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词的市民意识浅探
2012-08-15裴军
裴 军
在唐宋时期,市民是随着都市经济的高度发达而出现的一个新兴的社会阶层。他们由于社会地位的低下,不可能进入官僚体制和政治层面,因此人生追求、道德理想与上层文人都不甚相同。功名仕途,经邦济国,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他们只追求物质的享乐和现实的幸福。游乐歌舞才子佳人男欢女爱,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柳永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专业词人,为北宋婉约派代表人物。他天性风流,才性高妙,但科场失意,仕途坎坷,早年曾自称“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奉旨填词柳三变”,流连于汴京的秦楼楚馆,沉迷于声色词曲。柳词中有许多对早年浪游生活的回忆,如:“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戚氏》)“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笛家弄》)“常是因酒沉迷,被花萦绊。 ”(《凤归云》)[1]这种“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的生活,使得他与下层市民有了广泛的接触,对他们的生活、理想有了深入、深刻的了解和理解。因此,在欧阳修表现山光水色、洒脱情怀的时候,柳永把目光投向了市民、歌伎、都市生活,走上了通俗文学的道路。他为教坊乐工、民间歌伎写词,备他们演唱。宋代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当时的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称柳永最擅长“纤艳之词”,并且“多近俚俗”,所以“市井之人悦之”。柳词采用市民喜闻乐见的形式,展现他们的生活和理想,得到了他们的肯定。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柳永是将浓厚的市民意识带入文学作品中的第一人。柳词的市民意识,表现在内容、艺术手法和语言表达方式等方面。
一、叙写男女恋情,反映歌伎生活
宋代沿袭了唐代的歌伎制度。中央官署、地方官署、禁军、王公贵卿、达官豪富都蓄养歌伎,秦楼楚馆中也有很多歌伎。歌伎是宋代的一个特殊群体,她们地位低贱,被人歧视,命运悲苦,平日里浓妆艳抹,为人提供歌舞服务。一般人只把她们当做玩物,统治者更把自己看做歌伎的主宰,并不把她们当做真正的人。柳永由于长期混迹于勾栏瓦肆、歌楼妓院,对处于社会底层的歌伎非常了解。他认为歌伎也是人,而且也是感情丰富并具有精神追求的正常人,有自己的个性、矛盾、痛苦与愿望。柳永与她们同吃、同住、同玩、同乐,把她们视为知心朋友。
柳永以一种赞赏和同情的心理,在词中描写了很多歌伎,诸如秀秀、英英、瑶卿、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师师、安安,等。描写她们的才貌,如:“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昼夜乐》)“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价减,飞燕声消。”(《合欢带》)描写她们曼妙的舞姿,如:“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柳腰轻》)描写她们的爱情理想,如:“美人才子,合是相知。”“镇相随,莫抛躲。彩线慵拈伴伊坐。”(《定风波》)青春年少,男恩女爱,两心相知,才是人间最可宝贵的。只要能陪伴在爱人的身边,过一份静谧、温馨的正常人的生活,功名富贵、仕途经济,都是可有可无的。
柳永笔下的歌伎身上具有很多宋代市民意识的烙印。她们不受传统封建礼法的限制和儒家“三从四德”礼教的束缚,不同于传统文人诗词中那些温柔贤惠,敢怨不敢怒,逆来顺受的妇女形象,它们性格直率、奔放、大胆、泼辣、热烈、奔放,不甘心让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敢爱敢恨。如《定风波》中那位女子,怨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后悔当初没有锁住远行人的雕鞍,就是柳词中一个比较典型的女性形象。再如《锦堂春》里的那位女主人公,心思细密,泼辣精明,比《定风波》中的那个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想因所思念的那个风流放浪之人的薄情而长久沉溺于忧伤之中,因此重新振作精神,整顿芳容,盘算要狠狠教训薄情郎。她预先设计了惩罚、教训“伊”的具体步骤:第一步,“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不许他进房门;第二步,“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促其反省;第三步,待更深人静,慢慢数落,让他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无行薄幸。
柳词中的“人物画廊”就是由一大群风尘歌伎组成的。这些细致真实的描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柳词市民意识之浓。
二、描绘北宋社会的“太平气象”
柳永一生经历的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三朝,是北宋的“文景之治”、“康乾盛世”时期。边境无事,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城市繁华,人民生活富足丰盈,娱乐活动丰富多彩,“贵族官僚尽情享乐,城市平民游赏成习”[2]。柳永早年因屡试不第,由贵族阶层进入了市民阶层。他曾纵情游冶,四处游荡。大江南北丰富的都市文化生活和繁荣的商业经济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他用大量词章描绘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艺术地再现北宋的繁荣升平景象。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首词,从自然形胜和经济繁华两个方面描绘了杭州的繁盛和西湖的佳丽,仿佛在读者面前展开一幅画卷:美丽的街巷河桥,雅致的民居住宅,众多的城市人口,市场繁荣,市民殷富。西湖湖面上荡漾着悠扬的笛声,那是垂钓的渔翁和采莲的姑娘在尽情嬉戏欢乐。地方长官在微醉中听着音乐,观赏着湖上的烟霞。写尽了杭州城内的繁华富庶、西湖山的美丽多姿,赞美了杭州人民和平安定的欢乐生活,反映了北宋的繁荣太平景象,可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3]。
