民族压迫的苦情惨状,抒写自己的苦难情结。

1.痛于杀戮之惨与掳掠之暴

顺治二年(1645),在北方站稳脚跟的清廷撕下伪装,以“吊民伐罪”为名,大举进攻江南。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其杀戮之惨,破坏之重,骇人听闻。南明弘光朝边防重镇扬州受到清重兵围攻,虽经南明督师史可法率众殊死抵抗,无奈朝廷内讧严重,诸将异心,不相援救,终至陷落。清军野蛮报复,残民以逞,繁华富庶的名城顿成人间地狱。“廿五日丁丑,可法开门出战,清兵破城入,屠杀甚惨”[5]。吴梅村笔下“十载西风空白骨,廿桥明月自朱楼”(《扬州四首》)①所引吴梅村诗均见《吴梅村全集》。,即是十年后回想当年的杀戮之惨。身为大清臣民,在清廷威压之下不能尽状其惨,只能怅望西风一洒泪,以较为隐晦的史笔抒写胸中的悲愤。“定后江声消白骨,静中劫火指寒灯。阴风夜半扬州月,相国魂归哭孝陵。”(《杂感二十一首之其十七》)这一劫难在诗人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沉痛与愤怒并不能随时光的流逝而消除。

清军在南下过程中对无辜百姓的大肆杀戮远不止扬州一地,吴梅村诗中每有述及。“每逢墟落愁戎马,却听风涛话鬼神”(《自信》),“非关城郭炊烟少,自是山河战鼓频”(《新河夜泊》),“野戍凄凉经丧乱”(《郯城夜发》),“残村秋水外,新鬼月明中”(《野望二首》)等,都是写清军屠戮之频,人民死亡之众和城乡被破坏之惨。清军过后,村落破败,城郭丘墟,一片萧瑟。逃难幸存者乱后归乡,看到的是人烟零落,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房屋被毁,剩下孤零零的柴门,只好把船牵到柴门边暂住:“乱后归来桑柘稀,牵船补屋就柴扉”(《和王太常西田杂兴八首》)。

战乱和杀戮给人民造成极度的惶恐,只要闻听战火逼近,便争相逃难:“骤得江头信,龙关已不守。繇来嗤早计,此日尽狂走。老幼争渡头,篙师露两肘”。吴梅村自己也是“麻鞋习奔走,沦落成愚贱”(《避乱六首》)。人们抛却家业,只求保全生命,骨肉完聚:“大兵从北来,百姓闻惊慌。……但求骨肉完,其敢携筐箱。扶持杂幼稚,夫散呼耶娘”(《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一朝戎马生仓卒,妇人抱子草间匿”(《遣闷》)。吴梅村的女儿们也总是处在对亲人生死的忧惧之中:“一女血泪啼阑干,舅姑岭表无书传。一女家破归间关,良人在北愁戍边。更有一女忧烽烟,围城六月江风寒”((遣闷》之五)。

清军每到一地,还大肆奸淫掳掠。顺治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豫亲王多铎将在江南掠得的汉族妇女当做战利品分别呈送清帝及王公权要,剩余的分给军中将领:“是日。和硕德豫亲王获才貌超群汉女人一百零三,将此呈送皇上(顺治帝)十,呈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三,呈辅政叔父王(济尔哈朗)三,……其余女人分赏带兵出征之梅勒章京、护军先锋大臣等。”[6]许多被掠北上的江南女子,受尽凌辱惨死,魂归故里:“拨尽琵琶马上弦,玉钩斜畔泣婵娟。紫驼人去琼花院,青冢魂归锦缆船”(《扬州四首》),官妓和良家女子被掳掠驱遣,流离飘零,悲惨而死:“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玉颜零落委花钿”,“贵戚深闺陌上尘”,“沙董朱颜尽黄土”(《听女道士下玉京弹琴歌》)。清军还掳掠贩卖儿童:“将军下一令,军中哪得闻儿啼?楼船何高高,沙岸多崩摧,榜人不能移,举手推堕之”(《堇山儿》)。

2.苦于压榨之重与诛求之苛

清朝统治者在攻取江南的过程中和战乱初平时期,对在战乱中苟活下来的汉族人民进行了敲骨吸髓般的盘剥压榨,民不堪命,穷困已极:“昨闻县帖下,搜索到鱼鳖”(《游石公山诸胜》),“残民零落困诛求”(《郯城晓发》),“十载乡园变萧瑟,父老诛求穷到骨”(《遣闷》)。在《直溪吏》诗中,吴梅村记录亲眼目睹的一幕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官吏严厉催逼下祖屋被拆、倾家荡产的惨剧:“短棹经其门,叫声忽盈耳。一翁被束缚,苦辞橐如洗”,“屋梁纪月日,仰视殊自耻。昔也三年成,今也一朝毁。贻我风雨愁,饱汝歌呼喜。”

