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书写 理性的回归——试论《狼孩》《狼图腾》《怀念狼》的生态诉求
2012-08-15景志强
景志强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狼孩》、《狼图腾》、《怀念狼》分别是郭雪波、姜戎、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创作时间依次是2006年4月、2004年4月和2000年6月。三篇小说在母题、主旨、背景、叙事结构、艺术手法和狼形象塑造等方面存在诸多异同,与作家们的生活背景、文化背景和创作倾向不无关系。
1 文本解读
《狼孩》是《大漠狼孩》的修订版,讲述了一段人与狼的特殊遭遇。胡喇嘛带猎队消灭母狼家族,母狼家族几乎无一幸免,仅剩的哺乳期母狼叼走了“我”的弟弟小龙,把弟弟哺育成狼孩;而“我”却把救出的一只小狼崽秘密养大,于是,人与兽之间发生了生存对换。父亲苏克历经艰辛去寻找小龙,与盗贼、母狼在恶劣的环境下展开殊死搏斗,数年在古城废墟中披狼皮装狼诱捕儿子。但诱捕回来的已然不是原先的儿子,他完全成了一只心属荒野嗜血成性的半人半兽。被“我”养大的狼崽白耳,通人性而机智勇敢、复仇心强,多次同灭绝其家族的胡喇嘛等人厮杀,最后死里逃生,回到荒野,母狼却不愿接纳被人类养大的“逆子”!母狼千里寻“孩”,狼孩也终于咬伤亲娘追随母狼而去……这时枪响了,狼孩被误伤而死,母狼负着狼孩不幸坠入冰河中,与狼孩形成一座冰雕。胡喇嘛最终被白耳狼崽咬得血肉模糊,得到惩罚。
《狼图腾》讲述了人与狼不寻常的关系。陈阵在与毕利格老人、乌力吉、巴图、杨克、嘎斯迈和包顺贵等人的交往中逐渐了解和熟悉狼,熟悉狼侦察、布阵、伏击和奇袭的战术,了解狼对气象和地形的利用,狼家族的友爱亲情,狼与草原万物的关系和小狼艰难成长的过程。以毕利格老人为代表的一群人,他们关心狼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包顺贵为首的一批人只关心杀狼的功绩,不关心狼与民族、宗教和生态的关系。草原人与狼关系密切,既为其所害又不能与之分离,既敬畏又憎恨,形成“学狼、护狼、拜狼、杀狼”的草原人生活模式。最后,草原在外来人口压力、极左政策胁迫下,土地一步步沙化,草原面积一步步缩小,狼的境遇一步步恶化。
《怀念狼》讲述了人与狼的争斗。商州自古便是野狼肆虐的地区,人和狼发生过不少惨烈的争斗。“我”的表舅小时被狼叼走了,后来人们又把他从狼口中夺回,从此脖子上留下了3个怎么也消失不了的疤痕。舅舅后来做了猎人,以打狼为生,并因此享受过不少殊荣。然而世事难料,今天的狼已经成了被保护动物,舅舅也成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成员,普查了商州所剩15只狼的详细情况。“我”和舅舅在熊猫基地巧遇,在专员的安排下与舅舅一起为这15只狼照相存档。在寻找狼的过程中,“我”和舅舅遇到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人与狼的冲突终究不可避免,村里人为打死最后一只狼而后快,而“我”最终也未能实现保护狼的抱负,猎人们也因为见不到狼的影子而虚弱,一个个得了各种怪病死去。
2 母题、主旨、背景、叙事结构与艺术手法的异同
读完这些小说,不难发现,原来人与狼的关系如此密切,就像许多生态学家讲的狼与鹿的关系一样,因为狼的存在,鹿才精神饱满,充满活力。人也一样,正像《怀念狼》中“我”呐喊的“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1]268一样,我们的生活的确离不开狼。文学家在克隆一个时代横断面风景线的同时,也克隆了自己人生的风景线。考察他们的克隆有双重意义:一是品察在时代变幻中凸现的人文景观,二是品察他们在时代场景中自身的人格取向。分析文本我们不难看出,三位作家所选取的母题基本相似,都围绕狼和狼的生存环境展开了故事情节,讲述了人与狼的恩怨情仇。“每当我从城里回到故乡,坐在河边的沙丘上,就想起我那狼孩弟弟小龙,还有那只不屈的母狼和它的家族。”[2]“乌力吉说:草原太复杂,事事一环套一环,狼是个大环,跟草原上的哪个环都套着,弄坏了这个大环,草原牧业就维持不下去。狼对草原牧业的好处数也数不清,总的来说,应该是功大于过吧。”[3]“方圆百里说起咱雄耳川,总认为咱雄耳川与狼有仇冤的。但是,狼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却旺,据老辈人讲,从老县城迁过来时只是盆地中心那个村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个镇子,周围又有四个小村。”[1]209虽然作家们把人与狼的关系当作他们故事的主要内容,但情节又大不相同,这充分体现出作家们对这种关系的不同理解和阐释,表现出他们处理母题与主题及叙事关系时显现出的多重性和复杂性,使得类似的母题在各自的叙述话语下异彩纷呈。
