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与小说配合对唐诗创作的影响*
2012-08-15杨国荣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杨国荣(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论诗与小说配合对唐诗创作的影响*
杨国荣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中晚唐文坛上存在着大量的小说与诗歌配合的诗作或传奇,这一形式影响到中晚唐诗歌创作的题材拓展、表现风格。诗歌也同时接受了小说虚构的创作手法,带有传奇的特征。
配合;影响;诗歌创作
陈寅恪在《论再生缘校补记》中说:“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陈寅恪先生在这里说明了唐代小说存在着一种现象:
一
崔际银先生把诗与小说互相配合分为两大类型:(一)甲作小说而乙作诗歌;(二)甲既作小说又作诗歌。无论是诗还是小说,是二人分而作还是一人所作,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所咏应是同一情事,题材是相同的。然而在题材的选择上,则往往体现出以传奇的题材喜好为中心的特点,因此,唐代传奇对题材的选择必然影响到与之相配的诗歌上,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诗歌题材得以拓展。
中唐时期既是传奇的黄金时代,又是诗歌极为繁盛的时代,也是小说与诗歌互相渗透的时代。这一时期的许多诗作与小说(或小说化的诗序)有着极大的关联,其中包括像白居易《长恨歌》、元稹《会真诗三十韵》这样的名作,对这一时期一些作品的考察可以让我们看到传奇的题材喜好对诗歌题材的影响。
中唐时期,尤其是中唐后期,唐传奇的题材是较为广泛的,然而无论前期还是后期,爱情一直都受到传奇的偏爱,唐传奇讲述着一个个凡人之间,以及人鬼、人仙、人神之间的传奇爱情故事。传奇对爱情的故事性偏爱,进而影响到与之相配的诗歌创作。
纵观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中唐之前的爱情诗,大抵以情绪的表达为主,并不注重表达爱情的故事性。如《孔雀东南飞》这样极具传奇性的爱情叙事诗是极少的。然而在元和十余年间,就出现了像《长恨歌》(白居易)、《李娃行》(元稹)、《莺莺歌》(李绅)、《崔徽歌》(元稹)、《咏欧阳行周事》(沈亚之)、《湘中怨》(韦敖)等一系列以歌咏爱情故事为能事的诗作。这些诗歌中《李娃行》《莺莺歌》《崔徽歌》《湘中怨》等皆已散佚,难见全貌。但《莺莺歌》《崔徽歌》等所留存下来的一鳞半爪,我们还是可以见出一些端倪的。如《莺莺歌》:“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这些残存诗句应当是《莺莺歌》开头部分,这里掩饰不住地散溢出叙述故事的气息。杨军在《崔徽歌》注中云:“元稹《崔徽歌》为咏蒲州妓女与裴敬中爱情故事而作,为一长篇叙事诗。”《长恨歌》已为世人所熟知,《咏欧阳行周事》、《湘中怨》我们可以在诗序中看到其本事,于此不作多论。总之,这些诗歌都体现出对爱情故事本身的兴趣,而不是简单的对爱情情绪的抒发与歌咏。因此,虽然从先秦开始中国诗歌即有爱情之描写,然而诗歌大量地表现爱情故事本身,应当说是从中唐开始的。而究其原因,即在于唐代小说中诗与小说相配合现象的大量出现。其结果就是爱情故事成为诗歌表现的题材,进一步拓展了爱情诗的表现范畴与表现手法。
当然必须提及的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小说相配合的诗歌皆体现出对故事性的喜好,如沈亚之的《湘中怨辞》、杨巨源《崔娘诗》等。唐代小说对诗歌的渗透,也使得中国小说的一些传统题材在诗歌中得以体现,如仙怪题材。这类题材在中唐以前的诗歌中早有体现,尤其是一些游仙诗,基本以仙怪的个体形象在诗歌中出现。而比较完整的仙怪故事在诗歌中得以表现却极为少见。中唐以后诗歌中的表现虽也不多,但它们的时而闪现,却也值得我们注意。如前文所引郭周藩的《谭子池》诗,究其根本,即是以诗歌的形式记载一个神仙灵异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归入仙怪一类的题材之中的。韦敖的《湘中怨》虽已散佚,但由沈亚之《湘中怨解》看来,大抵也属此类。
韩愈《读东方朔杂事》也基本属于仙怪故事一类的诗歌:
严严王母宫,下维万仙家。噫欠为飘风,濯手大雨沱。方朔乃竖子,骄不加禁诃。
偷入雷电室,輷輘掉狂车。王母闻以笑,卫官助呀呀。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
簸顿五山踣,流漂八维蹉。曰吾儿可憎,奈此狡狯何。方朔闻不喜,褫身络蛟蛇。
瞻相北斗柄,两手自相挼。群仙急乃言,百犯庸不科。向观睥睨处,事在不可赦。
欲不布露言,外口实喧哗。王母不得已,颜嚬口赍嗟。颔头可其奏,送以紫玉珂。
方朔不惩创,挟恩更矜夸。诋欺刘天子,正昼溺殿衙。一旦不辞诀,摄身凌苍霞。
本诗之主旨,前人所论颇多,钱仲联先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中所收甚众,综合而言,皆以为此诗为指事托物而作,然陈沆云:“此乃全取小说游戏成文,盖《毛颖传》之流,故题曰《杂事》。”似更胜众家之论,显然韩愈以诗歌演绎怪奇之野史故事,而托之以讽刺世事,显示出小说的仙怪故事题材对诗歌的渗透。
在小说题材对诗歌渗透的另一对值得注意的是沈下贤的《冯燕传》与司空图的《冯燕歌》。
传统对于侠义类题材,如陶渊明《咏荆轲》、李白《古风》(齐有倜傥生)等对古代狭义的咏唱,比较关注的是人物本身,而对于侠义故事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冯燕歌》在《冯燕传》的基础上,以诗歌的形式歌唱了一个侠义故事,这也可以看作是诗歌题材在小说渗透之后的一方面拓展。
总之,唐代诗歌与小说的相配合,使得唐代小说题材的一些偏好最终影响到唐代诗歌题材领域的拓展。
二
