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涵
2012-08-15邹华秀
邹华秀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史系,湖南 长沙 410205)
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涵
邹华秀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史系,湖南 长沙 410205)
《红楼梦》中林黛玉形象,既体现了民族文化的内涵,更富有现代文化意蕴,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重视自我价值的实现;(二)激烈的叛逆精神;(三)强烈的女性意识和民主主义思想等方面,但这一形象缺乏独立的生命意识与人格意识。
林黛玉;文化蕴涵;个性意识
《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艺术成就的最高峰,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的瑰宝,数百年来脍炙人口,声誉极高。它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他们各自具有自己独特而鲜明的个性特征,成为不朽的艺术典型,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永远放射着奇光异彩。而林黛玉就是作者创造的典型环境中众多典型人物形象之一。
古往今来,文学作品中多愁善感的女子数不胜数,却很难找到可以同林黛玉相提并论的人物。林黛玉不仅是《红楼梦》的第一女主人公,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整个中国文学史的第一女主人公。她的身上体现着本民族文化的内涵,凝聚着本民族文化的精髓。透过这个艺术形象,会使我们对生活有更深层次的理解。
一、林黛玉形象的传统文化因子
(一)通过传说以烘托人物的外貌特征
黛玉初进贾府,作者并未直接着墨描写她的外在美,而是巧借凤姐的嘴及宝玉的眼来展现林黛玉的美。心直口快的凤姐一见黛玉即惊叹:“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1]7这话虽未直接写出黛玉的美丽,却在读者心里留下了一个“绝美”的形象。我们再从宝玉的眼来看看黛玉的形象:“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1]40“颦颦”即是林黛玉首次同贾宝玉见面时,根据黛玉的形象,贾宝玉即时送给她一个最恰当不过的字。读者看到黛玉的字马上可以联想到一个著名的传说:西施的“病心而颦”。西施捧心和东施效颦,在中国古老悠远的文化当中,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有关的记载很多,“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极妍丽,既病心痛。矉(同“颦”:皱眉)眉苦之。而端正之人,体多宜便。因其矉蹙,而益其美,是以闾里见之,弥加爱重。邻里丑人,见而学之,不病强矉倍增其丑。”(见《庄子·天运》成玄英疏)。宝玉送黛玉“颦颦”两字,又称她为“神仙似的妹妹”。笔至此处,一个活生生的“绝美”黛玉已跃然纸上。这便是林黛玉的“外在美”。然而她的“外在美”是“娇袭一身之病”、 “病如西子胜三分”的病态的美,就象是个“捧心西子”。
“颦颦”两个字写出了黛玉的那种病态美,“病如西子胜三分”,更是可以知道林黛玉形象的容量,是要远远超过西施。她的这种既瘦且病的美,跟她的秉性气质协调得恰到好处,两方面形成了和谐的统一,相得益彰。
“病如西子胜三分”的下联是 “心较比干多一窍”。传说比干是商纣王的叔叔,是商纣王父亲太乙之弟,他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为了劝谏商纣王被纣王开膛摘心而死。所谓七窍玲珑心,是说心脏有七个孔,表示这个人很聪明很有心眼!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岂不更加聪明灵慧?在后面的故事中也确实体现了林黛玉的聪明灵慧。
(二)通过典型的文人品格以丰富人物性格
黛玉的《菊花诗》十二题[1]46。四首诗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咏菊》和《问菊》两首,均为七言律诗,引录如下: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谈及菊花便不能不提到陶渊明,他蔑视权贵,崇尚气节,赋《归去来辞》,挂冠归隐,每日优游于篱边、山下,多有咏及菊花之作。
