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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游戏说”的生存意味及其局限

2012-08-15赖勤芳

关键词:席勒冲动康德

郑 舟,赖勤芳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2.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48)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游戏说”。关于“游戏说”,目前学术界比较盛行的观点是把它作为艺术的本质来看待,甚至将它作为艺术起源的一种理论。笔者认为,这两种理论都可以在该书的若干篇章中找到相应的依据,但是如果联系倡导审美教育思想的时代背景、出发点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席勒所针对的是人性失落和道德恶化的时代问题。他看到了由于过度理性造成人格异化的事实,竭力要求恢复感性,并为感性立法,因而其“游戏说”应是一种感性的、审美的生存观,是对人在“现代境遇”中生存命运的关怀。因此,在审美现代性意义上重新梳理和审视席勒的这一思想,将有助于人们洞察到席勒美学的深刻性,从而也为今人正确评价席勒在西方美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提供一个视角。

一、审美自由:从艺术到政治

何谓“游戏”?席勒说:“通常用‘游戏’这个词表示一切主观和客观上都非偶然的,但又既不从内在方面也不是从外在方面进行强制的东西。”[1](P78)席勒认为,在人身上存在着两种冲动,即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它们分别以自然的法则和精神的法则强制人心,美是两个冲动共同的对象,也就是游戏冲动的对象。游戏冲动则同时从精神和物质方面强制人心,而且它扬弃了一切偶然性,因而也就扬弃了强制,使人在精神与物质方面都得到了自由。故所谓的“游戏”就是通过扬弃的方式使人感到自由。一句话:游戏就应是人的一种理想存在方式和状态。对此,席勒也一再强调:“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使人的双重天性一下子发挥出来”;“人同美只应是游戏,人只应同美游戏”;“说到底,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1](P78-80)。

从思想渊源看,席勒的这一观点主要来自康德。康德在美学研究中曾注意到艺术与游戏的关系这一问题。在谈到艺术与手工艺的区别时,他指出:“艺术还有别于手工艺,艺术是自由的,手工艺也可叫做挣报酬的艺术。人们把艺术仿佛看作是一种游戏,这是本身就愉快的一种事情,达到了这一点,就算是符合目的;手工艺却是一种劳动(工作),这是本身就不愉快(痛苦)的一种事情,只有通过它的效果(例如报酬),客观存在才有些吸收力,因而它是被强迫的。”艺术是自由的,手工艺却是一种劳动,一种本身并不愉快的事情,正是在“自由”这一点上,艺术与游戏是可以相通的。因此,在康德看来,“自由活动”也就是“自由游戏”,艺术与游戏“都标志着活动和自由和生命力的畅通”[2](P380-385)。康德的“游戏说”至少包括了两层含义:一是游戏与人的生命活动是相关的,是人的一种自由的表现;二是游戏与劳动是相对立的,即劳动相对于艺术来说,是一种异化的存在。

无疑,康德的“游戏说”对席勒是一个巨大的启发。作为一位“康德主义者”,席勒除继承这一观点外,“亦是用先验论的方法来解决美学问题的”[3](P472)。康德把艺术的本质界定为自由,揭示了审美的无利害性,排除了诸多具有实用价值的对象和难以抗拒的物质诱惑,从而保证了审美对象的自由纯粹性。但是,席勒并不仅仅满足于康德所涉的“艺术”这一对象,而是将其扩大到一切的“人”,因为《审美教育书简》一书所要解决的是社会问题。首先,作为一个自由的热情的追求者,席勒始终是一个具有自由精神和气质的诗人、美学家。在《威廉·退尔》《华伦斯坦》等作品中,他始终在呼唤自由。歌德早已指出:“贯穿席勒全部作品的是自由这个理想。”[4](P108)这表现了席勒对时代及其个人的深切关注。其次,《审美教育书简》的写作具有深刻的社会背景。法国大革命以“自由、平等、博爱”为主题,标榜着其历史的进步性。当时,包括席勒等在内的一大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对大革命充满了信心,渴望建立真正的理性王国。但大革命的失败、雅各宾派的专制统治,彻底粉碎了他们昔日的梦想,也使青年席勒大失所望。对社会仍抱有一线希冀的席勒感觉到:在通过“冲锋陷阵”式的现实途径不能解决的情况下,只有诉诸于“非现实”的即审美教育的途径来解决这样的时代课题:“人怎样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审美教育书简》一书的主题也即在此。在席勒看来,“自由”不仅仅是“美学问题”,而且是“政治问题”,而“政治问题的解决必须假道于美学问题,因为正是通过美,人们才能达到自由”[1](P14)。因此,从这两方面看,席勒的“游戏说”就并非是一般的艺术本质论,而是富有现实针对性和时代气息的美学主张。正如K.E.吉尔特等所说:“席勒这一成熟著作已不再是一种抽象的两端论法(dilemma),而是一种道德上和理智上的迫切需要,是对当时各种真实事件的某种感受。”[3](P479)