唐代小说与诗歌的配合,除了使诗歌的题材领域得以拓展外,也使得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更大胆,甚至显得无所顾忌。
李剑国先生论及小说对诗歌的影响时,认为唐代的小说影响到中唐以后的一些重要诗人的诗风,他列举了一个事实“韩愈、卢仝、李贺等人那种出神入鬼的怪僻诗风明显包含着小说述异语怪的神髓。”他指出唐传奇影响到了中唐诗歌创作的怪奇诗风。然而,这仅只是一个方面,唐代小说与诗歌的配合的另一个结果是诗歌在表现隐秘的男女之情时更无所顾忌。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代表即是元稹《会真诗三十韵》,下面引《会真诗》一部分以见之: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帝宫。因游李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人们论及元稹往往讥其淫靡,如《唐国史补》云:“元和以后,诗章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李戡云:“尝痛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非庄人雅士,多为其所破坏。……淫言媟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然而观元稹集中所谓“淫靡”之诗,大多为表现年少爱情,或是夫妻之情,尤其是他的悼亡诗,从现代观念看来这些都不过是人之常情。其中仅有这首《会真诗三十韵》最为特殊,即便从现代观念看来,它也是有违于一般正统思想的。我们从前面所引该诗的一部分可以看出,诗描写了一个性爱的过程,充满了性爱的暗示,即展现出个别优美的局部迹象,或点缀一些藻饰性的代称,让人意会到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直白的描写具体的细节,元稹充分发挥了他的才气,把这一偷欢的过程写得隐晦而充满诗意“淫言媟语”用来评论其他诗是不恰当的,用以评论此诗,即便千载以下的人们也当认为是恰当的。
中国文学,尤其诗歌,是极为忌讳淫靡之词、淫秽之事的。陈寅恪云:“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后来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距今较近矣。”且,“贞元元和间社会,其进士科之人,犹不敢如后来咸通广明之放荡无忌,尽决藩篱。”则贞元元和间的社会风气,似乎也不存在出现这样的“淫靡”诗作的社会环境。这样大胆的“淫言媟语”在元稹的其他诗中也见不到的,即便是与此诗相似,以写女色而著称的《梦游春七十韵》,同样这样的“淫靡”表现。《会真诗三十韵》却非常大胆地表现了中国古人最为忌讳的性的欢爱过程,究其缘由,我想若从《会真诗三十韵》是一篇配合小说的诗歌这一点出发可以得到较好的诠释。小说在文人们看来一直只不过是“残丛小语”“史官末事”,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因此,作为小说中的一部分,为了与小说的情事相符,大可忽略现实中的诗歌的雅正传统。且小说终为游戏之文,故而其中之诗也大可游戏而为之。因此,配合小说的诗歌创作首先具有心理优势,在创作中相对来说可以不必有太多顾忌。诗歌创作中出现这类充满性爱暗示的大胆描写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
诗歌在配合小说的过程中也有意无意间接受了小说的最根本特性——虚构情节(虚构故事、虚构人物)。在此也稍稍论之。
《连昌宫词》中有一位虚设的宫边老人,其所述之故实许多是传闻,《津阳门诗》据诗序所说,其中内容也有相当部分属传闻。韦敖《湘中怨》、郭周藩《谭子池》、韩愈《读东方朔杂事》等诗之本事原本就是虚构而成。这其中《长恨歌》是最具典型性,影响也最为深远的一篇。
《长恨歌》前半部分基本以史为据,值得关注的是后半部分。白居易并未局限于历史,而是直接接受了社会传说中的虚设之词,写入诗歌之中,使得这部长篇叙事诗最终同其他表现安史之乱、马嵬兵变的唐诗区分开来。若没有对这些虚构的接受,也就不会有《长恨歌》的风情摇曳,“一篇长恨有风情”了。
如果说白居易的《长恨歌》还只是无意间接受了民间传闻的虚设之词的话,那么韩愈的《石鼎联句诗》则可以说完全是有意而为之,带有韩愈本身浓烈的主观创造的色彩。与《石鼎联句诗》相配合的是《石鼎联句诗序》,这一诗序,现代小说史家大都把它归为传奇,诗序中的侯喜、刘师服皆实有其人,韩愈在诗序中虚构了一个轩辕弥明的形象。《石鼎联句诗》即为三人的联句诗。韩愈的创异出奇使得这一联句诗充满了虚幻色彩。后人虽试图极力证明轩辕弥明即是韩愈的化身,但永远无法改变的是韩愈以“小说游戏为文”的本质。
中国古典诗歌一直延续的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即事名篇”这样的诗歌传统,这些传统追求的是情感与事件的真实,求“真”是其审美追求。唐诗对小说虚构手法的接受虽然无法推翻中国诗歌的传统,却使得一部分诗歌体现出唐人小说“作意好奇”的审美追求,使得诗歌具有小说叙事生动、情节完整以及虚构成文的特点。这一意义显然是是十分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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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904~907.
[7]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4.
[8][清]董诰等.全唐文[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471.
[9]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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