再往前,可以追溯至三闾大夫屈原。屈原在逆境中生存,然而精神是不倒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最后,赋诗一首,“举身赴清池”了。在未死之先,他一直致力于“修能”,除了帽子高到“岌岌”、罗带长到“陆离”之外,他还喜欢餐英饮露,“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见屈原《离骚》)”屈原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即秋菊之花可比木兰之露,都是极清极洁之物,它显示的是屈原品格的高洁与不同流俗。
梅、兰、竹、菊四君子,各以其独特的物性而代指人所具有的品格。菊花斗寒而开,经霜不凋,怒放于石边篱下,有一种倨傲与隐逸之气。从这三首菊花诗可以看出黛玉对菊花的理解较近于五柳先生,突出了黛玉性格中的清高与孤傲,同时这几首诗也体现了黛玉对理想人格的设定与追求。
说到林黛玉,读者可能还会联想到一个词——才女。确实,林黛玉可以说是我国古代才女的化身。判词以“堪怜咏絮才”[2]394评价林黛玉的,意思是如此聪明有才华的女子,她的命运是值得同情的。“咏絮才”,用的是晋代谢道韫的故事。
据说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似?”道韫的哥哥谢朗(“兄子胡儿”)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赏(见《世说新语·言语》)。此后,人们称有文学才能的女子为“咏絮之才”。
判词以谢道韫之才比林黛玉,这是作者明确地告诉我们,黛玉则以“才”擅场。在小说的具体描写中,林黛玉的才华横溢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总之,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时,把中国的传统文化注入其中,他或用西施、比干等人物的传说烘托、映衬人物外貌特征,达到“以形传神”的艺术效果;或用饱含传统文化因子的古代典型文人如屈原、陶渊明、谢道韫等的品格、个性来丰富林黛玉的内在性格,使林黛玉的形象内涵丰厚,耐人寻味。
二、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涵
(一)传统的价值观念
1.花的灵魂
同《红楼梦》的人物形象是以女儿为轴心的情况相对应,作家创造了一个以花为中心的意象群。只要稍为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随口就可以举出一串:牡丹——宝钗,玫瑰——探春,海棠——湘云,老梅——李纨,桃花——袭人,荼縻——麝月,莲藕——香菱,蔷薇——龄官,兰花——睛雯,榴花——元春,芙蓉——黛玉……
这里要着重探讨的是,象征着林黛玉形象的芙蓉花。芙蓉花是曹雪芹最爱的花。因为芙蓉花,清姿雅质,妩媚娇嫩,恍若仙子,它们娇羞中有几分英气,富丽又蕴藏些许幽雅,给周围的环境抹上一派温暖的色调。古来有很多咏芙蓉的名诗,宋代诗人郑域十分喜爱芙蓉花,曾写道“若遇春时占春榜,牡丹未必做花”(见郑域《木芙蓉》),认为芙蓉要比牡丹美艳。元代也有一个爱芙蓉的诗人蒲道源,他笔下的芙蓉娇羞可爱:“午醉未醒全带艳,晨妆初罢尚含羞”(见蒲道源《转观芙蓉》)。从这几句诗便可以看出芙蓉的美和古人对芙蓉的推崇。曹雪芹把黛玉与“风露清愁”的芙蓉并称,这是赞赏她不入俗眼的花中逸品,遗世独立、满怀幽怨、高洁而又有风骨。通过芙蓉丰满的形象和蕴意,曹雪芹再把芙蓉与黛玉并称,我们脑中便有了一个衣袂飘然,眼波流转,灵动独立的实实在在的黛玉,黛玉拥有了所有芙蓉的品德,并有了更高的升华。芙蓉在世人眼中已是绝世仙葩,曹雪芹利用“以花喻人”,不多费一笔一墨就达到了写黛玉为绝世仙葩的艺术目的。
在林黛玉形象的背后是荟萃了花的精英和寄寓着美的理想。“花的灵魂”林黛玉当之无愧。
2.诗的意蕴
历来有钗黛并举的看法,有人说,宝钗做人,黛玉作诗。确实在大观园众多富有才华的少女中,林黛玉是最具诗人气质的。一个优秀的诗人,创作自觉、感悟力和才华缺一不可。薛宝钗缺少创作自觉,湘云感悟力不强,宝玉才华方面虽高于世人,但伏首于众裙钗。由此看来,只有林黛玉既有敏锐的感悟力,又具备足够的才气与创作自觉,因而她最具诗人气质。她把作诗作为抒发情怀、寄托理想的唯一手段。
林黛玉的诗词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她的那些诗作与那些传世佳作一样具有感人的魅力。其中最著名的是《葬花辞》。第二十八回宝玉听到了她的《葬花辞》“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1]107可以看到这首诗带给贾宝玉的震撼以及黛玉流露出的真挚情感。如果说宝玉的反应中还包含着他的欣赏习惯即不言炼字炼句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理,那么黛玉的葬花和她“一面低吟,一面哽咽”而作的葬花诗,都表现了这个少女的不同流俗的内心世界。如:“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1]133
