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屈子精神对20世纪湖北诗人人格的影响
——以闻一多为例
2012-08-15钟一鸣
钟一鸣
(湖北经济学院 新闻系,湖北 武汉 430205)
略论屈子精神对20世纪湖北诗人人格的影响
——以闻一多为例
钟一鸣
(湖北经济学院 新闻系,湖北 武汉 430205)
屈子精神即为爱国爱民,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的精神;它典型而又真切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精髓。屈子精神对历代诗人于人格人品上的影响是巨大的。20世纪的湖北诗人在此方面可以说是无愧于屈子精神的。以闻一多为例,屈子精神对其的影响,构成了作为学者、诗人、斗士三者高度统一的闻一多精神。
屈子精神;20世纪湖北诗人;闻一多;人格影响
几千年来,诗歌艺术一直是中华民族文学中的主体,它承载着丰富的民族文化精神;而楚文化的文学精神和艺术传统的体现者也是诗歌。这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的,这其中有着一位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屈原。
作为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不仅创造出了全新的诗歌形式——“骚体”,对我国诗歌的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更在于他的思想追求和人格魅力所铸就成的屈子精神,滋育着一代又一代进步的诗人,正所谓“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国文学史上凡有成就的诗人,很少有不受到屈原影响的。
在20世纪中华民族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湖北20世纪的诗歌以其独特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文化传承,彰显出其文学特质和艺术个性;而这其中,以屈原诗歌为代表的楚文化因素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
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20世纪湖北诗人的人格人品精神的展现,应视为屈原人格人品精神的延续和发展。“诗言志”为中国诗歌主要的表现功能,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在一开始就有别于他国诗歌发展的标志之一。故而历代文人墨客是以诗歌来抒情言志,表达出自己的社会理想或人生追求;就是生活于社会底层的贩夫走卒,也是“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春秋公羊传》)表现出来的也还是自己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作为个体的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在“言志”的同时,是十分注意自身人格人品的修养的,因为“志是一种感性动力与理性结构相统一的精神力量。其强度愈大,则人格愈高。”①屈原的意义就在于,他不仅创作出了影响中国诗歌发展的杰出诗章,更在于他为后人提供了一个人生的进取模式:爱国爱民,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屈原精神、屈原人格,典型而又真切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精神的精髓;屈子精神对历代诗人于人格人品上的影响是巨大的。20世纪的湖北诗人在此方面可以说是无愧于屈子精神的,如闻一多、胡风、聂绀弩、曾卓等即为其中的突出代表。本文仅以闻一多为例作一论述。
闻一多的好友朱自清有一段评价闻一多的文字很准确:“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学者的时期最长,斗士的时期最短,然而他始终不失为一个诗人;而在诗人和学者的时期,他也始终不失为一个斗士。”②这段话应该作为我们了解闻一多思想精神、人格魅力的一把钥匙。
作为学者的闻一多,同是学者行家的郭沫若是这样评价他的:“他对于《周易》、《诗经》、《庄子》、《楚辞》这四种古籍,实实在在下了惊人的很大的功夫。就他所已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着,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③郭沫若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又确实不可谓不准确。闻一多在其学术研究中,可以说对《楚辞》情有独钟,对《楚辞》的研究是用时最长、用力最深,其研究方法具有开创性,其成绩最为突出,其影响也最大。因研究《楚辞》之故,他与《楚辞》研究专家游国恩先生遂成挚友。在收到有关方面邮寄来的有关《楚辞》研究资料后,闻一多激动得给游国恩写信道:“敦煌旧抄蹇公 《楚辞音》残卷,内有郭景纯《楚辞注》数则,并洪氏未引之释文一则,诚希世宝笄也。近托人从巴黎觅得之影片已寄到,拟为写一较详尽之跋文。属草方始,兴奋至极。本拟跋成后,寄呈尊览,不意手札亦到,欣慰何似!弟与《楚辞》结不解缘矣,亦与兄结不解缘矣,《楚辞》到,兄函亦到,此中殆有感应之理乎?斯亦奇矣!”④对《楚辞》的热爱溢于言表。但我们还要指出的是,闻一多对学术的研究,并不是单纯地为学术研究而研究,他的学术研究诗中没有脱离现实生活,即他是把学术研究与中国的现实状况、发展前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943年,当有进步青年对他的“钻故纸堆”生活表示不理解时,闻一多解释道:“你们做诗的人老是这样窄狭,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诗什么也不存在。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吗?