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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心雕龙》看刘勰的神话观——以“文之枢纽”及《史传》篇为中心

2012-08-15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黄帝

邱 阳

(长春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吉林 长春 130032)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论著。它总结了南齐以前中国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丰富经验,开创了中国文学批评的新纪元。历代不少文人对《文心雕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如与刘勰同时代的沈约谓之:“深得文理”(《梁书·刘勰传》);明胡应麟评价说:“刘勰之评,议论精凿”(《诗薮·内编》);清代学者章学诚说:“《文心》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文史通义·诗话》);谭献则称:“文苑之学,寡二少双”(《复堂日记》)……都对《文心雕龙》在文学理论方面的地位大加推尊。而刘勰与他的《文心雕龙》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评价,因为在其之前,虽然为文论者颇多,如曹丕、曹植、应玚、陆机、挚虞等人都有论著,但都是瑕瑜参半;桓谭、刘桢、陆云等人虽各有文论,但基本都是单篇论文,论述比较零碎。因此,《文心雕龙》的问世对于古典文学批评史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贡献。[1](P145)刘勰在《文心雕龙》尤其是“文之枢纽”中提及了大量神话意象与典故,这些意象与典故并不是其文论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同样反映了刘勰的思想倾向;而且,刘勰在《史传》篇中对“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的探讨与当今学界的研究热点又有暗合之处。因此,对刘勰的神话观进行探讨,对我们更全面地理解刘勰的文学观、历史观是不无帮助的。

一、“征圣”、“宗经”视野下刘勰的矛盾神话观

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2](P535)刘勰所说的“文之枢纽”即《文心雕龙》的写作纲领和总则。在《文心雕龙》的体系安排上,刘勰以《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这五篇文章作为全书的开端,统领全书。其中,前三篇集中阐释儒家思想,是纲领的核心。如《原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自然的道理靠圣人用文章显示出来,圣人用文章来说明自然的道理,这样贯彻到一切方面都没有阻碍,人们每天在运用也不会感到不够。这里充分体现了鲜明的崇儒与尊孔思想倾向。再如《征圣》:“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刘勰认为儒家经典是检验一切文章的标尺,文章礼乐必须以儒家道德教化为皈依。在《宗经》篇中,他又将儒家经典置于绝对真理的高度进行论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这些经典著作“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是后代文学创作祖述的典范。由此可以看出,儒家思想是刘勰创作《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及理论基础。

刘勰对于儒家经典以及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推崇备至,以至于对自己梦见孔子都一阵欣喜:“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序志》)对圣人如此景仰,刘勰对待神话的态度也难免不受其影响。

然而,孔子本人对待神话及宗教信仰的态度就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3](P72)“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另一方面,他又不否认天道和鬼神的存在,而相信“凤鸟”、“河图”的瑞应(《论语·子罕》: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梦不见周公,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力已衰(《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对于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的行为,孔子也是持认可态度的(《论语·泰伯》:禹,吾无间然矣)。这些都说明孔子对包括神话在内的超自然信仰的否定并不彻底,只是他所关注的重心在为人类建立一套可行的现世生存秩序,而不是鬼神这些世外之事,体现出其世界观既“重实”又“尚虚”的特点。

站在“征圣”、“宗经”的立场上,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待神话的态度也摇摆不定。一方面,他对神话传说采取不屑甚至否定的态度。如《辨骚》中,他将“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斥为“诡异之辞”,将“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斥为“谲怪之谈”。这与其在《宗经》篇中“事信而不诞”所表现出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事信”即引证的事件要可靠。刘勰在这里强调的是作品的思想内容,主张引证确切,反对诡诞的文风。应当说,刘勰的这一主张是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的。齐梁之际,文坛流行一股浮靡之风,一些作家竞相追逐诡诞新奇之效果,严重影响了文学的健康发展。刘勰站在儒家立场,对文坛弊端提出批评,无疑是有着针砭时弊的积极意义的。

