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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巫山历史文化研究评述(下)

2012-08-15滕新才杨用超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巫山三峡文化

滕新才 杨用超

(1.重庆三峡学院民族学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2.重庆市红旗中学,重庆梁平 405200)

二、博大精深的巫山文化

“文化”一词,在中国古已有之,一直是“文治教化”的意思,与“武功”相对,所谓文治武功是也。这种观念的萌芽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贲卦《象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把“文化”作为一个完整的词语使用,始见于西汉刘向的《说苑·指武》:“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1](650)(卷十五《指武》)此后历二千余年,“以文教化”的基本含义始终不渝。

在西方,1871年英国文化学奠基人E·B·泰勒在所著《原始文化》一书中,给“文化”下了一个后来传遍世界、被奉为经典的著名定义:“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2]其时正是列强凭陵、神州瓜分的严峻时刻,一批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纷纷睁眼看世界,从日语中接受了当今广泛使用的“文化”(culture)概念。“五四”运动前后,伴随着中西方社会大论战的深入,现代意义上的文化研究揭开了序幕。西方文化学著作蜂拥进入国门,势同过江之鲫。中国学者模仿其体例,自行编撰中国文化史著作。梁启超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拟定了一个大型的《中国文化史目录》,包括朝代篇、种族篇、政制篇、法律篇、教育篇、学术思想篇等28部,但仅写出其中的《社会组织篇》作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材,就匆匆驾鹤西归。继起的中国人,以开放的心态、博大的胸怀,很快接受了文化学这个舶来品,并进行了中国特色的理论建构。当今中国学术界倾向于从广义和狭义两个层面上对“文化”进行界定:广义文化指的是人类创造的所有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之总和,狭义文化则特指社会意识形态。

中国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并传承至今的文化系统,台湾学者撰文称中国有“三十万年的民族根系、一万年的文明史、五千年的国家史”,悠久的历史铸就了内涵丰富、特点鲜明的中国文化。只要一提及中国文化,首先映入人们脑海的就是“博大精深”四个字,这个成语被无数次用来形容中国文化,早已成为老生常谈,没有了新鲜感,可仔细想来,却也只有这四个字能够最准确、最精炼地概括中国文化的特点。当我们以审视的目光来研究巫山文化时,发现照样难出窠臼,还是只能以“博大精深”四字来概括它。

(一)“大巫山文化”的建构

巫山文化是一个典型的区域文化,以巫山地区为载体。按照任乃强先生的阐释,由于盐泉的发现,宝源山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区,发展成了长江中上游的文化中心(巴楚文化的核心),即《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说的“臷民之国”,又叫“巫臷”,又叫“巫山”。其实宋玉所赋的“神女”是指的巫盐,巫溪沿岸诸山才是巫山。今人称巴峡南北两岸山为“巫山十二峰”,以北岸神女峰为主峰,乃是唐宋人因宋玉《高唐》、《神女》两赋傅会成的。[3](52-59)(卷一《巴志》附录)

古人在记述巫山地区山川地理时,同时使用了“巫山”和“大巫山”两个概念,其内涵有截然的区别。“大巫山”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有大巫山。有金之山。西南,大荒之中隅,有偏句常羊之山。[4](《海经新释》卷十一《大荒西经》)

这里只是点到“大巫山”地名,透露了“西南大荒之中”的大致方位,并没有太多的交代。后世诸多文献如北魏郦道元(约470—527)《水经注》、唐代源乾曜(?—731)《夔州图经志》、北宋乐史(930—1007)《太平寰宇记》、明代李贤(1408—1467)《大明一统志》等各有记载,巫山地方志乘在此基础上引经据典作了详细的辨析:

巫山,在今县南隔江三里,与南陵山并列。峻伟雄特,屹立县前,卉木丛杂,郁郁葱葱。每逢雨后晴初,苍翠如画,真有“两山排闼送青”之观。张九龄诗“巫山与天近,烟景常青荧”,即谓此也。一名巫咸山,晋郭璞《巫咸山赋》:尧时巫咸没,葬于是山,因以巫名。《名胜记》谓形如巫字,故名巫者,非也。