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不能再历史(现代也在内,因为它是历史的延长)里看出诗来,而还能懂诗。在你所常诅咒的那故纸堆内讨生活的人原不止一种,正如故纸堆中可讨的生活也不限于一种。你不知道我在故纸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么,它的目的何在,……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单方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最终的单方能否形成,还要靠环境允许否,但我相信我的步骤没有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⑤这是发自肺腑、充满深情的表白,也是一位心胸宽广,眼光远大的学者,在经历了独尊本土文化、拒绝西方文化以及主张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不同阶段之后,对学术研究的明确态度。换句话说,“钻故纸堆”只是现象或手段,而“弄个明白”、“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之后,“我敢于开方了”,这才是研究学术的目的或本质。自然,促使闻一多坚持“钻故纸堆”的动力,就是他心中早已存有的爱国主义激情。
自然,通过对《楚辞》的系统研究,闻一多对屈原的认识逐步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深度。他曾写有《读骚杂记》、《屈原问题》、《人民的诗人——屈原》等文章,梳理和澄清历代对屈原的许多不实之评论。
例如,闻一多写于1944年的《屈原问题》一文,针对有人提出的屈原是“文学弄臣”的观点,对此问题进行了一番梳理。闻一多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指出:“除了部分尚未达到奴隶社会阶段的原始民族外,全人类的历史便是一部奴隶解放史。”农业奴隶最先被解放,其次是工商业奴隶,而“解放得最晚的还是拿紧贴的围绕着主人身边,给主人充厮役,听差遣,供玩弄,和当清客——总而言之,在内廷帮闲的奴隶集团。”这之中就有“文学侍从之臣”。“他们是被时代牺牲了。然而也被时代玉成了。玲珑细致的职业,加以悠闲的岁月,深厚的传统,给他们的天才以最理想的发育机会,于是奴隶制度的粪土中,便培养出文学艺术的花朵来了。没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学家的屈原?历史原是在这样的迂回过程中发展着,文化也是在这样的迂回中长成的。”“更重要的是奴隶制度不仅产生了文学艺术,还产生了‘人’。本来上帝没有创造过主人和奴隶,他只创造了‘人’,在血液中,屈原和怀王尤其没有两样(他们同姓),只是人为的制度,把他们安排成那可耻的关系。可是这里‘人定’并没有‘胜天’,反之,倒是人的罪孽助成了天的意志。被谗,失宠和流落,诱导了屈原的反抗性,在出走和自沉中:我们看见了奴隶的脆弱,也看见了‘人’的尊严。先天的屈原不是一个奴隶,后天的屈原也不完全是一个奴隶。他之不能完全不是一个奴隶,我们应该同情(那是时代束缚了他),他之能不完全是一个奴隶,我们尤其应该钦佩 (那是他在挣脱时代的束缚)。要了解屈原的人格,最好比较比较《离骚》和《九辩》。”在《屈原问题》一文的最后,闻一多进一步指出:“我们当怎样估计过去的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呢?高尔基指示我们说,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着眼,一方面是作为‘他自己的时代之子,’一方面就是作为 ‘一个为争取人类解放而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的参加者。’我们要注意,在思想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在前一方面,屈原是‘他自己的时代之子,’在后一方面,他是‘一个为争取人类解放……的斗争的参加者。’他的时代不允许他除了个人搏斗的形式外任何斗争的形式,而在这种斗争形式的最后阶段中,除了怀沙自沉,他也不可能有更凶猛的武器,然而他确乎斗争过了,他是‘一个为争取人类解放而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的参加者。’如果我也是个‘屈原崇拜者’,我是特别从这一方面上着眼来崇拜他的。”⑥应该说,闻一多准确叙述了屈原的本来历史面目,也对屈原作了最符合历史实际的评价。
而在《人民的诗人——屈原》一文里,闻一多对屈原给予了“真正的人民诗人”的最高评价:“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象屈原那样曾经被人民热爱的。我说‘曾经’,因为今天过着端午节的中国人民,知道屈原这样一个人的实在太少,而知道《离骚》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这并不妨碍屈原是一个人民的诗人。我们也不否认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经存在,而它变为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足以证明屈原是一个真正的人民诗人。惟其端午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和中国人民同样的古老’,足见它和中国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离,惟其中国人民愿意把他们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足见屈原的人格,在他们生活中,起着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远在屈原死后,中国人民还要把他的名字,崁进一个原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才足见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个人民的节日,屈原与端午的结合,便证明了过去屈原是与人民结合着的,也保证了未来屈原与人民还要永远结合着。”