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窝里斗”的文化分析
2012-08-15张晓斌
张晓斌
(山西旅游职业学院 基础部,山西 太原 030031)
《红楼梦》中的贾府,“功名奕世、富贵传流”,[1]“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堪称国人心目中的典范之家、理想之家。但这个家却在自己人相残相毁的耗损中“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结局。这一结局令无数读者感慨系之、不胜唏嘘,也引起了笔者对中国文化和人性弱点的冷峻思索。
一、家族式生存方式,暴露中国家族文化式微的寓言
按儒家“家国天下”的文化架构,“家”是简化了的“天下”或缩小了的“国”,因而“天下”或“国”中奉行的“贵贱有等、长幼有差”原则亦是“家”中铁的法则,而贾府以这套法则为依据实行的一夫多妻制、等级制、嫡庶制等制度,剥夺了人的独立性和主体性,极易诱发各种盘根错节的矛盾纠葛:这些纠葛平时如“地火”在地下潜行,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喷射出灼人的烈焰。
如第三十三回的宝玉挨打,导火索是宝玉在外“流荡优伶”,实质却是嫡庶之间的斗争。因为对前者,贾政的反应仅是命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而当贾环跑来诬告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儿投井死了”后,贾政就气得“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并一叠声叫嚷:“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可见是贾环的诬告,坚定了贾政下死手修理宝玉的决心,从而使事情发生了“质”的改变。而宝玉一旦亡故,贾府的继承人非贾环莫属。若按“母凭子贵”的逻辑推理开来,赵姨娘当然也会风光无限。再如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它的起因是傻大姐捡到绣春囊,长房邢夫人拿到,故意交给二房王夫人以看其笑话;接着又鼓动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极力蛊惑王夫人发起“整风运动”。这场运动后,宝玉生病、宝钗出园、晴雯夭亡、司棋被逐、惜春杜绝宁国府,贾府也由此走向了“梦之秋”,走向了衰亡。很明显,抄检悲剧的始作俑者为邢夫人,因为作为长房长妻,她对家政权柄落入贾政夫妇之手早就耿耿于怀,这次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传统的家族制度和家族文化重人情轻法度,重强者蔑弱者,重群体利益轻个体欲求——它对家族成员的责、权、利没有明确的界定和公平的对待,对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没有充分的尊重,这就导致了家族中人普遍的心理失衡,于是“窝里斗”闹剧也就不可避免并一再上演了。如“袭人和晴雯的奴位之争”。《红楼梦》中主要角色宝玉,其日常生活中的吃、穿、用、住、行,全是在袭人监督之下、或是自己亲自操办,可以说是在照顾“主子”的生活上做到了事无巨细亲自亲为;而晴雯在照顾“主子”生活方面就相对稍弱了些。晴雯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去做丫头,赖大为了讨得贾母的欢心,把晴雯做为礼物一般孝敬给了她。晴雯的爽直莽撞、肆无忌惮的性格在旁人看来,实在不是一位好丫头的所作所为,她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摆正自己身为下人的位置。即便是在要求宝玉爱自己上,她也是站在“人”这一个同样对等的高度上,绝不是奴颜卑膝、低声下气。晴雯越是这样的性格,越是对袭人“下人地位”的挑战。因从地位上看,同样是下人,晴雯是被赖大送给贾母的,赖大也是下人,严格来说晴雯是下人的下人,这在地位上说,远远不如袭人,看到晴雯在贾府中所在所为,袭人的心总会纠结,争在主子心中的位置难以避免。袭人在贾母、王夫人等高层管理者中有较好的口碑,王夫人甚至暗暗多给了袭人工钱,这样的“下人”可以说是下人中的“高级白领”,所以二人在故事发展中,对立的矛盾越来越强,直到晴雯无故担了“狐狸精”的虚名,遭到王夫人的镇压、抵制,最后惨死家中。这种对立是“窝里斗”的典型事例,主子尊贵,下人争宠。同时也正是这种闹剧极大地弱化了家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最终导致了“贾家”(假家)的分崩离析和家人的风流云散。贾家“人去梁空巢也倾”、“家亡人散各奔腾”的结局,昭示着以血缘为基石的中国家族制度的必然没落和中国文化的新的走向。
二、相亲相残的人性弱点,构造几乎无事的悲剧
贾府的“窝里斗”反映了相亲相残的人性弱点,是“几乎无事的悲剧”。[2]
