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三峡的另一种姿态——冉庄《三峡放歌》的另一种解读
2012-08-15冉红音
冉红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
自古以来,三峡以它的险峻吓倒了无数人。面对三峡,中国古代文人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难以超越的伤感,并且诉诸文字,形成了千年不朽的文学经典。最早的经典应该算是郦道元,他的《水经注》本来是一本地理著作,但是,三峡独特的地理面貌,让这位地理学家不禁感慨万端,以富有感性的笔墨对三峡风貌进行了描绘,并且成为水经注中最具有文学性的段落,基本上奠定了后世关于三峡地势险峻、水流湍急、两岸猿鸣的凄厉的基本感觉。
后世或感叹于三峡的险峻,或描写三峡水流的湍急,或因三峡猿鸣的凄厉而倍加神伤。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卢照邻的《巫山高》:“巫山望不极,望望下朝氛。莫辨啼猿树,徒看神女云。惊涛乱水脉,骤雨暗岑文。沾裳即此地,况复远思君。”张九龄的《巫山高》:“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李贺的《巫山高》:“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杨炯的《巫峡》:“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美人今何在,灵芝自有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不过,这并不完全取决于三峡本身的面貌。所见虽然相同,但并不必然带来所感也相似。人在如此险峻自然面前自感渺小,才是“望峡兴叹”更为直接的原因。换句话说,险峻的三峡在诗歌中呈现的面貌,与诗人——主体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主体不是自觉渺小,三峡有可能是另一副模样。事实上,在大诗人李白、杜甫那里,三峡都曾经出现过别样风貌。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在这两首诗里,三峡似乎不再那么高大、险峻、让人一见便生畏难与感叹之意。因为此时的李白和杜甫,正是豪气干云的时候,区区三峡也就不在话下了。不过,这样的诗作少之又少,众多诗篇,仍然沿着郦道元的基本感觉去观照三峡,去抒发情怀,形成了观照三峡的典型姿态:仰望三峡而悲叹。
历代三峡名篇的作者,往往都是外来者,少见过如此高峻险恶的峡谷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来到三峡时,大多是仕途不顺甚至是屡遭贬谪的时候。因此,面对三峡的高峻,他们难以有欣赏的眼光,更多是横亘于胸的悲愤,世事苍茫难以把握的悲哀,因此,三峡在他们笔下,才更多遮天蔽日的面貌、落木萧萧的肃杀以及猿鸣声声的哀伤。
相对而言,当地人因为世代生于斯长于斯,则少有这种情怀,更多坚韧与亲切。下面这首民歌在三峡地区历代传唱,显然不同于落魄文人笔下的三峡:“清风吹来凉悠悠,连手推船下涪州,有钱人在家中坐,哪知道穷人的忧和愁,推船人本是苦中苦,风里雨里走码头,闲言几句随风散。前面有一道观音滩,观音菩萨它没得灵验,不使劲来过不了滩,你我连手个个是英雄汉,攒个劲来搬上前,平水号子要换一换,捏紧桡子冲过了滩。”
在这里,三峡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故乡,尽管险恶,却可以联手使劲,“冲过了滩”。不过,在文人传统中,当地民歌的这种影响并不甚大,即使是刘禹锡,也不在诗歌中采取这样一种角度,虽然他没有放大三峡的险峻和悲壮。在高峻的三峡面前改变姿态,需要另一些条件。
二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一部以三峡为主题的诗集《三峡放歌》。这本诗集的作者冉庄,虽然并非生长于三峡,但他是重庆籍的重要诗人,也是土家族诗人,对于三峡相当熟悉和亲近。这部诗集是冉庄各个时期关于三峡诗歌的精选本,其写作年代横跨近30年(1975—2003年)。它也是当代关于三峡的文学描写中非常富于代表性的作品。这首先是因为像作者这样集中描写三峡的诗人非常少,即使是在三峡诗人群落中,也很少这样集中描写三峡达三十年之久的。
在冉庄的诗歌创作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山水诗。对于这一点,李鸿然在《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中有这样一个总结性的评论:“冉庄在山水诗方面的成就,是诗坛和评论界公认的。几十年来,山山水水确实是冉庄钟爱的去处,山水的灵性是他写不尽、说不完的主题。”在冉庄“写不尽、说不完”的山水中,三峡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而在这位从小就“习惯于爬坡上坎登山戏水”的诗人笔下,三峡也呈现出与古典诗篇大不相同的面貌。
诗集分为“三峡新风采”和“沿着三峡走”两个部分。从题目不难看出,这部诗集是诗人行走于三峡沿途所见景象引发的情思,而且着重于三峡新貌所引发的情思。这本身就使得这部关于三峡的诗歌注定与古典诗歌关于三峡的描写有很大不同。
