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与希腊艺术
2012-08-15魏策策
魏策策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上海200241)
三岛由纪夫与希腊艺术
魏策策
(华东师范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上海200241)
三岛由纪夫对日本传统文学的阴柔之美的改造,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希腊艺术刚烈之风的吸纳,这对日本文坛传统的阴柔之美是一种疗救式的反拨。
三岛由纪夫;阴柔;刚烈;疗救
三岛由纪夫是一个特异的存在,在祖母夏子的照料下度过了幽闭的童年。长期的锁闭生活使他失去了孩子应有的天真和活泼的天性,缺乏运动使他患有贫血症,体弱多病。与瘦弱的外表相反,三岛在精神上极度恋慕强健,渴望强大。三岛从两个途径重塑自我与日本文坛。一方面,他坚持苦练剑道,力主恢复武士传统,练就了一身健美的肌肉和体格;另一方面,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对男性刚健的肉体和精神意志进行抒写,意在改变自己羸弱的身体和阴郁的气质。剑道和写作相辅相成,共同塑造着他的肉体和精神,这就是他秉承的“文武两道”理念。
一、主体资源的局限与渴求
向往刚烈之美的三岛钟情于中世纪文艺复兴后期意大利画家、新古典主义先驱雷尼的画作《塞巴斯蒂昂·圣殉教图》。画面中,塞巴斯蒂昂健壮的臂膀、紧缩的腹部、大理石般的肌肤给了他视觉上的震动,特别是箭头深深射进的左腋窝和右腹侧使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异常情感体验,唤起了他肉体训练的欲望和热情,他积极地投入到剑道、柔道的训练中,在“武”道上改造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然而,日本传统的“文”道却不那么令三岛满意。
日本古典文化和传统文学以阴柔为美,阴柔之风一直为日本大部分作家所偏爱。日本民族对事物变化的敏感和纤细是众所周知的。岛国日本温和的自然环境养成了国民对大自然变化的高度敏感,形成了幽玄、物哀的审美情愫。“物哀”是平安时代的人生理想、文学理想,也是贯穿到以后的一个日本审美观念。11世纪初诞生的日本文学的顶峰之作《源氏物语》更是将幽怨的悲哀美发展到了极致,成为阴柔美的典范之作。日本的文学样态,无论是和歌、俳句还是物语、私小说,都浸染着哀伤之美,体现了日本文学婉转柔弱、典雅缠绵的风格。
日本是一个十分好学、敏捷的民族,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作家就开始探索文学的近代化之路。仅仅用了七八十年的时间,日本就走完了西方文艺复兴以来四五百年时间的漫长文学之旅。以坪内逍遥为首的怀着改良日本文坛的写实主义作家也奏响了启蒙的口号:“以图吾国小说之次第改良进步,以期来日凌驾于欧土小说……”[1](P39)田山花袋则号召放弃对汉文学的固守而转向对西方的学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伴随着日本投降与西方文化的涌入,日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跃居世界前列,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也受到了挑战,对西方文学和文化的学习如火如荼,传统日本文化不断湮灭。“美国占领日本,日本人从民族优越感猝然转向民族自卑感,以为日本传统文化比美国现代文化绝对落后,在反思和批判政治上、历史上、文化观念上的天皇制传统的同时,却又将日本传统文化一概视作封建的东西,主张全面否定日本的传统文化,企图用美国文化来代替日本文化……”[2](P308)在传统文化和文学与外来文化和文学的冲突之下,作家面临着抉择,也担负着弘扬传统的使命。在日本,每一个有成就的作家都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顽强地保持着传统的底蕴,川端康成就是一例。“川端其人及文学都是深深植根于日本这块土地之上的,因此,他在接受西方事物的同时,也从来不忘使其日本化。他并不拒绝西方的新事物,但他总是不停歇地在日本传统中寻找其内在联系,并努力将其培育成适合日本土壤的品种,期待着它能结出日本自己的新鲜果实。这一点贯穿于川端文学的始终。”[3](P236)三岛虽然生活十分西化,却和川端用一张扬一持重的极端方式,维护着日本的古老文明。三岛也是一个竭力亲近古典主义传统的作家。在战争期间,他创作了具有古典风情的《中世》。骨子里非常古典的三岛,其实更多思考的是如何继承和扬弃传统文化和文学,但是传统文学的柔弱之美与战后的社会似乎格格不入。如同要练就强健的肉体一样,他怀着将阳刚之美植入日本文学的雄心,力图改变日本文学的现状。对传统的执著和对西欧的向往使三岛陷入困惑。如何突破日本“文”道的局限?对自我身体的成功重塑是否可以植入到文学风格改造?日本传统与西方文学的契合点何在?三岛苦苦地思索着如何确立自己文学的主体性这个难题。这个难题在三岛和希腊艺术相遇时得以解决。
