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与孤独:后现代语境下《百年孤独》的寓言解读
2012-08-15孔令斌
陈 静,孔令斌
(1.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0011;2.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组织人事处,安徽 合肥 230051)
复制与孤独:后现代语境下《百年孤独》的寓言解读
陈 静1,孔令斌2
(1.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0011;2.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组织人事处,安徽 合肥 230051)
“复制”被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作后现代主义“最基本的主题”。以复制为表现形式的西方文化霸权在所到之处造成文化孤岛的同时,也暴露出自我孤立的尴尬和潜藏的痼疾。《百年孤独》是一部拉丁美洲的民族寓言,对这部寓言的阐释也是针对第三世界与西方相互观照这一全球化的大寓言所作。
后现代主义;复制;孤独;文化革命;寓言;百年孤独
一
“后现代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建筑学领域,之后从一种装饰风格发展为文化风格,逐渐应用于音乐、绘画和文学等诸多领域。对于后现代主义的主要特征,大多数后现代主义批评家达成的共识是“无深度的、无中心的、无根据的、自我反思的、游戏的、模拟的、折衷主义的、多元主义的”[1]。后现代文化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的阐释理论一样,也拥有自己独特的主导符码(a master code),即生产方式——经济层面的;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把这一概念囿于政治层面的应用,认为左派在无法挑战资本主义现存秩序的情况下,把后现代主义作为自己激进政治诉求在文化层面的一种替代性选择,“某些在政治现实中不再可能的冒险破坏,还可以在话语的层面上替代性地培育”[1]。但是在商品化全面渗透、无所不在的今天,我们随处可见浸淫在商品海洋中的庞大消费群,詹姆逊没有忽视这个群体,通过对文化现象的研究和实践,他关于“后现代主义中最基本的主题就是‘复制’”[2]的论断,可以看作对生产方式在文化领域作用形式的发现。虽然早在上世纪初,本雅明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工业机械技术对传统艺术的颠覆,并揭示了被复制品在生产和消费过程中渐渐淡出的命运;但他的关注仅仅局限于艺术领域,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复制”所造成的时空观念的巨大变革,才是更值得重视的。
站在西方知识分子的立场,詹姆逊把后现代主义的研究置于历史图示之内,以资本主义三个阶段的文化分期为主线。这个界定本身不免有片面和独断的嫌疑,要么拒斥第三世界入围,要么强加在其头上;但对詹姆逊来说,马克思主义的视野要求他的文化研究必须涵盖整体,另一方面,第三世界也并非一潭死水,只不过充满了变数,无法简单地用文化分期的某一阶段来概括罢了。对研究对象时空经验的探查,要求理论自身具有时空二维的辩证法品格,特别是在移民众多、种族繁杂的拉丁美洲,多种文化形式并存或交叉,而这些个性和多样性“都不能被看作是人类学所成的独立或自主的文化”,“相反,这些文化在许多显著的地方处于同第一世界文化帝国主义进行生死搏斗之中”[3],因此在西方文化分期的历时维度之外,形成了第三世界与西方对立互生的共时格局。由文化搏斗的激烈程度所反映出的文化特色,必须纳入到生产方式的范畴当中,资本主义对拉丁美洲的入侵不同于对其他大洲,从一开始便是间接的经济控制,十九世纪初的独立革命也没能改变由帝国主义的代理人独裁统治的局面,旧文化不仅没有被彻底击碎,而是通过“把对早期帝国制度遭到破坏的集体记忆重新输进古代或部落之中”[3]得以保留,愈加封闭地陷入人们的内心意识。一旦全球化的浪潮来临,面对后现代各种文化商品的纷至沓来,人们因旧有传统遭受冲击,先是本能地表现出不解与抵制,继而产生了好奇,对孤独的现状和黯淡的未来感到恐惧。加西亚·马尔克斯适时出现,用魔幻现实主义勾勒出了在两种文化碰撞杂糅当中,拉丁美洲错综复杂的社会图景以及处于混乱和眩晕状态的社会心理。如果说詹姆逊的文学研究是立足于《百年孤独》式的具体文本,以解读民族寓言的方式展现了第三世界对后现代的切身感受,那么他的文化研究,则是一方面探寻文本背后的历史动因,另一方面通过对“他者”的观照,从外部对西方自己进行重新估价,这一过程可以视为一百年来全球化的寓言。