另一方面,刘勰对于儒家经典中涉及的一些神话传说,如“河图洛书”,却没有表现出批判的态度。神话传说中,上古时期,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为《周易》来源。大禹时,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会,后收入《尚书》中,名《洪范》。《易·系辞上》说的“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即指这两件事。对于如此富有神话传说色彩的事件,先秦时代的孔子没有表示怀疑,齐梁之际的刘勰同样也没有怀疑。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反复述及“河图洛书”对于后世的指示作用。如《原道》:“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以效。”《正纬》:“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由此看出,刘勰对于“河图洛书”为上天降予人间的福瑞一说似乎深信不疑。

对于神话传说在文学创作方面的价值,刘勰是持肯定态度的。“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正纬》)丰富奇特的神话传说文辞很有藻采,对经书没有好处却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借鉴。同样,对于充满浓郁神话色彩的《楚辞》,刘勰认为虽然从“宗经”的立场上看,其“乃雅颂之博徒”,充满“诡异之辞”及“谲怪之谈”,但从文学角度看,它又是“词赋之英杰”。将“变乎骚”列入“文之枢纽”,说明了刘勰充分重视《楚辞》在文学史上的新变地位。一方面大肆批判文学作品中的“诡异之辞”及“谲怪之谈”败坏文风,一方面又认为这些诡谲之词有利于文学创作,刘勰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二、刘勰矛盾神话观的成因

刘勰之所以在神话问题上陷入矛盾,首先是由他“征圣”、“宗经”的儒家道统思想造成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表现出了鲜明强烈的儒学道统文学观。在这种深厚的儒家情结基础上,刘勰高举“文以载道”的文学创作原则,极力阐发儒家经典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垂范作用。针对齐梁时期不健康的文风,刘勰以从儒家“经世致用”思想出发,以“树德建言”、矫正时弊、正本清源为目的来撰述《文心雕龙》,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4]然而,一味地强调创作遵循儒家正统思想,又与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相违背。鲁迅先生曾说:“神话……实为文章之渊源。”[5](P17)原始的神话传说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发展消失在远古的历史中,但其所蕴含的内在精神却在后世的文学体裁中不断得以再现。历代的文学家们不断从神话传说中获取灵感、提取素材,创造出许多优秀作品。刘勰囿于自身所处的儒家立场,对神话传说作为文学体裁的独立性缺乏深入认识,自然难免陷入困惑。

刘勰对待神话的矛盾态度,与他的佛教神学信仰也是分不开的。刘勰出身贫寒,幼年丧父,20岁左右时,母亲又去世。居丧三年后,刘勰因家贫在定林寺“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梁书》本传)从刘勰的佛教实践活动来看,他不仅拥有虔诚的佛教神学信仰,而且更饱含着浓烈的佛教神学情感。这种浓烈的情感不可能不影响到《文心雕龙》的写作。但《文心雕龙》并不是宣扬佛教教义的论著,而是探讨文章写作原则和方法的著作。当《文心雕龙》理论体系超越了单纯的文章写作之法,向着宇宙、社会、人生的普遍性原则拓展时,它便不能不受到刘勰佛教神学信仰的潜在影响。因此可以说,刘勰的佛教神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文心雕龙》超越时空的思维空间,使其论文谈艺……更加接近艺术审美思维的要求。[6]从刘勰的佛教思想背景看来,他在神话问题上的“矛盾”似乎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勰并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不否认神明、天命、鬼怪的存在。但为了反对形式主义文风,他采取了“通变”的策略:“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虔诚的佛教神学信仰与世俗的儒家社会规范打并在一起,现实与理想相互交织,也不失为一种创作方法。

三、刘勰对“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的探讨

“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的探讨是神话学界的一个热点话题。所谓神话历史化,就是把神话传说改编为历史,通常的做法是把天神“降格”为人类的始祖神,构想出一些虚幻的始祖及其发展谱系。西周时期,人们通过创造虚构的宗族体系,将各不相关的神话传说人物组合到一个家族之中,并将道统融入血统观念,加速了神话人物向人类始祖神的转变。战国时期,宗族意识进一步扩展为民族意识,形成了以黄帝为中心的五帝系统,神话故事变成了可信的历史事实,至此神话与历史完全接轨。汉代司马迁将五帝系统纳入正史范畴,宣告了中国神话历史化的正式完成。