稍作翻阅即可发现,在《三峡放歌》中,三峡虽然仍有其高峻的一面,江水也仍然湍急,但是,这些景象,在诗人心中引起的不再是慨叹、仰望,而是可以从容审视的审美对象和欣赏的风景,因而显出不少柔媚婉转之处。当诗人来到著名的西陵峡时,一瞥之间,他所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翠绿山岭/横卧江岸/捧出明镜一面/山风轻轻吹/水波碧如蓝/仿佛三月西湖/飞来西陵峡边。”
在这里,险峻的峡口风光竟然被拿来与“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相比。而在另外一首诗《月下》中,诗人径直将三峡比拟为姑娘:“溪边一弓泉/月下镜一面/难怪都说神女/在三峡姑娘中间”。
诗人面对三峡,没有一点仰视的意思,更没有哀愁与畏难之意,而是安然地欣赏和描画着美丽风光。因此,三峡的波浪也更多韵律的美感,而不是妄图吞噬生命的湍流,山则如屏风一样美丽,沐浴在清风与夕阳中静静地等待着诗人欣赏的目光。
相对而言,部分诗歌中关于三峡的描写似乎比较雄壮一点。比较典型的如《三峡歌》:“三里十八弯/弯弯都是滩/峡中有峡礁成串/上天容易过峡难/峭壁凌空挡住路/恶浪滔滔刺花眼。”《夔门信号台》:“头上蓝天阔/脚下江流窄/千里川江夔门锁/万丈狂澜云崖拍。”
但是,这一类雄壮的描写在整首诗歌中并不占据重要的位置,只是一种陪衬。比如在《三峡歌》一诗中,这一段放在开头的雄壮描写并非主体,而是为了衬托人们战胜自然的丰功伟绩,“如今要改三峡歌,三峡儿女谱新篇”才是诗人的诗眼所在。在《夔门信号台》这首诗中,“万丈狂澜”的险恶景象也是为了突出信号台上的工人“不分日和夜/何惧风凛冽”的精神。事实上,在诗人的很多关于三峡的雄壮描写之后,一定紧接着突出人物的大无畏精神。这种精神是那个时代最为典型的精神,当时的理解多集中在政治热情和政治信心方面,这自然有其道理,但是,这样的理解其实忽略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层面:即随着社会物质技术的发展,人们面对大自然的险恶,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不再那么感叹、畏惧、仰望,改而以充满自信的态度面对这些曾经的拦路虎。而这自信的来源,则是其所仰赖的物质技术,不是单纯的政治热情。这其实是社会形态改变的一个重要信号。
三
三峡险恶的地理条件在古代是难以征服的,因此才在中国文学史中绵延了那么多年的望峡兴叹之音。到了20世纪,自然生产力的发展已经到了可以炸平险滩、拦河筑坝的程度,也就是说,昔日难以跨越的天险如今成了可以随意利用的资源,在人们的技术面前俯首贴耳。作者能够在面对三峡的险峻一路流连,指点江山,靠的正是物质技术的力量。《过崆岭》可以说是这方面典型的代表。“崆岭滩,鬼门关/谁闻名字不胆寒/江水翻狂涛/礁石巨浪卷/重载不能过/轻舟过也难/鬼门关内阴惨惨//如今我乘汽轮来/东瞧瞧,西看看/不闻狂涛崆岭喉/但见碧波拍船舷/航标工人艇上站/一串绿玛瑙/引我入四川。”
在这里,作者正是借助于汽轮,而不是颠簸于水上的一叶扁舟,他才稳稳当当地站在船舷边,可以“东瞧瞧,西看看”,丝毫不把“惊涛拍浪”放在眼里,作者也才有心情从容地去审视如“绿玛瑙”般的江水,江边的航标站,以及飞翔的小鸟……。这些内容,以前一直是被当作爱国情怀或者革命热情去理解的,作者创作时也当是明确意识到自己为祖国建设升起的自豪之情。但是,随着当时的历史条件变得不那么迫近,重新认识这些诗歌的其他文化意义,也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方面。而且,正是这些作者未曾意识到的姿态,才更具有历史意义。它表明现代形态的来临,也表明人类面对自然的另一种典型姿态,这种姿态使得人借助于人类发明的各种工具,自信而从容地面对自然,不再是仰望当中的一声长叹。
正因为如此,诗集中的三峡才改换了另一种面貌。在诗集中,诗人首先关注的不是三峡的险峻山势以及凄厉猿声,而是三峡一路上出现的新面貌:航道工人、绞滩姑娘、三峡大坝、女子信号台、航标灯……,这些新面貌都与人以及人的活动有关,都是人利用物质技术以后出现的场景。诗集开篇第一首《葛洲坝闸门》:“一台织绢机/横在长江边/朝映日一轮/夜伴月一弯//滔滔素娟亿万匹/日日夜夜流不完。”
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在仰望三峡中常常活动在古典诗歌中的“猿”不见了身影。当年三峡诗歌中的典型意象已经失去了现实的基础,因此,冉庄的《三峡放歌》中不见猿声,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如果以为这种变化理所当然,那可就有点下结论太早。事实上,作为古代文学中关于三峡诗歌的典型意象,是不难出现在诗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的,如果三峡仅仅是猿类绝迹,但肃杀气象仍在,或者说感发诗人肃杀气象的环境仍在,诗人是完全有可能在怀古一类的诗作中述及猿声的。但是,陶醉于新气象新风采中的诗人哪里还感受到半分肃杀气象,他所感受到的是风景如画,笑声迭起,鹰翔鸟鸣,山花烂漫。更重要的是,三峡的一切风光都与人相关,是工人的建设,是人民的共同奋斗,因此,当诗人作为建设新三峡当中的一员,来到这里,他更多的是自豪。因为在他的后面,有万吨巨轮、有三峡大坝、有航标工人、有信号台等等足以保障安全以及快捷的各种工具和技术。因此,他俯视三峡以及从容欣赏三峡上一切风光,尤其是三峡上人们的活动与风采,也就有了最为重要的保障。诗人面对三峡的姿态,也就在不经意中自然改变。正是这些不经意之中的改变,体现出丰富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