吴梅村还通过今昔对比的方式,凸显清廷的横征暴敛和不恤民命。避难之时,战乱尚未至矾清湖,那里还是一片世外桃源的美景:“主人柴门开,鸡声绿杨晓。花路若梦中,渔歌出杳杳”(《避乱》),但战乱初平,诗人再次到访之时,看到的却是百姓被诛求催逼而毁家输役、旧业荡然的惨况:“长官诛求急,姓氏属里胥。夜半闻叩门,瓶盎少所储。岂不惜堂构,其奈愁征输。庭树好追凉,剪伐存枝枯。池荷久不开,岁久填泥淤。废宅锄为田,荞麦生阶除。”(《矾清湖》)战乱过后,百姓不仅没有回复正常生活,反而倾家荡产。面对如此荒凉的景象,抚今追昔,诗人感喟不已:“当年栖息地,零落今无余”(《矾清湖》)。

吴梅村的“三行”(《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集中反映了清初肆行苛政,人民不堪其苦的情形。

芦洲指多生芦苇的沿江沙地。沿江各省在正供(主要赋税)内,有“芦课”(芦洲赋税)一项。由于沿江沙地坍涨无常,因此每每需要重新丈量,贪官污吏借机行私纳贿,甚至乘机侵占百姓田地,“芦政”成为当时一大民害:“州县逢迎多妄报,排年赔累是重粮。丈量亲下称芦政,鞭笞需索轻人命。胥吏交关横派征,差官恐喝难供应。江南尺土有人耕,踏勘总无豪占情。”(《芦洲行》)

为镇压郑成功、张名振等领导的海上义军,清廷多次下令强征民船以充军用,官吏乘机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官差捉船为载兵,大船买脱中船行”,“郡符昨下吏如虎”,“晓事篙师敛钱送”(《捉船行》)。百姓被捉船派差,受尽欺凌:“村人露肘捉头来,背似土牛耐鞭苦。”(《捉船行》)

为进攻南明政权,镇压反抗力量,清廷曾令在各地征收马草,这是在正供之外强加在百姓身上的额外负担。军官和官吏借机勒索,贪贿舞弊,使生活本已难继的百姓雪上加霜,家业荡然:“秣陵铁骑秋风早,厩将圉人索刍藁”,“京营将士导行钱,解户公摊数十千”,“长吏除头吏干没,自将私价僦车船”,“百里曾行几日程,十家早破中人产”(《马草行》)。

3.悲于威压之厉和摧残之巨

清军进占南方后,怒于南方人心未附,对南方士大夫兴大狱以行威压打击,连续制造了“丁酉科场案”,“嘉定钱粮案”、“奏销案”等大案。吴梅村因为自身或友人罹其毒虐,创巨痛深,诗中多有逼真记述和深痛感喟。

“丁酉科场案”分为“北闱(顺天府)科场案”和“南闱 (江南)科场案”。清廷借口顺治十四年(1657)丁酉江南乡试应考士子与考官作弊,重罚重判,许多无辜者也被牵连。“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被牵连发配宁古塔,吴梅村悲愤万分:“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悲歌赠吴季子》)。松江士子陆庆曾也被牵连下狱,被判流徒尚阳堡。吴梅村以诗赠别:“嗟君时命剧可怜,蜚语牵连竞配边。木叶山头悲夜夜,春申浦上望年年。”(《赠陆生》)后来吴兆骞居塞外二十多年后方经营救而被放还,陆庆曾竟死于遣戍之所。而在此前的“北闱科场案”中,科臣陆贻吉等人被处斩,家人哀哀无告,情形更加凄惨:“前山路转相公坟,宰木参差乱入云。枝上子规啼碧血,道傍少妇啼罗裙。罗裙碧血招魂哭,寡鹄羁雌不忍闻。同伴几家逢下泪,羡他夫婿尚从军。”(《吾谷行》)

顺治十七年(1660),清廷制造“嘉定钱粮案”,以拖欠钱粮为名,将嘉定在册诸生全部下狱,限期缴清,并褫革功名。王维夏无辜被牵连,押解进京,吴梅村以《送王子维夏以牵染北行四首》赠别:“比来狂太减,反致祸无端”,“惆怅书生万事非,赭衣今抵旧乌衣”,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与悲愤。

顺治十八年(1661),清廷又制造“奏销案”。清初,江南赋役繁重:“顾以东南区区一隅,赋税居天下之半”[2]730,往往旧赋未清,新税又至,百姓不堪重负,难以完纳,有人只好把地卖掉:“江南赋税愁连天,笑余卖尽江南田”(《高凉司马行》)。大面积的拖欠,造成积欠较多,巡抚朱国治以抗粮为名,造欠册报部。部议结果是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溧阳一县,不问官职大小,不分所欠多寡,现任官吏降职,衿士褫革。全案共“降革乡绅二千一百七十一名,生员一万一千三百四十六名”[7],若干褫革者又被枷责追逼,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加之罚款苛酷,官吏贪墨,许多人倾家荡产:“田园斥尽敝裘难,苦乏家钱典图籍”(《短歌》)。曾中探花的叶方蔼,因“欠折一厘左官”,当时人们有“探花不值一文钱”[8]之叹。“石壕怒呼荜门前”,“宁越鞭来绝可怜”(《赠学易友人吴燕馀二首》)描写了官吏逼索的凶恶和常熟士子吴燕馀被责罚凌辱的悲惨。吴燕馀最终死于狱中。”[2]969此案打击既宽且重,吴梅村本人也被削籍,而且“几至破家”[2]1405。时过数年他仍抒发出“酒酣莫话当年事,门外沧江起暮愁”(《十月下澣偕九日过云间公■阆石苍水斋中同文饶诸子二首》)的悲慨。

