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宋玉赋对屈赋之新变
2012-08-15査晓波
査晓波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桐城 231400)
浅析宋玉赋对屈赋之新变
査晓波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桐城 231400)
本文着重从叙事艺术方面对宋玉赋和屈原赋进行了比较,并且深入的分析了宋玉赋在叙事手法、叙事目的、叙事方式和叙事特色四个方面对屈原赋的突破和新变。
宋玉赋;屈赋;叙事艺术;新变
屈原辞和宋玉辞赋历来研究颇多,话题虽旧,却时常能立意新颖,精彩迭出。屈原和宋玉相继生活在同样的文化语境中,也面临的是同样的一个艰难的时代生存环境,故而二者在创作上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序》中就说到了屈原后学及西汉一些辞赋家对屈原作品风格和语言艺术的继承“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着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1]83。
这里没有直接的提到宋玉赋与屈原赋的关系。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里说“自《九怀》以下,遽摄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2]43。遂把二者置于相提并论的文学史地位,这种定性的评价一直延续到后代。唐代的杜甫有讨论诗歌遗产的继承和学习问题的《戏为六绝句》,其中就有“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1]43的论说;再者,刘勰还把二者的作品放在同一审美视野中作艺术上的品评,“《九歌》《九辩》, 绮靡以伤情”、“《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2]47,充分肯定了二者在风格艺术上的一致性,对二者作品的艺术特色作了精当的表述。经过魏晋六朝文学的自觉及作家在具体的实践创作过程中所积累的创作经验和体悟,我们可以发现,宋玉的地位相较东汉有明显的上升,而置之于与屈原同样的地位,并且对其作品也重新作了艺术和审美上的定位。
宋玉辞赋对屈原辞赋的继承学术界谈的很多,对二者辞赋的研究的话题也涉及诸多方面,例如二者一些赋的真伪问题、二者赋对汉赋的影响问题、二者赋在后代的接受问题等等。但把二者的赋作放在同一视域来分析并从艺术特色上作考查,往往显得零碎而不够深入。本文立足于二者赋作,探寻他们在艺术特色和创作技巧上的不同,着重谈宋玉赋对屈原赋在叙事艺术方面的新变,并试图解析宋玉赋能跳出屈原模式而发展自己独特的创作特色的原因。
宋玉赋流传下来的不多,且其赋作的真伪问题也一直被学术界所热论,难以统一。最早关于宋玉赋的记载的是王逸的《楚辞章句》,认为《九辩》和《招魂》是宋玉的作品;后来又南朝梁萧统的 《文选》,记载了《风赋》、《高唐赋》、《神女赋》、《对楚王问》、《登徒子好色赋》五篇是宋玉之作,较为可信;后来《古文苑》等一些集子也收录了一些宋玉的作品,但疑论纷起,殊难定论,《招魂》一篇学术界也大多认为是屈原之作。七八十年代朱碧莲先生编注《宋玉辞赋译解》,就明确的将以上六篇明确的归为宋玉之作,且考证详实,让学界信服。我们从宋玉仅存的这些赋作的内容和艺术手法等方面来看,宋玉赋在已经完成了从楚辞到楚赋的转变,已经跳出了屈原诗人般的抒情模式及创作思路,而转向了对现实生活与现实世界的描写和思考,在艺术上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的作品更加明确的凸显了赋体文学的特质,开启了汉赋的诸多模式。作为屈原的直接继承者,宋玉作品同样具有浪漫主义的气质,然而宋玉的作品也在继承屈原特色的基础上有了更多的新变和超越,突出的表现在叙事描写方面,而这也正是宋玉赋在他那个时代的独特艺术风貌,其作品的艺术价值也在这些新变和超越中展示并流传下来。
