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论姜夔——《人间词话》中的姜夔
2012-08-15王正刚
王正刚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揭阳 522000)
雾里看花论姜夔
——《人间词话》中的姜夔
王正刚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揭阳 522000)
姜夔是南宋大词人,一生多才多艺,精通音律,能自度曲,词作格律严密,素以空灵含蓄著称,然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他评价不高,其原因在于姜夔其人其词离王国维推崇的“境界”相去甚远。
姜夔;空灵含蓄;境界之真;不隔之辨
姜夔是南宋一位工诗词、精音乐、善书法的大词家,作品以空灵含蓄著称。然颇为吊诡的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送他四字:雾里看花!不屑之情溢于言表。“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王国维看轻姜夔词,觉其有隔雾看花之感,只因为姜夔其人其词离王国维推崇的“境界”相去甚远。
一、何为境界
境界一词,古而有之。《说文》中提到:“界,竟也。注释云:竟,俗本作‘境’,今正。乐曲尽为‘竟’,从音,后人会意,引申为凡边竟之称。‘界’之言介也,介者画也,画者介也,象田四界。”[1]
境界在中国古代由边界之意逐步升华为一个审美范畴,到王国维这里则被推崇为文学艺术的生命精华,是《人间词话》的核心基点。《人间词话》开篇即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于独绝者在此。”“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2]
境界成为诗词之本源,也成为王国维推断诗词演变,评价词人得失、作品优劣和词品高低的标杆。
王国维曾直接讥嘲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语出《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此作为姜夔自湖州往苏州,道经吴松凭栏怀古而作。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却对此作评价甚高:“《点绛唇》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倡,‘凭阑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但细品之下,“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用拟人手法刻画湖边山峰,三三两两正在酝酿雨意,意思虽不含糊,形象却不鲜明。“清苦”“商略”这两个比较抽象的字眼来形容山峰,生僻少见,不能在读者心头即现生动鲜明的山峰形象,作者虽用心良苦,全诗格调高绝,语意冷峻,读者品之却因模糊失真,“隔”而不自然,雾里看花之感由此而来。
“有境界”是王国维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尺,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之真,则是王国维对“有境界”的作品的总体要求。“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3]或以意胜,或以境胜,或意与境浑则是有境界的作品的表现形态,要求作品做到真、自然、不隔等,而姜夔词在这几方面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失位。
二、境界之真
美在自然真实,在我国古代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庄子所强调的“天籁”之美,六朝的“出水芙蓉,自然可爱”,钟嵘的“即目”“所见”;唐代皎然赞美谢灵运之诗“风流自然”、司空图在《诗品·自然》中提出的“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从苏轼的“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到严羽的“镜花水月”,从元好问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到王渔阳的“神韵自然,不可凑泊”,他们都把自然真实作为诗歌的最高审美境界。而王国维则明确将它作为艺术境界的基本美学特征。
“真”的艺术,出自创作主体的忧生情怀,并非无病呻吟之作,亦不受现实功利的干预。“真”包括创作主体感情之真(情)和艺术表现内容客观之真(景)两方面,即情真和景真两个方面,而只有“情”、“景”二者相辅相依方有真正的境界。“意境的本质事实上是人生意义的一种表达,意境体现了个体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对人类最高存在状态的渴望,意境的创构同时也是对这种状态的体验,创造和体验意境是一个由形象而激发情感和意志的过程……使物质性的对象和人的身体进入一个不断回旋、交融的过程中去,从而达到对现实的超越。”[4]
艺术之真的反面即对人对事的不真实,王国维称为“游词”。“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5]治“游”之病,需词人大胆表现个体之真实感情,他称赞花间词人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周邦彦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这些词有着生命力的冲击,主体的感情纯真而不作假,使人读后感到“精力弥满”,“亲切动人”,不是在为赋新诗强说愁。