那么,“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呢?”闻一多分析原因有四:一是“屈原从封建贵族,早被打落下来,……这样,首先在身份上,屈原便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二是“屈原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形式,是人民的艺术形式,……《九歌》,是民歌”。三是“在内容上,《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无情地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严正地宣判了他们的罪状,这对于当时那在水深火热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兴奋。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愤怒,《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因为人民是最富于正义感的。”四是“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对于当时那在暴风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毙的楚国人民,屈原的《离骚》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情绪,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闻一多最后强调:“以上各条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诗人。”⑦闻一多对屈原的评价不可谓不高,而只有被屈原崇高的人格、人品所折服,对屈原充满着崇高敬意的感情,才会有如此的评价。
作为诗人的闻一多,屈原在他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广义地说,闻一多和屈原是老乡;进一步说,闻一多简直就象屈原。他是屈原人格的热情的推崇者,他是屈原作品的精深的研究者。他象屈原一样为着祖国的前途上下求索,他象屈原一样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祖国”。⑧
纵观闻一多的诗歌创作,其诗作中蕴藉着浓厚的爱国情结和沉郁的民族意识,这应该是对屈原诗歌爱国情感的一种传承。闻一多的诗,深邃、炽热、悲怆、激昂,真切地表达出了这位深入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之中的现代知识分子痛苦而又矛盾的内心世界。
作为斗士的闻一多,生活在一个由封建王朝走向共和革命,由专制独裁转变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急剧动荡变化的重要时期。作为清华的学生,闻一多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爱国的思想已深深根植于青年学子的心中。其后,爱国情怀、民族自尊心、民族危机感等因素,不仅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巨大动力,也左右着他的学术研究。闻一多在写给藏克家的信中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⑨正是这样的“火”锻铸着学者的闻一多和诗人的闻一多,使之成为一位斗士,一位为了国家光明前途,为了人民自由幸福而献身的斗士。郭沫若对此是这样评价的:“闻一多先生由庄子礼赞变而为屈原颂扬,而他自己也就由绝端个人主义的玄学思想蜕变出来,确切地获得了人民意识。这人民意识的获得也就保证了‘新月’诗人的闻一多成为了人民诗人的闻一多。假使屈原果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那么有了闻一多,有了闻一多的死,那‘唯一’两个字可以取消了。屈原由于他的死,把楚国人民反抗的情绪提高到了爆炸的边沿,闻一多也由于他的死,把中国人民反抗的情绪提高到了爆炸的边沿了。”⑩可以说,闻一多的献身,有着与屈原献身同等重要的意义,他用自己的鲜血,延续着屈原的人格魅力。
这不由使人想起了闻一多所写的诗句:“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红烛·序诗》)闻一多就是这燃烧的红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闻一多有着与屈原同等重要的意义。
(注:本文为湖北省教育厅思政处人文社科研究项目《二十世纪湖北文学的发展与楚文化的关系》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09b316)
注 释:
①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312页。
②③⑩ 《闻一多全集·序》,三联书店1982年版13、2、10页。
④ 《给游泽承先生》之五,载《《闻一多全集》第3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632页。
⑤ 《给藏克家先生》,载《闻一多全集》第3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638页。
⑥ 《屈原问题》,载《《闻一多全集》第1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249-251、258页。
⑦《人民的诗人——屈原》,载《《闻一多全集》第1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259-261页。
⑧刘煊:《闻一多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2页。
⑨《闻一多全集》第3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6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