叙事性的增强是宋玉赋对屈原赋最大的新变与突破,这是其作品向纯文学方向靠拢的一个明显信号,也是文学趋向自觉时期的一个必经阶段。我们这样说并非是指屈原的作品中就没有叙事的成分,而是说在宋玉的作品中,文学表现的方式和艺术手法已经达到了更高的层次,文学表现的内容也有了新的血液和对象,已经改变了屈原的那种完全强烈抒情的创作模式,而转向了对具体的事物和自然的物态的描摹而达到抒情说理的目的。当然,屈原的《离骚》中也有叙事的片段,像屈原对周游和求女的描写,但都还是在以抒情为主的前提下去叙说的,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的印记。例如在写自己周游的时候,《离骚》里说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玄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忘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3]26在这段关于远游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屈原的叙事模式和叙事目的,即用抒情的模式达到抒发自己内心愤慨之情的目的。屈原的本意不是叙事,不是写他周游中的体会和见闻,而是处处想把自己的高洁的品行向世人昭示,所以他用了一连串的物象和神话中的人物、地点来为自己的周游作陪衬,苍梧、玄圃、羲和、望舒、凤鸟等,无一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和事,而这些想象中的人和事无一不饱含着他深沉的情感,加重了抒情的力度和表达的感染力。若但从叙事描写的角度来分析,屈原对周游和求女的描写和叙述是建立在纯想象和抒情的基础之上的,抒情是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叙事描写的成分还远远不够,屈原还未能跳出诗人抒情言志的传统创作模式。
宋玉赋却和屈原的作品有着不同的面貌,而这正是其超越和新变之所在。在宋玉的赋作中,除《九辩》一篇是因袭了屈原的抒情模式之外,其它的几篇赋作都是创新大于继承,新变超过因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其对叙事描写的娴熟运用,《風赋》、《登徒子好色赋》、《高唐神女赋》等作品完全展现了和屈原风格不同的一面,具有极大的开拓意义。宋玉不仅对客观事物进行描摹刻画,而且在叙事描写的技巧和艺术手法上也作了很多的尝试和创新,有着鲜明的特色,这些都为后来的作家所继承和发挥,具体的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情景交融是宋玉叙事的艺术手法。宋玉赋作在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注重情景交融,他不像屈原那样单纯的抒情,而是注重用景衬情,借景抒情,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在叙事艺术上开拓了新的空间,在表达效果上也能深深的触动读者的情感,引起强烈的回响与共鸣。“悲秋”主题是宋玉的首创,同时,宋玉的“悲秋”也把情景交融的叙事艺术推到了极致,是对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的经典阐释。“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轻,寂寥兮收潦而水清……”[3]183《九辩》虽然因袭模仿《离骚》的模式很明显,且其艺术水平也远逊于《离骚》,但我们不能否定的是在《九辩》中宋玉对“秋”的描写的特色和艺术价值,这是《离骚》中没有的。“《九辩》通篇抒情,最动人的就是把秋景秋色描绘的淋漓尽致,细致入微,用以衬托诗人的悲秋之情”[4]60。确如所说,宋玉对秋的描写细腻而传神,把秋的主要特征都勾勒描绘出来,读来仿佛秋景如绘!更难得的是宋玉把草木摇落的状貌和自己的飘零不遇,无所依归的现状和痛楚联系起来,把草木的枯萎凋谢和自己年华的渐衰、光阴流逝联系起来,使自然的景和心中的情零距离的交织在一起,凄怨之情仿佛就随着飘零的树叶片片散落,无穷无尽,而又随着萧瑟的秋风愈吹愈远,发自内心的凄怨仿佛在时间和空间里无限无边无止境的延展,动人心魄,回肠荡气!情景交融的叙事艺术不是宋玉的首创,《诗经》中就有萌芽,但把自然景物作为一个客观独立的对象来加以描摹刻画,与自己的身世之感相联系,宋玉无疑是有开创价值的,而这也正是其价值与新变之所在。欧阳修在《宋诗话辑佚·陈辅之诗话》中说:“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九辩》在借景抒情、语言运用等方面确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因此是楚辞中仅次于《离骚》的佳作,堪称《离骚》的姐妹篇”[4]62。他们所说的“出蓝”就是指宋玉在情景交融的叙事艺术方面确实是高出屈原一筹的。后代的很多的文人诗人都对宋玉情景交融的“悲秋”主题感同身受或多做阐发。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中说到“摇落深知宋玉悲”;王夫之《楚辞通释》有:“因时而发叹也。人之有秋心,天之有秋气,物之有秋容,三合而怀人之情,凄怆不容已亦”[4]64。可见,宋玉在叙事艺术方面取得的成就和艺术价值是巨大而历久不衰的,这也是他能和伟大的诗人屈原相提并论的一个重要的方面,情景交融的叙事艺术确是宋玉赋作的一大特色,也是其在屈原抒情模式基础之上的有益创新。