一腔愁绪,是黛玉的特殊处境和孤单生活织成的,咏花是为了喻人,落花的遭遇也是她自己的遭遇,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1]166
这些诗句的魅力不是来自遣词造句,而是来自诗中所表达的那种摧人肺腑的情感,来自对生命无常青春不再这种人类普遍存在的失落感的高度概括。
可见,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涵,不单是她名下的诗词最多,而在作家写出了她的诗人气质,用诗的方法展现她的内心世界,使林黛玉与诗同为一体。
3.泪的化身
没有眼泪就没有林黛玉,《红楼梦》中,处处可闻黛玉的哭泣,处处可寻黛玉的泪痕。
传说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1]13可见林黛玉的一生就是还泪的一生,是报恩的一生。
黛玉爱哭,除了与前世姻缘有关外,也与她多病的体质和感受力异常的诗人气质有关,更重要的乃是同她的处境和命运有关。等级森严的贾府,寄人篱下的处境,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代表着宗法思想、家族势利和神的意志的“金玉良缘”之说,象一座座无形的高山横亘在爱之路上,使她很快意识到环境和自身、现实和理想的距离,意识到爱的历程的艰难与渺茫,想爱而不得所爱,是爱但又不能忘其所爱的悲哀。因此,就在这位痴情而又敏感的少女心理感应上,处处形成客观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触发点,每次触发都会引起她对现实和自身的省视,引起感情层次的迭加和心理机制的变化,这种触发和变化一次比一次激涨,哭泣也一次比一次悲怆。“志撼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于是才哭泣吟唱出那些血泪交进的《葬花辞》、《柳絮词》、《风雨词》和《拂琴曲》等等哭泣之作。这正是由爱的觉醒而启发了她的人生忧患意识,一种敏锐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因此,黛玉她哭,爱流眼泪,正如蒋和森所论:“你是眼泪的化身”,最后她的眼泪越流越少起来,渐渐走向那“泪尽夭亡”的宿命归宿:应合那个“还泪”神话。
(二)现代的价值观念
1.对人格尊严和爱情尊严的追求
黛玉对自己的价值似乎并不取决于自身的美质,而是取决于别人读自己的尊重程度。她的多疑善妒,常常含针带刺,以此表达她对平等尊重的强烈要求。周瑞家的分送宫花,别人都谢过收下,唯独黛玉发问:“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呢?”“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粗粗看去,黛玉确实挑剔、小器,透过表象,但可以感到她时时处处看重作为一个独立个性的自我,追求自由、自尊和平等。在这里,“惟恐被人耻笑去了”的自尊,已经变成了“惟恐被人小看了他去”的自卫。这种自卫,是环境变迁与门第差异在黛玉心灵深处的细微折射。从情景看,不是单冲着周瑞家的,实质上也是冲着薛姨妈与贾府的,她要借送宫花这件小事,称一称自己在皇室与侯门家庭称盘上的份量,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等到史湘云说唱小旦的戏子有点像她的时候,林姑娘的微嗔薄讥就变成了雷霆震怒。不过,她这一次注意到了身份,当时并没有发作出来,回到住处才连珠炮式地向情人倾泄:“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这一节还忍得。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你安得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平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若我回了口,岂不是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个偏又不领你的这个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在这里,林姑娘把人格价值与门第价值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比作戏子犹可忍,而把湘云看得比她高贵则是不可忍的。虽然这只是她的分析,宝玉并非此意。不过我们不要被黛玉的强词夺理所迷惑,其实最不可忍的还是把她比作戏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受到了侮辱,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才如此发泄,这也正是她维护自尊心的一种鲜明的表现。黛玉在心中极力追求着自由、自尊和平等。