尽管三部小说的主题都不单一,但有一点是相似的,它们都从文学角度对当下生态困境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人与自然的关系,凸显了生态整体主义情怀,在作品中都表现出“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4]97的生态思想。这些情怀与思想主要是通过主体人物和狼这一形象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的,三篇小说都通过反复强调狼的存在对人类存在有着重要意义,在人的进化中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锻炼了人的体力和智力,这既是从人类学层面上理性地认识狼的存在意义,又体现了作家自身的价值取向。作家郭雪波在《狼孩》后记中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写过不少狼和狐的小说,如《银狐》、《沙狼》等,主要宗旨在于折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生存关系,而不是从某种理念出发对某个民族文化的狭义宣泄,而是对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的审视、反思和批判。”由此可见,作家是从民族文化出发直面生态危机,旨在唤醒人类保护环境的良知。图腾(totem)一词源于印第安语,意为他的亲族。“原始人类对于所崇拜的图腾物,都认为和自己的氏族或部落有着‘亲族’方面的血缘关系。这是原始人图腾崇拜的实质。”[5]可见《狼图腾》要揭示汉文化中太多对狼的误解与偏见,并从生态文学角度阐述草原人、狼与其他生物息息相关、互生互补的关系。《怀念狼》通过“我”的呼号提醒人们不要遗忘“人类本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然而却使自己脱离了宇宙的其他部分。……我们今后的任务就在于扩大悲悯情怀,去拥抱自然万物”[4]103。
主旨的相近表明了不同地域差异的文化存在共同的人类精神的追求,体现了作家对共同关心的问题的追问,表现了作家对同时代人文景观的共同感受。三部小说保护生态的主旨与当前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背景密切相关,“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正在快速地改变着这个星球的物理、化学和生物特征。……最为显著的表征就是全球气候出现的急剧变化,包括已经开始了的地表温度上升、淡水资源枯竭、极地冰川融化、海平面抬高、土壤沙化、海水酸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动植物种群的全线溃败”[6]。
我们大家都在为安全、繁荣、舒适、长寿和平静而奋斗着。……不过,大多的安全似乎产生的仅仅是长远的危险。也许,这也就是梭罗的名言潜在的涵义。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大概,这也是狼的嗥叫中隐藏的内涵,它已被群山所理解,却还极少为人类所领悟。[7]
主旨的表达突出与否离不开合适的叙事结构,正像完美的服装设计理念离不开精美绝伦的服装表现一样。三部小说既有相同的地方又各具特色,作家们都采用了动物叙事来深刻挖掘小说的主题,利用狼与人类不同的视角造成陌生化的效果,深刻地暴露人类及人类社会存在的种种生态问题,从而为主题获得前所未有的深度与新意。作家们从处于与人类对立地位的动物角度出发,来阐述保护生态的主题,既体现了作者们丰富的动物知识与高度的艺术想象力、创造力,又生动地描绘出各种动物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三部小说在行文上两两相同,《狼孩》与《怀念狼》叙事结构都比较单一,都讲述比较固定的人与狼之间的故事,由浅入深地推出生态主题;《狼图腾》与《怀念狼》都由许多狼的小故事构成,让我们从小故事中领略生态大主题;《狼孩》与《狼图腾》都详细讲述了人养狼的故事,即陈阵养小狼,“我”养白耳。