其次,讽喻说理是宋玉叙事的直接目的。宋玉赋叙事性增强的另一个突出的表现就在于其利用叙事来达到讽喻说理的目的。屈原赋也有强烈的讽刺社会现实和讥刺谄谀群小的文字,但大多都是借“飘风”、“云霓”等一类象征性的物象来达到讽喻的目的,究其本源,还是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抒情的本质。宋玉赋在这方面则开辟了新的途径,利用具体的事件展开铺叙描写,让事理在事件的描述剖析中自然的揭示出来,从而达到讽喻说理的目的。这种以对具体的事物和事件的描述而达到说理讽谏的方式即是汉赋所经常使用的“曲谏”,实发端于宋玉;而屈原的这种直来直去,用比兴的物象、强烈的抒情而讽刺说理即是“直谏”,此不加以赘述。讽喻说理是宋玉赋作叙事的直接目的,其《風赋》、《对楚王问》、《登徒子好色赋》等几篇就是这类叙事作品的典型。在《風赋》中,宋玉通过对雌雄二风进行详细的描写,从而揭示出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的区别,以达到其对楚国贫富不均的现状的揭露和对统治者奢侈豪华的讽刺与批判,而其中精彩独到之处当是其对风的生成、移动扩展、平息静止的这样一个过程的生动细致的描写,在屈原的作品中是难得见到的。如他对庶人之风的描写:“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崛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欧,吹死灰,骇浑浊,扬腐余,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故其风中人状,直钝混郁邑,驱温致湿,中心惨怛,生病造热,中唇为胗,得目为蔑,啗齰嗽获,死生不足。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4]64。这段描写及其精彩。前一部分写庶人之风发源于穷巷,既而扬灰破门,吹沙入室,细细品味有如身临其境,如在目前;后一部分写风中之庶人百姓,郁邑惨怛,因室庐残破,风起病生,唇干目蔑,哆嗦战栗,命难为继,读后也让人怜悯之意起,哀痛之心生,而这时作者说理之目的已不言自明,讽喻之目的也于无声之中达到,令楚王无可回旋。宋玉赋作的这一特色加重了作品的内涵和深度,他不同于屈原的强烈抒情,也不同于汉大赋的肆意铺排,他正好继承发展了屈原的抒情和讽喻,把它和客观的事物联系起来,揉合在一起,在描写叙述中说理讽喻,直接开启了汉赋的创作模式,这一点和屈原的作品是大不相同的。
再次,主客问答是宋玉借以叙事描写的主要方式。屈原在《离骚》中叙说自己的忠贞被嫉妒而愤愤不平时,都是自叙的,其中也提到了一次女媭这个角色,“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但没有形成主客对答的叙事模式。屈原写到女媭也还是为他自己的叙说抒情作铺垫,重申其品性的高洁和灵魂的高贵。宋玉赋则呈现了完全不同的艺术风貌,主客问答是宋玉赋中的主要叙事方式,在一来一去的辩说中叙事,其中有和楚王的问答,有和登徒子的对答,通过在具体的对答中描写事物,详尽事理。前面已经分析过《風赋》的讽喻之旨,而这个最终目的的达到是通过主客问答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达到的。《風赋》通篇叙说的基础是以宋玉等陪伴楚王游玩时,楚王的“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4]63?这句话引起质疑、发问、解答,通过主客问答这种平面化、随意化的叙事以达到曲折式的说理。在《高唐赋》和《神女赋》中,通过主客问答而叙事描景的这种叙事方式更是展露无遗,近乎唯美。在《高唐赋》的开头,通过襄王问朝云之状而引出襄王对高唐之观的发问,宋玉则连连解答,铺陈辞藻,骈散结合,声情并茂,大量叠词形容词的铺排更是将高唐的景观像一幅幅图画般的展示在襄王面前。《神女赋》作为《高唐赋》的续篇也是利用主客问答而层层推进,对神女的描写也唯美之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主客对答是宋玉赋作的主要形式,同时也是宋玉藉以叙事描写的主要方式。宋玉不再像屈原那样高贵的自叙,他选择了更易动人情怀、更易说理服众的对答形式,使自己的叙事描写有明显的针对性和目的性,这是宋玉叙事和屈原叙事的鲜明不同。