林黛玉唯恐失去了宝玉,她不能容忍宝玉朝秦暮楚,拼命斩割宝玉与其他女性的依依情愫。然而,寄人篱下的林黛玉的爱是压抑的,沉重的,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主动向爱情的圈子迈进半步,甚至连宝玉借《西厢记》中“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而曲折的向她表白爱情时,她也“带腮连耳地通红”,指责宝玉“说这些混帐话”是欺负她。她自尊得给人一种空灵超脱之感,而正是这种自尊成了她在“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贾府洁身自立的保命伞。她的这种自尊又是脆弱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新亡,把她孤苦伶仃地遗弃在这个世界上,仅靠了贾母的一丝血缘纽带的维系,她才没有步英莲或妙玉的后尘。这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凄苦处境,怎不使她更加用自尊保护自己。
她的敏感正是在这种自尊的基础上形成的。她敏感地注视着贾宝玉周围的天地,她怕宝玉“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她预感到宝玉的心有被宝钗白皙的脖子上的那把锁套去的危险,她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去测试宝玉的情感变化。这是对感情的煎熬与试探。我们不能以“多疑”、“小心眼”等词去对处境艰难的林黛玉横加指责。因为正是由于黛玉这种自尊的性格,不时会出现一些误会和冲突。她怕失去,所以才格外敏感,她寄人篱下,所以她一直担忧自己的命运。一切的误会和眼泪,一半是因为儿女情长,一半是因为对自己的不确定,对宝玉的不确定以及对贾府的不确定。宝玉吐露衷肠固然使她温暖,但她又觉得不能用这种简单的方法接受。
同时林黛玉的爱是深沉的,是发自内心最底层的。她爱贾宝玉是为了自己的心,为了这颗心,往往无暇顾及人言物议、庭训闺范。她不象宝钗那样刻意求工地把自己修养成封建文明的典范,也不象探春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宗法家庭的主子威仪,自然更不必象凤姐那样为了权欲财势而机关算尽。“我为的是我的心”,何等单纯又何等执著,这就是林黛玉式的自尊,是不屈就社会规范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真正的自我意愿。正因此,她比大观园中任何一个女儿都更加珍惜自身的价值并为维护爱情尊严和实现自身的价值而竭尽整个生命。
2.激烈的叛逆精神
林黛玉的叛逆首先表现在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对周围的现实的傲视与鄙弃上。在大观园里,黛玉与宝钗的八面玲珑、面面周到相反:她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爱恼就恼、爱说就说,一片纯真,毫无矫饰。宝钗在贾母、王夫人这些权力人物面前极力逢迎、百般讨好;黛玉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却从不说一句阿谀话,做一件奉承事。正因为这样黛玉就一步步失掉人心,不但失去了贾母、王夫人的欢心,除了贴心的紫娟和知心的宝玉之外,没有什么知已,非常孤立。而薛宝钗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赵姨娘乃至大观园中的老妈妈,无不交口赞美、一致称颂。在《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这回里,为庆贺元妃省亲和大观园的建成,元春先题一绝句,平平不见诗才。她让诸妹题一匾一诗,嘴里虽说“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但又让宝玉就大观园四景“各赋五言律一首”,明显是借“自幼教授”的宝玉抬高自己。钗黛各作一首诗,宝钗处处逢迎元妃,黛玉无只字阿谀。宝钗帮宝玉改“绿玉”为“绿蜡”是因为知道元妃不喜“红香绿玉”等俗字在讨好元妃。黛玉代庖却把写好的诗“搓成团子,掷向宝玉跟前。”明眼人一看即知黛玉的内心:“宝玉构思太苦,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的逞才欲望。《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行酒令,众姐妹以花为谶,黛玉抽的是“风露清愁”的芙蓉签。从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到宋代周敦颐《爱莲说》,芙蓉一直是高洁的象征,其“可远观不可亵玩”凛然不可犯的禀性,不愿量凿正枘的鲠介,是不能容众的。以芙蓉花拟黛玉,体现了黛玉的自傲,也形成了黛玉鄙视那个社会的一切卑劣庸俗的东西的叛逆形象。