二、人性重建:从现代到古典

席勒以一种形而上的途径来解决形而下的现实困境,这恰恰是他所开创的一条独具特色的美学道路。围绕经验世界,席勒在自我与世界相互依存的两极中展开了心灵之旅:这是一条调和肉体和精神、感性与理性、本质与现象的“中间路线”。虽然他曾经动摇于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中间,但总体上又是偏向于唯物主义。他注意到自然力和实用艺术对人类发展的促进作用,认为人类正是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国家、艺术、科学、法律、神等诸多意识形态观念;同时,他特别关注到:人类文明的发展并没有相应地带来社会的进步,自由也仅仅只是人们的一种奢望,反倒由于理性的殖民化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造成了人格分裂和人性异化的事实。因此,置身于现代文明中的席勒认为,劳动与艺术在根本上是对立的,人的现实生存命运是岌岌可危的,人已不再是自由,不再是游戏。尽管这些见解有部分是康德早已指明的,但在内在理路上是与康德的主张十分迥异的。席勒改造人、教育人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提升人性。在他看来,美和艺术不再是“游戏”的表象,而是“游戏”的对象,甚至是生存方式、状态。关于美、艺术和游戏的三位一体性集中表现在他力图重建一种具有和谐的人性理想之上。

人性(humanity)是指在一定的社会制度和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所具有的正常的感情和理智的品格。深受启蒙思想洗礼的席勒,他不是固守人性的这一历史性,而是进行了高度的抽象。他直言自己所追求的既不是自然国家,也不是伦理国家,因为自然国家是盲目的,受物质必然性的支配,而伦理国家则是依据理性假设的。理性固然有了人原来缺乏的人性和尊严,但使人的生存陷入了险境。席勒认为,理想国家是要有“第三种性格”的,即“美”的国家。在这个国家中,一方面既保存了自然的多样性,又保存了理性的一体性;另一方面则把自然性格和伦理性格统一成完整性。因而,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这种人性的完满的实现,即一种“自由”的心境。进而他认为,人身上的两种冲动(即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都为相互间的活动奠定基础,只有在对立面上才能最高程度地显示自己。理性的任务是把两种冲动保持在各自的范畴之内,而要解决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矛盾,只有当人的生存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才有可能解决,这就是人性的最基本的观念。殊不知,人的特权在于它是有意识和有意志地根据理性进行行动,即人是一种有意愿的生命体。事实上,这种理想的人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仅就人本身而言,他天生存在不可或缺的矛盾:人对死亡无能这力,因此,它将“把人的全部观念予以废除”[1](P155-156)。

尽管如此,席勒抛开了人性的所有悖论,他在现实与古典的“比照”中建构起自己的理想人性观。他试图回溯到遥远的古希腊去寻求。马克思曾把古希腊看作是人类发展的“正常的儿童”阶段,席勒则认为古希腊人具有完整的性格、完满的人性:“他们既有丰富的形式,同时又有丰富的内容,既善于哲学思考,又长于形象创造,既温柔又刚毅,他们把想象的青春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在一个完美的人性里。”[1](P28)在古希腊社会中,人处于与自然浑然一体、物我不分的生存状态。人的内在自然也还没有分裂,感性与理性也是统一成一体,人们可以在自己的感性行动中充分体现理性的力量,把平静的自然转化为活动的自由,同时把自然加以人格化和神化。与之相比,近代人在根本上就是分裂的,感性与理性、主体与对象、本质与现象决然对立。席勒注意到人类在这一时代中堕落为“粗野和懒散”两个“极端”,感受到了科技对人性有着无比巨大的“杀伤力”:“希腊国家的这种水螅性如今已被一架精巧的钟表所代替,在那里无限众多但都没有生命的部分拼凑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机械生活的整体。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道德习俗都分裂开来了;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彼此脱节。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他耳朵里听到的永远只是他推动的那个齿轮所发出的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他永远不能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在他的天性上,而是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他的专门知识的标志。即使有一些微末的残缺不全的断片把一个个部分联结到整体上,这些断片所依靠的形式也不是自主地产生的,而是由一个把人的自由的审视力束缚得死死的公式无情地严格规定的。死的字母代替了活的知解力,训练有素的记忆力所起的指导作用比天才和感受所起的作用更为可靠。”[1](P30)可以说,精确的科学分工和各种等级、职业的严格划分,撕裂了人的天性的内在联系、内在完整和谐。正是这种文明本身,给近代人造成了创伤,给人类的生存带来了危机。

席勒对近代人人格分裂、异化事实的这种描述是十分深刻的。“游戏说”就是要在这种支离开破碎的人性废墟上重建理想的社会,用“游戏”去整合、完善分裂的人性,去培养和造就和谐的、自由的,具有“第三种性格”即“美”的人。正如古希腊人专注于“自然”的特点并把自然作为人的第一创造力一样,近代人需要的是“美”,因为美是人的第二创造力。因此,与对美的渴望、对自由的吁求一样,对人性完满的追求也表达出席勒始终关怀现代人,始终眷恋和向往诗意的生存。席勒虽然一度指向过去,带着几分古典的倾向(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空想”),但是他的这种“怀旧”情绪并不表明他落伍时代,而恰恰说明他对时代的一种忧虑以及道德考量。