最后,铺排灵活是其叙事的显著特色。宋玉作品叙事性的增强的显著表现就是其叙事描写铺排的灵活,这也是其赋作异于屈原作品的显著特色之一。屈原的作品中基本没有对事物铺排的文字,而在宋玉的作品中却随处可见,且句法灵活,不拘一格。在《九辩》的结尾描写自己的远游一段时,大量利用叠词铺排,渲染气势和场面。“抟抟”、“湛湛”、“丰丰”、“习习”、“从从”、“容容”等等,把自己远游的场景、气氛、心情尽情的铺排描写出来,色彩绚丽,节奏轻快。如在《神女赋》中,文章的开头部分韵散相间,后面则为韵文,句式不羁,在其写神女的不可侵犯,准备引身退却时连用三字句式“摇珮饰,鸣玉鸾,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等等,行文节奏加快,凸现出当时气氛的稍有紧张,增强了叙事的感染力。在《風赋》中,娴熟的运用四字或三字短语来表现风的状态和气势,间有骈散结合,读来朗朗上口,爽心悦目。如写雄风“飘忽淜滂,激扬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4]64。“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4]64。……寒士身份的宋玉对庶人之风和大王之风是有切身体会的,所以他才描写铺排的如此熟练而从容。在宋玉的《高唐神女赋》和《登徒子好色赋》中,类似这样的铺排描写也比比皆是,句法多变,音韵和谐,既自由又整齐,特别是其在《高唐赋》和《神女赋》中对四字句和三字句的娴熟运用,更是开启了汉大赋作家四字铺排句式的先河。
在这里我们还想补充提及的一点是在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层面上,宋玉叙事描写更加贴近现实世界、现实人生,而屈原的作品和描写更加侧重在个人情感的抒发和浪漫主义的想象中。屈原的叙事描写给人一种高邈而不可企及的感觉,高贵华丽而热烈奔放,悲痛愤慨又缠绵悱恻;宋玉的叙事描写则给人一种平实而近在眼前的感觉,描景铺排处处细致入微,叙说情感也不失荡气回肠。在宋玉的《風赋》等几篇赋作中,大都是对现实世界的直观反映和真实描写,写人民生活的苦难,统治者的浮华奢靡等,写自然之态,山水之姿,一切都如在目前,虽然间杂虚构、想象和夸饰,但这是文学作品的底色和颜料,是必不可少的。
宋玉赋在叙事艺术方面所作的以上四个方面的开拓和尝试,正是宋玉赋对屈原赋的新变之所在,也是宋玉作品的独特的艺术价值之所在。宋玉赋在叙事方面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同时他作品中的叙事艺术和技巧也提供给了我们多重视角去解读分析他的赋作,从而能让我们更立体、更清晰的认识其在叙事描写方面和屈原作品的不同。可以说,宋玉在楚辞向楚赋的转变过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是诗体文学向赋体文学发展过度的桥梁和奠基者,为后来的汉赋文学带来深远的影响,赋体文学的各种特征在宋玉的赋作中都见雏形或已经成熟。宋玉赋在创作上能因袭屈原而又能跳出屈原模式的苑囿,尤其是在叙事艺术和抒情等方面对屈原辞的新变,其原因也复杂难陈,但我们还是愿意从宋玉的作品中找一些內证和一些其它资料一起来略加讨论,以不至于对此问题如瞽者之茫然。
[1]霍松林.古代文论名篇详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朱碧莲.宋玉辞赋译解[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I206
A
1674-1102(2012)01-0103-04
2011-11-08
査晓波(1963-),女,安徽怀宁人,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教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
[责任编辑:章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