二
“艺术作品原则上从来就是可复制的”[4]。在本雅明看来,电影时代的技术复制已不再以传播原作为己任,当人们企图通过机器来表现自我和客观世界时,人在艺术作品中的自主性就让位给了技术,被复制品的本真性也不见踪迹。但在那时,复制技术只是不自觉地充当了异化的手段,这一危机尚能引起几丝恐慌。随着战后科技、工业的飞速发展,商品化的程度日益严重,人们被电视、广告和网络所包围,复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生活本身。马尔克斯在青年时代旅居欧美时就体验过这种新的文化冲击,在目睹了祖国乃至整个拉美受到波及之后,这种震惊显得更加强烈。因此他的代表作、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著作《百年孤独》,便讲述了以侵略者姿态出现的“复制”。
首先是关于时间的讲述。美洲大陆在十五世纪末才被哥伦布发现,伴随殖民掠夺而来的西方文明入侵也较晚;与北美的平坦广阔不同,拉美丛林茂密、沼泽遍野,阻碍了入侵的速率,原住民们的古老习俗因此得以延续。当吉卜赛人带来了现代文明的成果,马贡多居民为这些“伟大发明”尖叫时,老布恩地亚那颗永不安分的心冒出了寻找文明世界的冲动: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本地区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东面是一道难于通过的山脉,山那边是古城里奥阿查,……他们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把他们带往过去。南面是许多终年覆盖着一层浮生植物的泥塘和广阔的大沼泽。据吉卜赛人证实,沼泽地带无边无沿。大沼泽西部连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水域中有一种皮肤细嫩、长着女人的脑袋和身躯的鲸类,它们常常用巨大的乳房诱惑歌手,使他们迷失航向。吉卜赛人在这条水路上航行了六个月,才抵达有驿站的骡子经过的陆地。据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判断,唯一有可能通向文明世界的是向北去。”[5]
以马贡多为圆心,探路者寻找文明的努力是某种关于方位的隐喻。东边的里奥阿查是布恩地亚家族的发源地,作为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的古旧传统而被否定;南边沼泽地带的空阔和西边水域的怪物传言显然指示了一个荒芜和迷信的旧世界;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老布恩地亚决定一路向北,在看似偶然的选择背后,暗含着对位于拉美以北的欧美世界的眺望。虽然中途遇到了象征现代文明踪迹的帆船遗骸,但大海却宣告了失败,被现代文明阻隔的马贡多人绝望地按原路返回,对自己身处的方位依旧一无所知。虽然探路者的子孙们在多年以后重复了先辈的足迹,最终与外界打通了联系,现代文明馈赠的却是妓院、赌场和跨国公司的盘剥,旧的传统被侵扰了,而新的文明又被香蕉公司用铁丝网圈围起来,洞悉了新世界的原住民们比先辈更加闭塞和贫穷。
诚如女家长乌苏拉所言,一切都在被重复着。这种复制不是生产,而是消耗和摧毁。“妇女们能支撑整个世界,以免它遭受破坏;而男人们只知一味地推倒历史”[6],布恩地亚家族的女人要么没有生殖能力,要么生下的就是没有身份的私生子或怪胎;奥雷良诺第二个情妇佩特拉·科特具有特异功能,但她和情夫间从未有过一个孩子。因此,男丁的兴旺会带来无尽的混乱和灾难,奥雷良诺上校的十七个私生子尚未来得及挽救家族的萧条,就接连地被暗杀。小镇马贡多历经建立之初的荒芜以及香蕉公司进驻后的空前繁荣,最后又濒于破败,直至消失;相似的遭遇在布恩地亚家族每代人身上重演着,从名字的重复,到对外部世界不断的探索,无数个小循环圈构建了一个大的循环圈。《百年孤独》的叙事结构为这种循环提供了佐证,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许