历史神话化,则是把实际发生的历史看成神话,通常的做法是将祖先神加以神话而升格为天神。历史神话化是上古统治阶级的一种有意识行为,其动因是昭示祖的地位,显示自己的高贵,为自己的统治寻求神的支持。历史神话化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神话的基本特征,即神话的家族色彩。但在历史神话化的过程中,“人人竞相为能,于是荒唐谬悠之说、怪迂夸诞之论便在中国神话学领域层出不穷了。”[7]

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对我国史学的发展进行了系统的评论,评析了“直笔”、修史方法、史书体裁优劣、史书得失等方面的内容,同时也在不经意间触及了“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的问题。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两句话正好可以概括“历史神话化”和“神话历史化”的实质。刘勰认识到了史家在记述远古历史时候面临的尴尬处境:对于年代久远的事件,后世的人们往往无法确知当时的真相。因此刘勰引用公羊高和荀况的话指出了史家应该秉持的态度:“文疑则阙,贵信史”。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史家都能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即使被后世公认为“良史”的史家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史家为了给统治阶级的“天命”说进行粉饰,便杜撰出一些神话故事。如司马迁《史记》中记载刘邦是其母感蛟龙而生,并称高祖刘邦有“龙颜”,醉卧“其上常有龙”。在这里,刘邦俨然是大神在世;班固的《汉书》记载汉武帝的太子(后来的汉昭帝)在母亲怀里孕育了14个月才出生,同尧的出生经历相仿佛,因此汉武帝将其立为太子;魏齐的《魏书》记载北魏圣武帝田猎时遇到天女,同寝宿,生一男,即为世祖……类似的记载不绝于史书,虽在当今看来是一种迷信,然在史书的写作年代看来,此种行为显然是借神话来为皇权披上一层神秘的外衣,是历史神话化的一种具体表现。

上古的事情既已太过遥远而模糊不清,后世的人们出于“爱奇”之心又想弄清楚其始末原委,加之政治因素的介入,于是神话的历史化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孔子对神话传说“黄帝四面”进行的改造。黄帝又称轩辕氏,“生而神灵,弱而能言”,“人首蛇身,尾交其上”,并且有四张脸,明显是一位大神。但在孔子口中,黄帝却变成了人。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黄帝四面”被孔子解释成黄帝派四个人去治四方,由此,黄帝便从神话传说中的大神降而为人间帝王。然而对黄帝的历史化改造还没有结束。孔子只是说“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但究竟是哪四人,他并没有说。解释性工作是由司马迁来接续的:“黄帝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史记》),将孔子的说法加以阐发并具体落实,纳入了正史系统,其言之凿凿,使后人误将其当作信史。然而这个解释性工作还没有结束,晋代黄甫谧在《帝王世纪》中说到:“力牧、常先、大鸿、神农,皇直封钜人,镇大山、稽鬼、臾区、封胡、孔甲等,或以为师,或以为将,分掌四方,各如巳视,故号曰黄帝四目”(《太平御览》卷七十九)沿着孔子和司马迁的路子,将“黄帝四面”的解释又加以具体化了。这个过程正是刘勰所说的“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刘勰从“史官要著信史”的角度,认为将神话因素掺杂进史书是发生错误浮滥的根源,容易对后人认识远古历史造成更大的困难。

四、结语

刘勰在齐梁之际,为了扭转文坛上的不正之风,从儒家“征圣”、“宗经”角度出发,对文学作品中采用神话传说以追求新奇效果的作风大加挞伐。同时,他对部分神话传说不仅深信不疑,而且认为其有利于文学创作。因此,刘勰对待神话的态度是矛盾的,这跟他的思想背景是分不开的。浓厚的儒家正统思想使刘勰的文学理论带有鲜明的功利性,过分地强调文学的“雅正”,因而在有些方面不自觉地有所忽略,这一点在其神话观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另外,刘勰在学术史上较早地探讨了“神话历史化”与“历史神话化”的问题,为后世学者在神话学、历史学领域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启发。

[1]王运熙,顾易生,等.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2]刘勰,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杨伯峻.论语译注(2版)[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肖旭.开源发流 为世楷式——刘勰《文心雕龙》略说[EB/OL]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38865.

[5]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6]普慧.论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的佛教神学思想[J].文艺研究,2006,(10).

[7]常金仓.中国神话学的基本问题:神话的历史化还是历史的神话化?[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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