吴伟业的这些诗虽然还不是从正面揭露清朝统治,但从侧面曲折地记录下这凄惨的一页。有些史实,官方有意不载,赖吴梅村等人的记述以存。

清军在民族征服过程中表现出的残暴和血腥,绝不仅仅只限于本文所论的几个方面,其他如薙发令、逃人法、强行圈地、强令迁海以及后来的文字狱等,都打着深深的民族压迫的烙印。而且吴梅村诗题材广泛,“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9],较多着意于政治、军事和文化等方面。本文只是就吴梅村诗中述及的关于明末清初民生苦难的几个主要方面加以论议,仅此已经可以看出吴梅村诗作的诗史特质,可以据此想见当日广大汉族民众境遇之凄惨和苦难之深重。民生疮痍,笔底波澜。悲愤化为诗,托诗留信史。声声泣血、句句含泪的有韵文字,虽有文学作品之名,更有历史记录之实,是社会生活史和心态史研究的必不可少的宝贵资料。相比于一些史籍记载的真伪难判,吴梅村诗对民生苦难的记述的史实性自不待言。作为大清臣民,对于清军和清廷的暴行,吴梅村不仅不可能也不敢夸大事实地中伤捏造,反而在淫威之下,不得不尽量为之隐讳。由于文稿很长时间没有全数公开才得以留存,其作为史料特别是心态史材料的价值不容置疑。

三、一代士大夫的故国情怀和仇清心绪的曲折表达

吴梅村诗具有以诗存史铭苦难的心态史价值,还有可贵的思想史价值。不仅记录了普通民众的心灵呼声,也反映了一代汉人士大夫于鼎革之际的心灵痛史。吴梅村本人是此际士大夫的一种软性反抗的代表,虽然一度不得已做了清朝的臣子,但他对自己的这一失节行为,终其余生,自责忏悔不已。“俯仰身世,每自伤也。临殁,顾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时一境不历艰苦’”。[10]“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自叹》),“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遣闷》六首之三),“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过淮阴有感二首》),“死生总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樽”(《怀古兼吊侯朝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临终诗四首》)。华佗难解肠千结,惭恨无地,长歌当哭,悲吟诉恨。智慧和良知、民生苦难和民族悲剧是其痛苦的根源。这类诗词就是他稽颡泣血的告白,比同时代那些不得已做了贰臣的钱谦益等人反思更深,痛悔更切。在政治高压下,吴梅村虽不敢对满清贵族杀戮压榨百姓,压迫摧残士人的罪恶行径揭露得太直白,但他仍以自己的良知和勇气,为我们留下了认识那个时代的一份难得的记录,这正是他独特的贡献。

记录民生苦难和表白自己无时不在的失节之痛的诗作,又都曲折地传达出吴梅村的黍离之悲和故国之思。这正是他的独特的反抗方式和令人尊仰的地方。他没有以死殉国,但他的作为无疑也是悲壮的、卓越的。张宇声认为吴梅村诗作“都不只是简单地揭露政治弊端,反映百姓疾苦,而是紧紧联系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现实,表达故国覆亡的深悲巨痛,表达异族入侵给江南人民带来的无尽苦难”[11]。而施祖毓则认为“归来枕底天涯梦,喔喔荒鸡已五更”(《十月下澣偕九日过云间公■阆石苍水斋中同文饶诸子二首》),用祖逖刘琨闻鸡起舞典故,蕴含对清廷不满且仇清反清之义。[12]那种认为吴梅村顾惜生命、个性懦弱的断语并不准确。对百姓苦难的描摹和对自身失节之痛的宣泄,本身就是在抒写沉重的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悲,就是对清廷黑暗暴虐统治的泣血的控诉和绝望的反抗。字句蕴悲恨,笔端涌怒涛。不平之鸣,传声久远。吴梅村病逝前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用心良苦,后世读吾诗而能知吾心,则吾不死矣。”[2]1409“寄托良苦”,正是寄寓着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梅村所言非虚,其诗作构思用心良苦,笔下寄托深远,心态史价值之外更有宝贵的思想史价值。

乾隆皇帝曾欣然赋诗,赞誉梅村诗作:“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披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锦应惭丽,细比春蚕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对处,几多诗兴为君收。”[2]1406肯定了吴梅村诗雕金镂玉、艳丽细腻的一面,也注意到了其忧国恤民的杜陵情怀,但其深邃的思想性、战斗性的一面也许被忽略或未被看到。这首诗应该是乾隆皇帝做“阿哥”时的少作,否则,曾大兴文字狱的乾隆皇帝对这位“贰臣”只会忌恨有加,哪里还会“往复披寻未肯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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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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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683(2012)04-0024-04

2012-06-03

段锐超 (1970- ),男,山西临汾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校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