二、他者之镜的观照与吸纳
任何主体与他者的相遇,文学接受或思想对接过程都要经历理解、阐释、认同、应用几个阶段,而三岛与希腊却是一拍即合,几乎瞬间,他被希腊艺术征服了,他性变成了自性,如何确立三岛自身以及日本文学的主体性这个难题迎刃而解。
希腊艺术是西方艺术的天国与母体。1951年2月至1952年5月,三岛第一次周游世界,和西方文化亲密接触。在游历希腊时,他被古希腊的艺术深深地震撼了。与日本文学幽玄的物哀美和内心的伤感情愫相比,希腊的文学艺术呈现出了不可动摇的力度和广博的气度。“在日本的观念中,有一种赞叹短暂、可怜、在历史上瞬息即逝的态度,这种美是一种非物质的存在。而希腊的古典美,则与此相反,常常被表象为镇定自如、充满力量、仪表堂堂的状态,显示了一种永恒的美的概念。”[4](P226)三岛发现,希腊艺术尤其是雕塑,注重生命和力量的阳刚美的一面恰恰弥补了日本文学阴柔的一面,对希腊艺术的体验使他感到更应该重视生命、重视男性的肉体美和活力。他还意识到,“日本人有一个无法更改的共同性,即他们永远不相信理论的或者理性的东西”[5](P196)。因而,艺术上始终痴迷于创新的三岛由纪夫意欲打破这个传统。他憧憬希腊的英雄主义和男性肉体的力量美,将肉体的思考和理性的思考统一起来。他主张作家应该用理性和知性写作,将男性原理和政治概念融入文学之中,“反省和发掘自己体内的硬派的因素”[6](P188)。他坚持对男性美的抒写,同时不忘锻炼自己的肉体,实现着心目中的理想:文武两道。“‘武’就是落花,‘文’就是培育不朽的花。”[7](P216)这实际上是将希腊文化中的生命力和日本文化中的向死力结合起来,即内心要充满着对死亡的渴求,但是身体却时刻保持着生命的活力和战斗的最佳状态。这种对身体的崇拜在三岛的《镜子之家》中达到了刻意雕饰的境地。三岛由纪夫特别强调,希腊人的美的肉体,是日光、海军、军事训练和蜂蜜的结果,但是,现今自然的东西已经完全死亡,为了拥有希腊人肉体的诗的形而上的东西,就只有依靠相反的方法,即为了肉体而锻炼肉体的人工方法。在《镜子之家》中,四个主要人物——艺术家气质的夏雄、崇尚拳击的峻吉、追求肉体美的收、内敛隐秘的清一郎,就是四个三岛的不同面相,他把自己分解开进行剖析,诉说自己的刚烈美学和身体美学。
希腊艺术“重肉体轻精神轻伦理”的美学理念其实与日本传统中的男色审美取向有异曲同工之妙。日本最早的同性恋记录,是汉文《日本书记》神功皇后摄政元年2月记载的小竹祝和天野祝的故事。天野祝因小竹祝之死而悲痛万分,扑到小竹祝的尸体上自戗而死,后来他们被合葬在一处。在《万叶集》卷四中,《万叶集》的编者大伴家持和藤原朝臣久须麻吕的7首赠答歌(《万叶集》第786-792首),也透露出了奈良时代的男色讯息。而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井原西鹤的反道德的描写性爱之作《好色一代男》也很受追捧。三岛发现了日本传统与希腊传统的息息相通之处,几乎在游历希腊的同时,他酝酿了小说《禁色》。《禁色》分两部,主人公之一的桧俊辅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作家。第一部描写他的三次婚姻都以失败告终,第一任妻子是窃贼,第二任妻子是疯子,第三任妻子是荡妇。同时,他又被几个情人所背叛,他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容貌丑陋而被现实、也被女性所拒绝。当他发现英俊青年悠一是一个不能爱女性的性倒错者,就让悠一与其寄予爱情的少女康子结婚,并设法让与自己相恋过的镝木夫人和恭子接近悠一,利用悠一美的力量,让三个女性互相嫉妒、争风吃醋,对她们实施报复。《禁色》中悠一有着俊美的肉体,却是一个绝不爱女人的男青年。肉体完美的悠一是希腊美的体现者,在桧俊辅复仇恶念的召唤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第二部描写悠一试图摆脱桧俊辅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摸索一条构筑“现实的存在”之路。已婚的悠一流连于男色酒吧,过着两重性的生活。最终,小说中女性都遭到报复,结局悲惨。