大巫山,一名大丹山,县东三十里。《水经注》:江水东经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中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图经》谓此山当抗峰岷峨,偕岭衡岳,凝结翼附,并出青云,孟涂所处,帝女居焉。《山海经》:夏后启之臣曰孟涂,司神于巴,巴人讼于孟涂之所,衣有血者执之。《寰宇记》: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明统志》:巫峡在巫山县东三十里,即巫山峡也。与西陵、昭峡并称三峡。[5](25-26)(卷六《山川志》)

如此看来,位于江南、与县城相对、并傍南陵山的巫山,即历史上著名的巫咸山,是神医巫咸的葬所,然时过境迁,后人逐渐淡忘,已很难指认;而位于巫峡、几乎所有人都一致指认为神女峰的大巫山,才是孟涂莅讼、瑶姬授书之处,成为历代文人讴歌的仙乡。

今人对“大巫山”概念的体认,早期见于邓少琴先生,后期见于管维良教授、任桂园教授,不过内涵已与古人有所不同。

邓少琴先生研究《山海经·海外南经》云:“虫为蛇,蛇号为鱼”,《大荒西经》云:“有互人之国,人面鱼身,蛇乃化为鱼。”这些记载指出:“是虫为总名,或称之曰鱼,或称之曰蛇,就其所在地言之,并有蛇巫之山之称,此蛇山为大巫山之称也。”[6]管维良教授对“大巫山”作了明确界定:今鄂渝湘川陕五省交界处的大片山地,上古时通称为巫山,为区别于现行政区划的巫山县,行文中特称之为“大巫山”。[7]以此广阔畛域为研究对象,管教授撰写了《大巫山盐泉与巴族兴衰》、《三峡巫文化简论》、《三峡远古的盐丹文明》、《三峡巫文化初探》等论文及学术专著《巴族史》。

从 1990年代起,任桂园教授对巫山文化进行了全面而且系统的研究,先后推出《说尸——兼论“夏耕之尸”与“鳖灵之尸”》(载《三峡学刊》1996年第4期)、《巫山文化简论》(载《四川三峡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夏代大巫山地区外来移民文化简论》(载《中华文化论坛》2001年第4期)、《大巫山民众精神禀赋中的人文品格》(载《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宁河栈道与煮盐铁盆刍议》(载《盐业史研究》2002年第4期)、《远古时期三峡盐资源与移民文化述论》(载《盐业史研究》2003年第1期)、《宁河古栈道遗址新探》(与刘卫国合撰,载《盐业史研究》2003年第1期)等论文,以及《大巫山文化》(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 2001年8月第1版)、《从远古走向现代——长江三峡地区盐业发展史研究》(成都:巴蜀书社 2006年 10月第1版)、《三峡历史文化与旅游》(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6月第1版)、《三峡盐业考古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等学术专著。其相关研究成果开宗明义即指出:“在巫山这个美丽的载体上所生长、发育的诸种文化特质的传承与播化,流动与繁衍,造就了三峡文化的主体,形成了三峡文化的核心部分。如果说,这个主体、这个核心,在三峡文化区域中是一个与整个三峡文化不可分割的独具特色的文化圈,那么自古及今发生在这个‘文化圈’中的诸种文化现象,我们总称她为‘巫山文化’。”[8]本文长达4万言,构成了后来《大巫山文化》一书的基本框架。该书率先提出了“大巫山文化”的命题,揭橥了“大巫山文化”的要义,从历史学、古地理学、社会学、考古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以及文学艺术等多角度切入,通过具体的个案分析,对“大巫山文化”作了全景式的深描;并从原生性文化、移民文化、民俗文化、神女文化、景观文化、现代巫山旅游文化等方面对“大巫山文化”所具有的属性与特质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爬梳、清理、考辨和诠释,建构起大巫山文化的整体框架,全方位地发掘出其丰富的人文内涵,是作者具有代表性的学术专著之一。诚如熊宪光教授所评:“书名为《大巫山文化》,加一‘大’字,不仅显示了开阔的学术视野和新颖的文化视角,而且表明了本书的研究范围是以巫山为核心的文化圈。所谓‘大巫山文化’,即指‘自古及今发生在这个文化圈中的诸种文化现象的总和’。”[9]