姜夔其人一生没有官禄,始终以清客的身份屈居于当时文人名士的檐下,过着仰人鼻息而又不甘心的生活,曾多次把自己的作品送给达官贵人品鉴以求其赏识。生活决定品格,他的经历注定他难有超越凡俗的高洁,终其一身,姜夔都迷茫于塑造自己高雅的品位、清虚的名声和穷困无聊而不得不依附于权贵困顿中,这些都会使他的词缺少一点深刻的给人震撼的东西。“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计,此其所以可鄙也。”而周济也曾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提到白石和稼轩,认为他有刻意经营个人形象的动机,“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
在姜夔的文字中,记录了太多太多的别人对他的称赞,甚至有故意夸耀生怕世人不知的嫌疑,这种“暗中为营三窟计”在姜夔令人称道的精心的创作词前小序显露无疑。如其名作《扬州慢》词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扬州慢》写景抒情,虚实相生,沉郁蕴藉,韵味无穷,是姜夔的代表诗作。但他在小序中洋洋自得地声称千岩老人说这词写得有多好多好,有《黍离》之魂。千岩老人是指萧德藻,杨万里将其和范成大、尤袤、陆游并称。清代大学者阮元也说:“南宋诗人称四大家,曰:尤、萧、范、陆。”作品能得到当世大诗人赏识自有其过人之处,但也没必要在词前小序中特地声明,以此自夸如人吧。此类情况在姜夔小序中多次出现,如其咏梅的名作《暗香》《疏影》也是如此。其序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把玩不已中的石湖即范成大,姜夔写了首好词,却念念不忘有个大词人对他的作品高度赏识,在小序中以闲笔逸出,以示世人。难怪王国维会说他姜夔之旷在貌,暗中却用经营三窟,诗词在姜夔那里,更多的是求名得利的工具而已,如此热衷功利,看重蜗角虚名,难怪为王国维不喜。
三、不隔之辨
境界给人的外化形式,即美感,必需是“不隔”,这一点,姜夔的作品却是另一种审美趣向。所谓“不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6]‘闹’、‘弄’二字把自然之物(眼中之竹)“红杏”、“云、月”拟人化了,并融通了人类(作者)的多种感觉于笔端,使创作主体头脑中的意象(胸中之竹)充分、完美地表达出来,并能让他创作出的喧闹的红杏、弄影的云月(手中之竹)在读者头脑中直接引出鲜明生动的花、云之象,使读者能因此而脱离物我利害关系的束缚,得到审美的享受,这就是不隔的有境界的艺术创作。
那何为“隔”呢?王国维是这样说的:“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7]雾里看花、格调高绝之作画,虽作者的手中之竹看上去美轮美奂,却因创作主体内在的忧生情怀感悟——胸中之竹的缺失,依然在读者心中不能直接引发出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
姜夔的词,有着文人化、典雅化、清雅派的特点,在词中喜用代字,讲究字面的典饰雅洁,重视协律,反对直露而力求意味深长、浑厚,主张柔婉密丽,结果导致浮薄纤巧,不真切。清代词人把清雅派抬高到豪放、婉约两派之上,奉为词坛正宗。王国维则在《人间词话》突破其樊篱,提倡不隔,强调写真景物,真感情以纠正流弊。由此出发,王国维也反对在艺术创作中使用“隶事”、“代词”,因为这都是作者的主观情感同客观物象强行拼接,导致无病呻吟。王国维以《长恨歌》为例,认为全篇中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而有“孤篇盖全唐”之誉的《春江花月夜》,则一个字也没有。对于“代词”,王国维说:“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8]秦观的《水龙吟》原话是“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笑之曰:十三个字只写了一个人骑马楼下过,即为此类。
情不真则游词多,意不够就用典来凑,读这种作品,大多言之无物,晦奥难懂,读者很难从中体会到艺术境界的美感。
[1]许慎,段玉裁,注.说文解字[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89.
[2]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词话·九[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43.
[3]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乙稿序[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50.
[4]王杰.现代美学原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77.
[5]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词话删稿·四十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68.
[6]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词话·七[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43.
[7]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词话·三九[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50.
[8]姚金明,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人间词话·三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49.
I206
A
1671-2862(2012)01-0036-02
2011-11-23
王正刚,男,揭阳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