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5]晨应挤奶以生产牛奶,牛奶应在煮沸后加入咖啡,配制牛奶咖啡。他们就着样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中生活着,这现实暂时被文字挽留着,可是一旦人们忘记了文字的意义,它就会逃走,谁也奈何它不得。”[5]复制在空间上扩散了这一有关时间感知的症状。“后现代主义的全部特征就是距离感的消失”[2],多元文化入侵的目的就是要把拉美变成西方文明的摹本和类象,在撤销了时间的距离之后,它又抽空了事物的一切意义。在布恩地亚家族漫长的家史中,名字被不厌其烦地重复使用,“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能够各自概括两类人的全部性格特征,意义被能指取代,现象与现象之间自成一套逻辑,于是空间成了没有深度的平面。马贡多人被失眠困扰,一张张说明用途的纸条抹去了时间累积而成的日常经验,人的主体性被消解了。
历史往往以经验教训的形态表现出来,铲除历史等于让教训重演。健忘症虽然暂时性地治愈了,却由于多年以后人们对大屠杀的遗忘而严重得无药可救。用洪水摧毁
叙述人是站在某个时间不明确的现在,讲述“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将来,然后又从这个“将来”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的“过去”。类似的模式多次出现,几乎覆盖了整个故事。以往的时间概念被空间化了,时间的深度消失殆尽,“过去不仅仅过去了,而且在现时仍然存在”,“我们只存在于现时,没有历史;历史只是一堆文本”[2];吉卜赛先知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也是这样的文本,虽然百年前早已写成,但在破译手稿的第六代奥雷良诺看来,每翻动一页的预言与马贡多的毁灭同步发生,历史的噩梦不可解释、只能体验,现时事件只是对羊皮书的复制而已。今天既是过去的将来,也是将来的过去,乱伦的危机在布恩地亚家族每一代人的身上闪现,终于由第五代的姑妈和第六代的侄子重演了祖先的悲剧,曾经促成马贡多建立的猪尾孩,此时却导致了百年家族的灭亡,历史转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在过去和将来的穿梭中,时间被复制为一个平面;丧失了历史感的主体,无法确认自己在现实中的方位,孤零零地被时间忘记了。复制把历史彻底铲除掉了。其次是关于空间的讲述。空间的复制加剧了时间感的消失,来自西方的力量不仅要把经济的命脉牢牢掌握手中,还妄图把自己的文明植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文化帝国主义是从精神的征服——宗教——开始的,随后各种文化形式一股脑地涌入,带来了性病和空虚。周游世界时染上各地疾病的墨尔基阿德斯,象征了一个汇集全球化所有糟粕的聚合体;多元文化与原始大陆的结合是致命的,吉卜赛老人多次死里逃生,最终却溺死在马贡多的河水中,成为此地的第一位死者,死亡的梦魇从此再也没有离开。与此同时,健忘症也开始蔓延: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用蘸了墨水的刷子给每一样东西写上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锅。他来到畜栏里,给牲畜、家禽和植物都标上了名字:牛、山羊、猪、鸡、丝兰、海芋、几内亚豆。他们通过逐步研究遗忘症的无穷可能性,明白了总有一天他们虽然看了字能认出东西,但记不得它的用途。因此要写得更加清楚。那块挂在牛脖子上的字牌,就是马贡多居民决心同遗忘作斗争的范例:这是牛,每天早世界之前,上帝为了告诫人类,建造了诺亚方舟,但是获救的人类依然犯罪;马贡多只是随着一场飓风消失在记忆当中,它的复制品还会在其他的地方或未来出现。
三
从吉卜赛人光临到香蕉公司撤离,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受到误解和抵触,历经百年孤独的拉美大陆没有从全球化中获得丝毫的归属感,反而因为半封建半殖民的统治而愈加孤立。魔幻就是现实本身。面对缥缈无定的现实,这群不被外界认同的人们,如果无法从迷失的传统中找回自我,将会任由外来文明玩弄,被健忘症抛入原始部落的蒙昧之中。复制可以看作侵略者的手段;那么,孤独究竟是入侵的后果,还是反抗者求得自保的策略,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呢?