在巫山文化的建构问题上,还需提到一位先行者,那就是熊笃教授。早在重庆直辖之初,熊笃教授即得风气之先,领头构思“巴渝文化”的概念、内涵、结构、体系、源流与特征,提出了“巴渝文化是贯穿重庆古今的主流文化”等重要观点。所梳理的巴渝文化十大系列中,巫山文化是绝无仅有的“原始文化”,与巴文化、三国文化等并列,共同构成巴渝文化的十大系列。[10]

熊笃教授与巫山特别有缘。学术界人所共知,熊笃教授不仅知识渊博,研究有素,而且辞赋创作炉火纯青,当世罕匹。《巫山新城赋》尤称佳什,将巫山历史渊源、文物古迹、风景名胜、新城风采,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侈录于兹,以见其学问文才:

库区腹心,巴楚要冲。聚三山而控九峡,交万壑而耸千峰。西接夔门,纳青藏川之汹涌;东邻湖北,连神龙架之峥嵘。天堑穿而惊奔马,地剑竖而刺苍穹。成八胜景之奇,古今冠绝;矗十二峰之俏,盖世称雄。奇五岳黄山之秀,醉百神青眼之崇。昔鸿蒙伊始,众生初蕃。龙骨坡洞穴,古人类之摇篮;大溪台遗址,新石器之文渊。更有欧屋魏梁之迹,锁龙跳石之传,江嘴琵琶之岛,堰塘培石之滩,并人类寻根之薮,文明开化之源。故十巫降此,操神农之丹药;臷国建斯,开乐土之泉盐。巫诞肇廪君之祖,务相衍巴族之先,夏遣孟涂,周立夔藩,楚为巫郡,秦称巫县。晋置建平郡治,隋名县域巫山。高唐神女,魂系骚人之梦笔;云华宝典,功襄大禹之导川。宁河栈道,输荔枝而足一笑;古镇大昌,饱烽火而阅千年。迩岁筑坝截流,分洪防汛;夯洲装闸,发电宽津。水淹十七乡镇,县迁八万移民。国贫大县,内安而外徙;坠覆边坡,拆旧而建新。缺资短物,整顿乾坤何易?安土重迁,动员黎庶何辛!擎天架海,三载宵衣旰食;移山填壑,十年戴月披星。励精图治,财政递增近半;纬地经天,新城高筑在岑。身垂懿范,干部双休悉免;心夺寸阴,街衢横纵初陈。济困扶贫,珠海市齐心协力;对口支援,广东路首居中心。观乎巫山新邑,建苑奇葩,栉比鳞次,层递高楼大厦;龙盘虎踞,参差蚁居人家。流光溢彩,一路一灯一景;移步换形,一街一树一花。寒暑四时吐蕊,馨香沁腑;晨昏五路涣彩,流丹映霞。商肆迷云,货漫珠光宝气;车水马龙,路通地角天涯。祥云集仙,喜百业之兴旺;神女净坛,看千帆之竞发。迎宾送客,港口吞乌吐兔;征歌逐舞,广场集凤喧哗。两江盘郭,观金阕仙宫如画;九洲刮目,游巫山胜景堪夸。大三峡雄奇壮美,小三峡隽永清嘉。怪石嶙峋,幽篁葱茏夹岸;钟乳倒悬,飞泉银汉落天。峭壁挤而线开云缝,纱雾笼而猴戏水帘。漂流追过海八仙,入谷比竹林七贤。集华夏旅游之粹,探洪荒神秘之原。必将其乐无穷,方觉此生无憾焉。赞曰:巫山胜景,人杰地灵。肇衍人类,奇峡纵横。移民迁徙,碧落新城。沧桑殊变,勒石志恒。[11]

如此华章,读来令人心花怒放,禁不住拍案叫绝,击节兴叹!