而桧俊辅发现自己也爱着悠一,他给悠一留下巨额遗产后自杀了。悠一获得了“现实的存在”资格。三岛写的不是关于性爱的颓废之作,《禁色》中放纵浪荡的主人公桧俊辅和悠一处在无法解脱的社会规范中,内心充溢着罪恶感。他们无法救赎,无法解脱。他们有的只是犯罪般的放纵和暂时的遗忘,他们从没有品尝过幸福。三岛的可贵之处在于对希腊精神和日本传统的反思。他认为,桧俊辅是精神的代表,而悠一是肉体的化身,缺乏任何一方都是不完美的,只有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美才是平衡的美。他借《禁色》表达了自己对战后社会的敌对情绪,用主人公反社会常规的恶行,对现有的社会道德提出挑战。
三、“东洋的希腊”的奠定
更重要的是,在三岛眼里,日本和希腊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希腊和日本都有着唯美主义的希冀。他盛赞川端在《抒情歌》中“最先开始把日本的自然美和爱作为契机,奠定了白昼的幻想,换言之,奠定了真正意义上的‘东洋的希腊’,并唤起了我们的萌动”[8](P19)。三岛把日本称为东洋的希腊,实际上指的是日本文学把幽玄物哀的审美情致与希腊文学的阳刚之美结合起来。他效仿古希腊朗戈斯,创作了小说《潮骚》,在神岛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淳朴风俗画面上展开了新治和初江渔歌式的爱情故事,将日本深层古朴的传统和希腊的牧歌式生活完美地结合起来,这对恋人的爱情没有一丝杂质,是一种至纯至真的爱,是爱情的理想范式,不愧是“东方的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部小说的巨大成功使三岛渐渐领悟到了文学的奥妙,作家创作情感的汹涌洪流是酒神式的冲动,对美的和谐情感的沉思冥想是日神式的内部观照,正如尼采所说,“日神和酒神的对立只能由艺术沟通”[9](P237),在沉醉于宇宙情感的喷薄同时又能升华至梦幻世界内省的沉思,这样才能达到收放自如的写作和生命的狂欢。他说:“我循序渐进地在文学上懂得思考知性的东西和感性的东西、尼采所说的阿波罗式的东西与狄俄尼索斯式的东西,缺少哪一方都不是理想的艺术。”[6](P238)
在对希腊艺术精神的不断领悟和对日本古典传统的扬弃过程中,三岛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作品很少描写自然景色的秀丽、女性动人优雅的柔弱美,也不刻意营造雅致精妙的气氛,而是屡屡以男性的阳刚美、生命的活力和暴力的死亡为题材,抒写男性美,赞美男性的青春的肉体,憧憬希腊英雄主义和男性肉体造型的宏大气魄,呈现出一种刚烈的美。他的这种艺术追求在《镜子之家》、《午后曳航》、《丰饶之海》等小说中都有所反映。三岛在日本古典主义和希腊的古典主义中找到了自己文学的归宿,他将自己的游记结为集子取名《阿波罗之杯》。阿波罗神在古希腊主掌光明,同时身兼医药之神和诗歌之神,象征着生命的活力和永恒,这似乎也隐喻着他对希腊文学理念的借鉴是一种自我改造,是对日本文坛的矫正。三岛对希腊艺术的吸纳是对日本文学的疗救,他带来的一股刚烈之风,对日本文坛传统的阴柔之美是一种疗救式的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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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o Mishima’s Works and Greek Art
WEI Ce-c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Yukio Mishima applied himself to"the attention of the cure"(art therapy)by the renovation of feminine tradition in Japanese literature,the counteraction of aesthetic Japanese traditional beauty is to drawing reference from Greek art.
Yukio Mishima;Femininity;Masculinity;Art therapy
I106
A
1008—4444(2012)01—0115—03
2011-10-26
魏策策(1978—),女,陕西咸阳人,华东师范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