三、理性僭妄:从感性到自然

那么,如何真正达到和谐的人性呢?席勒提出:实现从物质游戏到审美游戏的飞跃,“要使感性的人成为理性的人,除了首先要使他成为审美的人以外,别无其他途径”[1](P116)。在康德哲学的关于人性的二元论思想中,人是处于两个世界的公民,而席勒则试图冲破这一禁锢。他要用游戏即美来匡救时弊,消融、弥补由于过度理性(亦称“片面理性”)造成的人性的不和谐、片面化的一面。因此,他认为要解决美的矛盾,必须要在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的对立中求解:不是单方面消除感性冲动或理性冲动,也不是感性冲动压制理性冲动或相反,而是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之间相互融合与统一。这是两种冲动都有各自的立法范围,因而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此是其一;其二,如果人是完全的,他的两种冲动都已发展,他就有自由,如果人是不完全的,两种冲动中有一种被排除时,他就不自由。因此,与异化相反,游戏冲动恰恰缝合了这样的缺陷,游戏成为了人的一种真正的审美状态,成为了人自由的、本真的存在方式。故而,“游戏”也最终成为解除异化的根本方式。

但是席勒也指出:从感性冲动转化到形式冲动只不过是理性提出的一个任务。尽管席勒要求回归到原始的自然状态,回归到古希腊社会,但是这个“回归”并非是单纯地回归,而是要在理性的基础上,回归感性,重塑感性在理性世界中应有的地位,因为时代的任务就是要通过更高的艺术即审美教育来恢复人的完整天性,使理性感性化。因此,席勒呼吁这个时代最为紧迫的需要是“打通从心到脑的路”,“培养感觉功能”。这样,“美”不仅成为一种手段,而且是一种目的。艺术家就是要在“游戏”中通过美来净化时代的腐败,在不知不觉中排除人性的“任性、轻浮和粗野”,直至把人引向性格的高尚化:通过对个体的、感性的重视来全面改善社会的风俗趣味,从而把美引向真理的康庄大道。对此,席勒指出了在游戏冲动中人(类)的发展必须按此顺序经过三个阶段,即感性的状态、审美的状态,最后上升为道德的状态。要实现人性的完满,只有在审美状态中才能完成,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从感性的状态提升到审美的状态,即“要使整个感觉方式必须发生一场彻底的革命”。可见,席勒所有命题的提出与解决,都是要在意识中进行一场深刻的主体革命,而这场“革命”的对象与所建立的目标都是为着实际生活中的人。现在看来,席勒的这一段话是非常具有宣言性质的:“美对我们来说固然是对象,因为有反思作条件我们才对美有一种感觉;但同时美又是我们主体的一种状态,因为有情感作条件我们对美才有一种意象。因此,美固然是形式,因为我们观赏它;但它同时又是生活,因为我们感觉它。总之,一句话,美既是我们的状态又是我们的行为。”[1](P133)在这里,席勒正是把美(游戏)看作是“主体的一种状态”,甚至是生活本身。

从各方面看,席勒都是把“游戏”作为人的一种感性生存来看待的,但是无论他所向往的自然、古朴的古希腊文化、还是对抽象的完美人性的渴求,他的一切构想实际上都只是在理性主义的架构中完成的,即使他所谓的人的3个阶段的划分,也仍未脱离理性主义主客二分的窠臼。黑格尔的这段话正是对席勒一针见血的批评:“美感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把欲望、感觉、冲动和情绪修养成本身就是理性的,因此,理性、自由和心灵性也就解决了它们的抽象性和它的对立面,即本身经过理性化的自然,统一起来,获得了血和肉。”[5](P78)在席勒之后,也有很多美学家论及“游戏”的,20世纪的哲学家伽达默尔即是其一。但是伽达默尔完全超离了先前的“游戏”界说,康德和席勒的主体性恰恰是他所竭力反对的。他认为,游戏并不是指行为、创造活动、鉴赏活动,也不是指某种主体性的自由,而是“艺术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游戏”是由游戏者和观赏者共同组成的。因此,伽达默尔的游戏思想“冲破了近代认识论模式的束缚,而在存在论的视野下重新审视游戏现象”[6]。可以说,只有到了伽达默尔,“游戏说”才较为彻底脱离了席勒美学的缺陷而获得了当代意义。此外,席勒的“游戏说”由于已深深触及“异化”这一社会问题而备受马克思的关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既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被异化的事实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又指明了只有在未来社会中才能真正发展出自然人性的观点。马克思对席勒美学的批判式继承虽然表明席勒美学具有部分合理性,但是席勒美学的局限也昭然若揭。

[1] 〔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2]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 〔英〕K.E.吉尔伯特,H.库恩.美学史[M].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4] 〔德〕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5] 〔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6] 崔唯航,赵义良.论伽达默尔美学思想中的“游戏”概念[J].语文学刊,1999,(5):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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