(二)巫文化研究

巫山是三峡巫文化的渊薮,研究巫山文化的学者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聚焦于巫文化。管维良教授指出:三峡巫文化是一种标准的地域性文化,其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记载的灵山诸巫,灵山就是巫山。“灵山诸巫”具有多重意义:他们既是巫山地区各氏族部落的领袖,又是一群神秘莫测的巫师,可以说是酋长而兼神巫式的人物,手里掌握着长生不死之药,可谓一身而三任焉。[12]三峡巫文化的内涵包括宗教、风俗、艺术、文学、综合5大板块,包罗万象,涵盖深广,充满了神秘主义文化,渗透到阴阳五行学说、老庄哲理思想、屈原浪漫主义诗歌,并影响了后世的道教、禅宗和中医,丰富了中华民族的辩证思维、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推动着华夏文明的茁壮成长。[13]

有学者撰文对“三峡巫文化”作理论界定:广义的三峡巫文化,是把“巫”作为今巫溪、巫山一带先秦时先后建立过巫咸国、巫臷国、巫郡、巫县等方国、郡县的名称,然则“三峡巫文化”乃是指巫咸国、巫臷国的方国文化和巫郡、巫县的地域文化,是远古时期三峡区域社会建构过程中特有的文治教化,以及原始先民们创造的全部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之总和。狭义的“三峡巫文化”,是把“巫”视为从事巫教职业、实施巫术技能以及崇奉巫教、信仰巫术的特殊群体,由此产生的相应社会文化现象,便是文化学意义上“特指社会意识形态”的“三峡巫文化”了。三峡巫文化与易学、医学、灵学有密切联系,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思想核心,具有行医救人、预测吉凶、传教布道、关注民生的社会功能,是远古人类适应自然、战胜自然所创造的原始文化,也是当时那个时代人们所有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的总称。[14]从发展源流来看,三峡巫文化的源头可以追溯到6 400年前的大溪文化;而巫咸国和巫臷国则是三峡地区以盐立国、名闻遐迩的土著文化。巫咸、巫朌等十巫到巫山采药,改进了巫盐技术和丹砂开采,是中华医药学的最早传承者。巫师们发明的八卦,反映了国人朝乾夕惕、居安思危的深谋远虑,否极泰来、祸福相倚的辩证意识,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辩证思维模式和宏观驾驭能力;而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巫师发明的八卦,启迪了西方数学家、哲学家的智慧,创立了二进制,发展成为近代计算机执行的程序语言,引导人类进入电脑时代,促进了世界文明的进程。[15]

谢建忠教授经过潜心研究,揭示了距今 6 500年前的巫山大溪文化遗址用鱼随葬现象所体现出的原始宗教意识和巫术特征,隐含着不少原始先民精神生活状态的特殊意涵:以鱼随葬并不仅仅是供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享用,而是祈求死者灵魂在别的世界继续以处理鱼的专门技术为活着的人们提供生活的帮助;墓中主人公的身份,可以初步判定是与鱼有关的巫师,随葬鱼的摆放部位,跟死者的特殊身份或生前从事的特殊职能有关,遗骸的头、肩、手、脚旁边都有鱼骨,表明死者生前是精通捕鱼的行家里手,同时也是从事捕鱼系列仪式的巫师。[16]

关于三峡巫文化的研究,还要特别提到一位将军——原成都军区副政委屈全绳中将。他撰写的《关于巫文化源流与创新之管见》一文,对巫文化的命运、源流及巫文化的大巫山基因和娱悦功能进行了考辨,通过对巫文化多向化流变的解读,阐释其当代创新价值和体系构建。巫、巫术、巫山都以“巫”冠名,其共通之处就在于都有一个最核心的“巫”字,也就是认同了大巫山地区(包括巫山、巫溪二县)是巫文化的发祥地。巫文化植根于原始社会的土壤中,涉及远古时期人类的情感记忆、生存诉求、价值取向、思维模式和审美情趣,寄予着以人为本的文化内涵。原始巫文化中崇尚自然之精神、向往文明之精神、勇于求索之精神、自强不息之精神、以人为本之精神,都是老祖先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更是学者们薪尽火传的文化宝藏。