在艺术手法上,三部小说都熟练地运用了拟人手法,让狼这一形象活灵活现,仿佛就蹲在你的面前,与你对话,控诉人类的残忍导致它的家族覆灭,读来让人唏嘘不已,既感叹狼的命运多舛,又感叹大自然遭到前所未有的损害,同时反思人类对狼的残忍。细细说来,三篇又都各具特色。《狼孩》以对狼的细腻刻画和对比手法见长;《狼图腾》以景物描写和生态哲理探讨见长,从蒙古族传统的生态智慧、生态道德和生态哲学层面解读了狼在草原中的重要作用,狼作为草原生态链上的重要一环,既是统治者也是终结者,维持着草原生态基本平衡;《怀念狼》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著称,并通过夸张的描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狼的智与勇,诡与异。狼会扮人扮猪扮狗,经常迷惑人,并让人产生幻觉。
3 不同文化视野中的狼形象
一直以来,狼都是虚伪、狡猾和凶残的代名词,谩骂和诅咒的文字充斥着我们的脑海。狼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被释为“哺乳动物,形状和狗相似,面部长,耳朵直立,毛黄色或灰褐色,尾巴向下垂。昼伏夜出,性残忍而贪婪,吃兔、鹿等,也伤害人畜,对畜牧业有害。毛皮可以制衣褥等”[8]。当然这是从科学的角度解读狼,比较中性,不带任何色彩。然而在文学作品中就大不相同,狼可能被赋予人类文化层面的东西,包含了作家自身的人格取向。法国语言学家梅耶说:“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语言。”不错,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狼形象。具体说来,郭雪波由于从小受喇嘛教、蒙古文化和汉文化的熏陶,所以他的《狼孩》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文化的影响,而他选取了它们共同的精神追求,即佛教博爱思想、蒙古族传统的生态伦理道德思想、萨满教大自然崇拜的思想、儒家的孝思想和道家的齐物思想,合力诠释了他文学作品中的“生态狼”,凶猛而温情,残忍而和善,狡猾而坚韧,并且爱憎分明,恩仇必报。姜戎由于多年在内蒙古做知青,深受蒙古文化影响,在作品中表现出对蒙古文化的偏爱,赞叹蒙古文化的刚性,感叹汉文化的柔性,甚至他把儒家文化喻成“羊性”文化,把游牧文化喻成“狼性”文化,并且通过大量事实进行了比较,得出了两种文化的精神内涵。所以他笔下的狼是“图腾狼”,聪明、坚韧,具有集体主义和牺牲精神。贾平凹深受儒家文化思想影响,在以儒家文化为主的农耕文化视野中,讲究仁义礼智信,在以人为中心的伦理观念的影响下,《怀念狼》中的狼形象一般都是负面的,具有狡猾、凶残和诡异等性格。
可见,这三篇关于狼的小说,既有狼自然本性的反映,也有人主观意志的观照,狼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的选择和创造,是人言志之“寄托”,寄托了作者对生命的礼赞和对远逝自然的怀念。虽然狼的内涵并不单一,但就生态方面的诉求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不约而同地对现实自然环境日益遭到破坏而作出道德批判,充分反映出中国生态伦理文化源远流长,也表现出狼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开始被怀念、被思考。
[1]贾平凹.怀念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2]郭雪波.狼孩[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297.
[3]姜戎.狼图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151.
[4]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学研究概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5]赵志忠.中国萨满教[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64.
[6]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生态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13.
[7]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24.
[8]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修订3版增补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