詹姆逊强调辩证法的关键在于对“他者”的认知,“我们是通过将其区别于其所不是来规定一个对象的”[7]。在现代文明崭露头角的时候,孤独被老布恩地亚认定为阻碍马贡多发展的“他者”,寻找文明世界的热情在他疯狂的工作中得以发泄,科学试验与探路,这种自我肯定的实干家精神被一代代人延续:第二代霍塞·阿卡迪奥环球旅行数十年,奥雷良诺第二开通铁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第六代奥雷良诺终日埋首于羊皮书的破译,等等。虽然奥雷良诺上校发动战争也是这一遗传因子使然,但他逐渐意识到,战争是没有立场的杀戮游戏:
“他对自己的犹豫不定、对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的恶性循环厌倦透了。这场战争使他老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他越来越年老、越来越衰竭、越来越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仗、如何打以及打到什么时候。”[5]
正如新教“工作伦理”所宣扬,工作从原先的自我满足变成了殉道仪式,无休止的战火耗尽了上校天生的预知能力,充满热情的探索被腐蚀为复制的劳作。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生活毫无进展,现实也不再真实:一场大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几只兔子一夜之间生下的幼崽铺满整个院子……个人因此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和掌控能力。尽管对孤独的反抗失败了,老布恩地亚倔强的子孙们仍不甘心受驱使,赋闲在家的奥雷良诺上校不停地把金币铸成小金鱼、换回金币继续制作,他的妹妹阿玛兰塔把自己的裹尸布做了又拆、拆了又做。将自我埋入孤独,成为保全剩余自主性的无奈选择。
然而马贡多人保留了反抗的力量,他们对电影让人死而复生的骗术以及留声机的虚假感深恶痛绝:
“在一家售票窗口像狮子嘴的剧院里,财运亨通的商人勃鲁诺·克雷斯庇先生放映着会活动的人影。马贡多人对此不禁怒火中烧,因为一个人物在一部片子中死了,还被葬入土中,大家为他的不幸而伤心落泪,可是在另一部片子,这同一个人却又死而复生,而且还变成了阿拉伯人。……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长轴式留声机上。……并非人们所想象的,或是法国女郎所说的那种会耍妖术的磨盘,而是一种机械装置,它与感人至深、生气勃勃而充满日常真实感的管弦乐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5]
但这类不满大多还是以自虐式的劳作来释放。孤独作为最后的堡垒,所要抵抗的“他者”已不仅是虚幻的现实,还应该是它的缔造者。关于罪魁祸首的身份,前文已做了介绍,困难在于坐标的确定。在独立革命之前,西、葡殖民者使用军事征服和殖民统治的方式,标明自己就是“敌人”;一旦新的势力改变了策略,在拉美培养代理人,采用经济渗透和文化征服时,刚刚获取独立的人们发现,“当自己方面的人代替敌人干了这些勾当,他们同外界操纵势力的联系就十分难以表述了”[3]。独裁者的出现有效地掩护了幕后主使,把民众们昔日进行武装斗争的热情,平息为对留声机、电影等新的文化习惯的不适应,也模糊了区分“他者”的标准。奥雷良诺上校最初以保守党为敌人,随着三十二次大大小小的起义,他发现自己所拥护的自由党其实与保守党是一丘之貉;独立革命之后,“考迪罗”政治盛行,政权不停地在独裁者们手中交接,战争的意义只限于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在这种以暴易暴的动荡局势之下,拉丁美洲的历史“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6],单纯的武装斗争被权力的交替复制玩弄于股掌,社会和人民非但没有获得任何实益,反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一场社会革命是十分必要的,“文化革命”被詹姆逊赋予了尤为重大的意义。这与席勒笃信的毕其功于一役的审美教育不同,它更依赖多方面的合力作用:“发动一场经济、政治的革命必须有一场文化革命来完成这场社会革命。”[2]马尔克斯本人说过,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家长的没落》表现了独裁者权力的孤独,《百年孤独》则是关于生活的孤独,文化革命所要贴近的显然是后者。无论退避三舍或是奋起反抗,当一切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时,一种屈从的习性就会侵占受压迫阶层的心底。这种习性植根于三重土壤:旧传统、封建教化和西方文化。殖民统治时期,封建主义的宗教束缚和等级隔离,使疲于忍耐的拉美民族通过对古老传统的膜拜,把假想和迷信当作自己的避难所。由于独裁政治与大地主利益的结合,西方现代文明的传入没有肃清封建主义的遗毒;同时,商品化也从消费形式上认可了“怀旧”的合法地位。因此,在拉美染上水土不服的全球化大潮,不可能符合文化革命重新安置人们、使之适应新环境的要求。经济、政治革命的酝酿,必然需要新文化的启蒙和呼号,马克思主义具有这一品格,它所培育的文化视野是把某种群体行为确认为意识形态的能力,是进行自我定位和保持反抗力量的良方。否则,对于受尽孤独困扰的布恩地亚家族来说,马贡多就像一块大磁铁,任何尝试逃离的人都无法如愿,终究要与其同归于尽。
四