屈将军本行伍中人,金戈铁马,壮怀激烈,亦且学养深厚,才气灼人。文非鸿篇巨制,然高见宏论,不绝于缕,文采风流,字句珠玑,体现出敏锐的洞悉力和无边的才情。试举一例,以见儒将本色:

目睹寿齐日月的盐泉,吟咏古人“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的诗句,让人对巫溪的神奇魅力和往日繁荣生出无限的遐想。盐泉对面“盐马古道”的遗迹,仿佛还回响着纤夫的号子,残留着驮马的蹄痕。6 800多个栈道石孔的断崖上,两千多年前的几十具悬棺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永不停歇的大宁河,把巫歌的天籁之音从远古带向未来。[17]

思想凝深渊粹,见地高明精到,实为清修者辈突然迸发的嘉年华。捧读再四,方悟《庄子》“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当是一种什么境界,“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也。[18](卷三《登卧龙山写怀二十八韵》)

(三)巫臷文化研究

《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载了一个神秘的巫臷国:

有臷 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臷 处,是谓巫臷 民。巫臷 民朌 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4](《海经新释》卷十《大荒南经》)

这实在是远古社会不可企及的极乐世界呀!然掩卷遐思,又不禁疑窦丛生:当虞舜时代,中原的华夏文明不过还处于低级水平,而偏居三峡深处的巫臷国,怎么会如此富庶呢?巫臷国民能够不耕而食,不绩而衣,他们凭藉的是什么法力?

原来这神秘的法宝还是食盐!任乃强先生指出,巫山十二奇峰,最惹人凝眸的当数神女峰,“我考它代表的是巫溪的盐神”。巫溪即大宁河,在巫山县城边汇入长江,沿岸多是悬崖峭壁的石灰岩,既无肥沃的耕地可供稼穑,也无广阔的草场可以放牧,原始居民除狩猎外,几乎没有其他资生之道,只因有了宝源盐泉,便成了远古社会的极乐世界,民族繁盛,地方富庶,成为三峡地区名闻遐迩的巫臷之国。巫盐是秦岭以南,整个汉中平原、四川盆地以迄武陵山区的食物珍品,各地商民迢遥而至来兑食盐。“所以他们能够不织而衣,不耕而食。意所欲得,无不自至。这安得不成《大荒南经》所说的极乐世界?”[19](227)

任乃强先生将巫臷国的地望锁定在瞿塘峡东口至巫峡西口大约百余里的宽谷地带,“是为‘巫臷之国’”,[19](228)基本上涵盖了巫咸国所在的大宁河上游宝源山盐泉,相当于今巫山、巫溪之地。这两个地方有着水乳交融、血肉相依的文化渊源,秦汉时期仍同属巫县。全世界巫文化弥漫繁衍,却唯有巫山、巫溪两地以“巫”名县,岂不正是从制度渊源角度印证了上古巫文化在三峡地区的涵蕴化育?巫咸国、巫臷国是一脉相承,藉盐泉之利而雄长一方的文明古国,成为各地引领向往的经济中心。[15]

任乃强先生从音韵学的角度指出,瞿塘峡东口的“大溪”实际上是“臷溪”之讹,“那就是古所谓巫臷民族的遗址,它可以代表上古的巫臷文化。”[19](226)食盐不仅是远古时期巫臷文化得以创造的唯一物质条件,而且也是三峡地区能够保持区域繁荣的主要经济实力。楚襄王时被秦国夺占了巫盐,楚国大乱,被迫东迁陈城,所以襄王要竭尽全力夺回巫盐。为歌颂其丰功伟业,宋玉特撰《高唐赋》,以巫山神女喻指巫盐,“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盐对于楚人的生活来说,正如大旱之望云雨;巫盐能满足楚人的生活需求,故宋玉喻为神女自荐枕席。巫臷文化的原始资料非常稀少,只保存《山海经》里那么几句话,“若离开了盐泉来看,那便成了痴人的梦话,与《高唐赋》一样使人莫名其妙。一经结合到巫盐这个地理因素看,那就可以如上说了。”[19](231)

任乃强先生精心清理了巫臷文化的发展历程,要点如下:

(1)巫盐发见初期,也是巫山地区氏族部落的形成期。时间约五千年前,相当于中原的黄帝时代,地域没有超出大宁河谷。

(2)巫盐外销期,也是巫臷民族的形成期。巫盐大量销往大巴山区庸、濮各部族,沿大宁河进入长江,与大溪居民频繁贸易,融合成为巫峡至瞿塘峡之间的巫臷部落。

(3)巫盐出峡期,这是巫臷民族的极盛期。巫盐西溯瞿塘峡远销四川盆地,东越巫峡直抵云梦盆地。巫臷国都(即今巫山县城)繁荣昌盛,民人不耕而食,不绩而衣,成为三峡地区的强大部族。时间大约在西周前后六百年间。

(4)巫臷衰老期。巴国兴起,开发水下盐泉,并夺占四川盆地销盐市场,巫盐处于停滞状态。

(5)巫臷覆亡期。楚国雄峙,夺取郁山盐泉,默许巴国兼并巫臷国,巫臷文化遂告灭亡,为巴楚文化所取代。[19](231-232)

这样的致思路径和研究方法,深刻地启发了后代学人。屈小强教授特别研究了巫臷文化带的形成及其历史地位,指出,由于食盐这个重大经济因素的吸引,直至秦统一之前的三峡地区,特别是巫臷文化带的核心地区——即《山海经》记载的“巫臷国”,成为各种政治、军事力量竞相出没的逐鹿场。夏商周之世的巫臷地带,是长江中上游诸国诸部族盛衰兴亡的悠关所在。它以宝源盐泉、大溪盐泉为核心,通过长江中上游各支流水系,把与人们生活、生命休戚相关的食盐销往川、楚、黔、秦各地,为整个南方文明注入了强劲生机,以泉盐为主要特色的三峡巫臷经济文化带在中国南方上古文明的坐标体系上,有着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20]

在巫山研究这个学术园囿里,群贤毕至,百花齐放,没有世俗的功利,也没有哗众取宠的卑微,只有对巫山厚重历史文化积淀的深深景仰和传承民族文化遗产的赤诚赭汗。少长学者咸禀共识,“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21](83)(卷十《重黎》)以辛勤开垦沃土,以汗水浇灌鲜花,让巫山园囿里的每一株禾苗都茁壮成长,每一份收获都饱含黄金。《文心雕龙》有言:“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22](151)谨以此自勉。

[1](西汉)刘向.说苑[M].王锳,王天海,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2](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M].连树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1).

[3]任乃强.说盐[M]//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3.

[5](清)李友梁.巫山县志[M].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巫山县志编纂委员会整理重印,1988.

[6]邓少琴.巴史再探[M]//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上).成都:巴蜀书社,2001.

[7]管维良.大巫山盐泉与巴族兴衰[J].四川三峡学院学报,1999(3)、(4).

[8]任桂园.巫山文化论[A].“中国重庆巫山神女节暨巫山文化旅游与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交流论文,2000,7.

[9]熊宪光.为大巫山文化传神写照·序一[M]//大巫山文化.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1.

[10]熊笃.论巴渝文化十大系列[J].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

[11]熊笃.巫山新城赋[Z].中共巫山县委、巫山县人民政府,2002,12.

[12]管维良,林艳.三峡巫文化简论[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4).

[13]管维良.三峡巫文化[C].“重庆巫文化学术研讨会”交流论文,2010,9.

[14]滕新才,师育杰.三峡巫文化中的医学易学灵学[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1(1).

[15]滕新才.三峡巫文化与远古中华文明[J].黑龙江民族丛刊,2011(1).

[16]谢建忠.巫山大溪遗址以鱼随葬的原始宗教意识与巫术[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1(1).

[17]屈全绳.关于巫文化源流与创新之管见[J].中华文化论坛,2011(1).

[18](明)刘基.诚意伯文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20]屈小强,任丽洁.巫臷文化带的形成及其历史地位[J].三峡学刊,1994(4).

[21](西汉)扬雄.法言[M].王以宪注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22](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史传[A].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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