其次林黛玉的叛逆形象还表现在对待爱情上。林黛玉的叛逆形象在她与贾宝玉爱情故事中表现得最充分。她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反封建的共同思想基础上。黛玉追求的是心灵上息息相通的知己。与传统的爱情不一样,她爱宝玉,仅仅是因为情投意合、思想一致,富贵荣华不是她选择的条件,聪明秀慧也不是她倾心的根由。仕途经济,不屑一谈。光宗耀祖,从未挂齿。她追求的是自由的“木石姻缘”,而抗拒的是被封建统治家长认可的“金玉良缘”。当她的爱情幸福被扼杀时,她是那样的勇敢、决绝,她以死向黑暗的社会表示强烈的反抗。至此,她的叛逆形象到了高峰。林黛玉虽然最终被所谓正统的封建道德伦理所捐弃,但林黛玉的纯美的精神,她与贾宝玉生死与共的爱情,他们所实践过的爱情原则,她的闪耀着艺术魅力的优美形像,将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共存;一个美丽、柔弱、勇敢、决绝的形象将深深铭刻在读者心中,屹立在中国文学史上。
3.重视洁身归宿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行酒令时,黛玉抽到的一枝“风露清愁”的芙签蓉。芙蓉即莲花。周敦颐《爱莲说》中写的好,“莲,花之君子者也。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正是处在贾府这个在柳湘莲眼中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干净的污浊之地而洁身自爱的林黛玉的生动写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直。”多可爱的形象,使人忍不住想去触摸一下,那可就错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黛玉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执着追求,对“质本洁”的自身的爱护 和“还洁去”的纯洁的归宿,对生也“净土”、死也“净土”的渴望,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追问,希望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去追寻这种宝贵的“洁”和“净土”,是一种极其美好崇高的道德追求。黛玉这种自觉而强烈的“洁身”意识是有些现代女性所缺失的。因此黛玉这种十分重视洁身归宿的精神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和现代价值。
4.强烈的女性意识和民主主义思想
林黛玉住在潇湘馆。一进院子,“有千百杆翠竹遮映……后院去墙下,得泉一脉,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1]237院子里有这么多竹子,在大观园所有院子里是独一无二的。潇湘馆的竹子不是粗大的毛竹,而是细竹,不仅象征着人品高洁,刚直不阿,更带有女性的意味[4]170。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无论中外,都是不把人当人看待的,妇女尤其没有社会地位,不受尊重。封建的眼光把女人看作是“贱人”,是第二等的人,她们连做人的基本权力都被剥夺了,更谈不上尊重人、维护人的尊严。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最美丽的女性形象也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形象了。从来没有那个女性形象像林黛玉那样把妇女的地位看得那样高,也从来没有哪一个女性形象像林黛玉那样有如此强烈的自尊心,如此执着地维护人的尊严,尤其是执着地要求尊重女性,她的出现就使人的价值大大提高了。因而,她的性格特征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而又带有历史必然性的新思潮。这种思潮萌发在林黛玉身上,是作为一种斗争口号出现的,是一株民主主义思想的幼芽,是一盏号召人们前进的信号灯,发展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带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具有了这种性格特征的林黛玉的形象无疑就是作者心目中的偶像,是作者心中真善美的代表。可她却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夭折了,这是何等的悲剧啊!作者就是通过林黛玉这个形象对污绰的世俗进行有力的揭露和鞭挞,让人们清楚地看到,在封建社会里真善美是如何被假恶丑践踏和吞食的,从而让人们追求民主。这也就是林黛玉形象的意义所在了。
5.缺乏独立的生命意识与人格意识