拉丁美洲这场继独立革命之后最重要的社会变革是不可避免的。现代文明在全球泛滥,虽然自身不具备革新的能力,但它作为一个浩大的载体,一方面带来了资本的盘剥和消费文化的堕落,另一方面,也为拉美输送了无产阶级和马克思主义等文化革命的因子。事实上,对照历史记载可以推算出,《百年孤独》故事的主干发生于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中叶,即从独立之初到二战结束;在这一百年间的后期,受俄国十月革命及随之来临的社会主义运动的影响,拉美工人运动开始高涨,尤其是1928年哥伦比亚香蕉工人大罢工被政府残酷镇压之后,这股集文化、经济、政治革命为一体的反抗力量,一路浩浩荡荡地延及马尔克斯的时代。有些文学史片面地把他的作品划归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大类,但拉美决不是西方的复制品,尽管这片大陆及其文学创作中包含着一些后现代因素。关于《百年孤独》的创作初衷,马尔克斯表示,“要为我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只是想艺术地再现我童年时代的世界”[6],但他并不否认可能会在作品里不自觉地掺入某些更加复杂的创作意图。创作主体和文本表面的无意识,客观上要求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论须具备历史阐释的自觉:在文本与现实、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紧张关系中,不仅要展示生存空间的深层本质,还得摸索出历史的成因和走向。詹姆逊把这当作理论的重任,同时也是寓言的结构。
“对文本的每一次阐释都总是一个原型寓言,总是意味着文本是一种寓言”[8],这暗示我们首先要介入文本。在文本和阐释之间,乌苏拉——布恩地亚家族百年兴衰的见证人——替代了我们的眼光,直至失明仍在竭力解释一切怪诞之事;然而寓言的逆反性使它与现实留有一段距离,如果把阐释局限于文本表层,生活当然只会像乌苏拉感叹的那样充满虚假。作家的功能丝毫没有被忽视,即使抛开第三世界民族的特质不论,艺术创作的陌生化本身亦暗合了寓言这一乌托邦文本对现实的逐点否定。在《百年孤独》中,所有的否定都从抵制外来文明开始,种种迷信为旧文化撑起保护伞,透露出两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但马贡多也因陷于时间的循环复制而面临着是否存在的质疑。墨尔基阿德斯羊皮书“预先决定”了布恩地亚家族的命运,借用黑格尔的说法,“历史的诡计”其必然性往往由众多偶然事件的相互作用形成:例如第四代的孪生兄弟错乱一生的身份,在死时却被阴错阳差地纠正过来;又如对蚁害、洪水、飓风的描写,人类之恶被否定为自然与疾病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种种否定架设出一个镜像般的乌托邦,在马贡多这个镜子和冰块的世界里,人类生活的一切痕迹都无法留下。
新、旧大陆都不能被简单地否定,因为作家是清醒的,我们的阐释必须紧跟着他,一起跳出寓言的圈套和后现代的幻象,在拉美的真实境况中找到立足点。这新一层的否定要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熟识和思考之上,正如姓名重复是拉美的本土特色、而非“复制”的威力所致。同样,“孤独”源自西方长期以来对拉美的偏见,《百年孤独》描绘的拉美囊括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半历程,忽视这个事实就是回避自己的历史。明智的西方知识分子能够意识到“复制”与“孤独”正是西方固有的顽疾,而不会盲目地去为“文化优劣论”辩护。或许马尔克斯的这句话最切合詹姆逊的用意:“与其说马贡多是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还不如说是某种精神状态。”[6]第三世界如同布恩地亚老宅里满屋不肯离去的亡灵,多样的文化形态使其作为一个永恒在场的历史,为自大的西方竖起了一面反思的镜子:全球化与霸权无关。
[1] 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M].华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 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3] 詹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A].张旭东.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C].北京:三联书店,1997.
[4] 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王炳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5]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黄锦炎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
[6] 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7] 肖恩·霍默.弗雷德里克·詹姆森[M].孙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8] 詹姆逊.寓言[A].王逢振.詹姆逊文集(2)[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I206
A
1673-1794(2011)06-0055-04
陈静(1982-),女,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教师,研究方向:外国现代文学;孔令斌(1981-),男,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201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