以“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著称的贾府实际是兼封闭性与寄生性为一体的城堡,城堡中人不稼不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祖先的恩赐——所谓“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竟无一人”。这些被束缚在高墙大院中的“有闲者”、“肉食者”,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亦不知做改造客观世界的努力。他们如笼中鸟、池中鱼,思想空虚、百无聊赖,往往会“静极思动”、“等闲平地起波澜”。于是传小话、播是非、闹别扭、生闷气成了生活的常态,手足间、情侣间、妯娌间、婆媳间、父子母子间、妻妾间、夫妻间、主奴间、奴仆间,经常“变生不测”、波翻浪涌。他们“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往往以对别人的伤害来发泄心中压抑的郁闷,为过剩的精力寻找耗散的出口。他们为“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所纠缠,却又缺乏从“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突围而出的勇气。他们既不会“相濡以沫”,又无法“相忘于江湖”,只能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争斗中毁人亦自毁,直至被集体埋葬在倾颓的大厦里。
贾府中人耽于享乐,困于自斗,如钟摆般“逡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互相为对方制造着悲剧。但我们无法把这种“窝里斗”形态简单地归罪于某个人物品性的低劣,因为他们都不是“蛇蝎之人物”。按当时的伦理道德判断,他们不过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为别人设计着“角色”,对别人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但就是这种琐碎庸常的“往来”却酿就了家破人亡的悲剧。按鲁迅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几乎无事的悲剧”。这种悲剧“不是当作一种例外指给我们看,而是当作一种轻易而自发的、从人的行为和性格中产生的东西,几乎可以当作人本质上要产生的东西”,[3]它使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鸣”,是“彻头彻尾之悲剧”,[4]是“大无可如何”的人生困境,是人无从选择亦无可解脱的命定。
另外,作者在书中虚构了一个与污浊现实有所疏远又有所关联的大观园,生活于此的女儿们虽然出身地位各有不同,性格品德和思想意识也五花八门,但她们都洋溢着生命之美、青春之光。但是美好的生命往往如同昙花一现、流星一闪,这些原本充满活力的生命在历经纷繁复杂的人世之后被摧残、扭曲、蹂躏、吞噬的悲剧命运,最后殊途同归于“薄命司”,无可挽回地一起走向“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终极宿命。
所以说《红楼梦》是减少自毁和他毁的频度、减弱其烈度,不惟是贾府中人,亦是全人类面临的重要课题。
三、揭示了中国文化宣传面与行为面悖离的弊病
贾府为“翰墨诗书之族”,表现于外的是贺吊往来、怜贫恤老、吃斋念佛、富而好礼,深藏于内的却是“无数说不出来的烦难”,和“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残酷。这里有王熙凤对贾瑞的“毒设相思局”、有贾赦对贾母“偏心”的笑话讥刺、有赵姨娘和探春的“母女互掐”、有舅舅王仁对外甥巧姐的出卖、有贾赦嫁闺女给“中山狼”以抵债、有“自杀自灭”的大抄检,还有顽童闹学堂、小姐闹厨房,真个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贾府中很多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腹却男盗女娼;表面上文质彬彬“止乎礼仪”,内里却未必“发乎情”;理论上“尚德重名”,行为上却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贾府表面“金玉其外”,实则已“败絮其中”;贾府“内囊早已尽上来了”,却要努力维持“外面的架子不倒”以欺世;贾府的真相是“风月宝鉴”的“背面”,却只将“风月宝鉴”的“正面”示人;贾府早已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却撑持着“假礼假体面”遮羞布,直至“以假为真”,“反认他乡是故乡”。这种说一套、行一套,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对人一套、对己一套,“外头体面里头苦”的伎俩,与历代封建统治者“明倡儒经,暗行法术”的权术一脉相承,成为中国文化中的“潜规则”。
《红楼梦》揭出了华盖下掩藏的丑陋,一定程度上触及了中国文化弊病的深层,具有振聋发聩的警世意义。
二知道人说:“曹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万千世家。”[5]诚哉斯言!贾府不仅是中国大家族的范本,亦是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贾府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人事纷争也可视为中国封建社会中人人关系的翻版。而贾府的最终败亡,既折射着当时“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时代,又是传统宗法社会即将瓦解的信号,是新希望的开启,所谓“了便是好”是也。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鲁迅.鲁迅杂文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3]〔德〕尼采.尼采全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
[4]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5]李震.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