曹雪芹尽管最爱林黛玉,但是对她也有委婉的批评,主要表现在六十三回黛玉抽到的那支诗签上:“莫怨东风当自嗟”[3]3。“东风”这个意向在中国传统诗词中往往用来代替家长。最著名的就是陆游的《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用东风来代表他母亲,她不喜欢陆游的表妹唐婉,逼迫他俩离婚。在《红楼梦》中有好几处“东风”都代表家长。林黛玉父母双亡,感到自己年龄渐渐大了,埋怨外婆贾母、舅妈王夫人不大关心自己的婚事。曹雪芹在这里对黛玉有点批评的意思:不要埋怨家长,要叹息自己;女人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男人身上。
这就是黛玉的最大悲剧,而且也最具有现代意义,由于她总把宝玉看作是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与命运就进入了非良性循环。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由于担心,有时多疑,结果反而添病,反而离自己本来想得到的东西越来越远。所以一旦失去了宝玉,她的生命之水就枯竭了。这个问题如果从林黛玉身上转移出去,放大一些,放大到女性群体之中,那么就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对女性、尤其是少女过于依赖男性的批评。在封建社会里,像林黛玉这样的少女在婚姻上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寄希望于男人。因此林黛玉的悲剧个性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可理解性。而现代社会不然,女性具有平等参与的一切权利,如果再把自己仅仅看作是男人的一部分,丈夫、男朋友就是自己的一切,缺乏独立的生命意识与人格意识,彻底丧失了自我,那可真是太令人悲哀了。
总之,在《红楼梦》的写作中,曹雪芹充分调动了中华文化的丰厚宝藏,广泛撷取,上下驱遣,从各个角度拓宽和加深林黛玉形象的内涵,使得林黛玉这个艺术形象的根须,深植在肥沃的中华文化的土壤之中。《红楼梦》是为一部悲金悼玉的血泪之作,作者曹雪芹将其一生心血、眼泪,汇流在林黛玉一人身上,将她塑造为有血有泪有情有才的艺术形象。林黛玉虽然死去了,但在她身上集中地体现了旧时代的中国女性在优秀古代文化陶冶之下,所具有的一切美丽和诗情不会消失——勇敢而又柔弱,聪明而又单纯,多愁善感而又坚强不屈,超尘绝俗而又热爱生活,这些将长久以来流传于天地人间,以及中国千千万万读者心中。林黛玉这一形像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也将给予不同时代的读者以生活的启示和美感享受。
[1]曹雪芹.红楼梦[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
[2]梁归智.石头记探佚—红楼梦探佚学初阶[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3]马瑞芳,左振坤.名家解读红楼梦—人物形象分析[G].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4]陈建功,傅光明.新解红楼梦[G].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On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Lin Daiyu's Image
ZOU Hua-xiu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The image of Lin Daiyu in the novelThe Dream of Red Mansionnot only reflects the implication of national culture but also contains modern cultural meaning.It is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thinking highly of the realization of self-value,ardent rebelling spirit,intense awareness of femininity and democracy.
Lin Daiyu;image;cultural implication;personality
I207.411
A
1674-831X(2012)01-0102-06
2011-03-06
邹华秀(1975—),女,湖南衡阳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责任编辑: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