除了《望海潮》,还有《一寸金》(井络开天),描绘了成都的富庶繁华和特有的社会风俗;《破阵乐》(露花倒影)和《透碧霄》(月华边),展现了帝都汴京开阔的都市风貌和国泰民安的欢乐气氛;《归去来》(初过元宵三五)和《看花回》(玉墄金阶舞舜干),描写了元宵佳节的盛况和春日繁盛的景象。北宋王朝前期近50年的太平景象,被柳永描摹殆尽。
柳词不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去粉饰升平,也不是以豪华生活去炫耀富贵气象,而是从平民的真实感受出发,去描绘北宋都市生活的风情画卷,充分体现了平民意识。
三、采用赋体笔法创作慢词
慢词即慢曲子,一般字数较多,调长拍缓,音乐上变化繁复,悠扬动听。它产生于唐代,兴盛于宋代。但柳永之前,文人染指慢词的并不多。自唐至五代的一百多年间,留传下来的总共不过十余首,且成就不高,影响不大。到了宋初,词人擅长的仍是小令。当时著名词人张先、晏殊、欧阳修,分别写了17首、3首、13首慢词。慢词最终是在柳永手中得到了长足发展。柳永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致力于慢词创作的词人。他的词集中共收词212首,其中慢词有122首,占总数的一半以上。李清照在《词论》中指出,到了宋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大得声称于世”[4]。这里所说的“旧声”指唐五代和宋初的令词,“新声”即柳永开拓的慢词。柳永大力创作慢词,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枝独秀的格局,开创了两宋慢词的新时代。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也说,北宋慢词真正的开拓者,并不是晏欧关聂等人,而是“失意无聊、流连坊曲”的柳屯田。陈匪石《声执》卷下也说:“柳永高浑处、清劲处、沉雄处、体会入微处,皆非他人屐齿所到。且慢词于宋,蔚为大国,自有三变,格调始成。”
令词篇幅短小,只能借助比兴手法,含蓄朦胧地表达主人公心灵深处隐约幽微的情思意绪,慢词的表现力则强大得多。柳永大胆采用赋体笔法创作慢词,创造了一套适合慢词长调的表现手法,为慢词的发展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赋者,铺也。柳词善于铺叙,无论是叙事写景,还是抒情议论,都能做到层层深入,细腻妥贴,直抒胸臆,淋漓尽致。结构上大开大阖,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如他的代表作《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所抒写的是作者离开汴京,南下江浙,与恋人依依惜别的情景。涉及时空非常有限,仅为在分手即将告别登船的刹那,但柳永却铺展开来,有远有近、有虚有实、反复申诉、委婉曲尽,将一对恋人离别之际的神态、动作、心理及所处环境氛围描绘得淋漓尽致,恰似一幅工笔画,笔笔皆到,灵气活现。它充分体现了柳永的铺叙才能。再如他的《浪淘沙》,全词共三片,上片写主人公夜中酒醒时的忧戚,中片追思往昔欢爱风情,下片由眼下相思设想将来见面的幸福情景。用铺叙手法,以感情为线索,步步深入,层层展开,结构有序,主人公的全部心理状态及情思活动过程,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情感真挚,热烈奔放。
四、大量吸收市井口语和俚语入词
词是一种文学体裁,也是一门音乐艺术(唐宋时期的词是配合宴乐乐曲演唱的)。词的语言特色决定着它的受众,浅显易懂、内容通俗的词能够更好地为大众所接受,并且更能唤醒人们内在的审美潜能,使人们“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去进行艺术再造”[5]。柳词的受众大多为一般的普通市民。为了更好地服务这一群体,柳词在语言表达方式上,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它一改晚唐五代以来文人只从书面的语汇中提炼高雅绮丽语言的做法,着力从日常口语和俚语中汲取营养,用通俗化的语言表现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调,改变了词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内涵,给人以清新晓畅,生动活泼,“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的感觉,非常适合市民的口味,深受市民欢迎。当时“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这与柳词大量使用口语和俚语不无关系。清代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也说,柳永当年落第以后,“流连坊曲”,写词时吸收了很多俚俗语言,“一时动听,散播四方”。柳永在《定风波》中就运用了“可可”、“终日”、“无个”、“镇”、“抛躲”、“伴伊坐”等市井口语词汇,浅近通俗,明白如话,作品中的人物也因为有这些语言而显得形象生动。《忆帝京》(薄衾小枕天气)和《传花枝》(平生自负)几乎全用当时口语写成。 柳词中还常常反复使用 “恁”、“得”、“争”、“怎”、“我”、“你”、“伊”等副词、代词,使得其词“语言浅近质朴,畅达贯通,一气流走”[6]。据统计,柳词中副词“恁”共出现58次,“争”共出现36次,“得”出现49次,“处”、“成”各出现 20 余次,“怎”、“了”各出现 10 余次。
从以上四个方面的情况看,柳词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有历史性的突破。柳永的词作,一方面丰富了词的题材,另一方面革新了词的形式。他把日益被词人们雅化的词重新推向民间,还原其通俗的面貌,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满足了市民阶层的需求和爱好。他的词作,因此而具有鲜明的市民意识。
[1]陶然.杨柳岸晓风残月[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2]薛莲.再论柳永词的“俗”[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09(3).
[3]余勇.试论柳永词中的市民情调[J].东京文学,2008(7).
[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陈琴.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浅析柳永词市民化语言[J].天府新论,2009(S1).
[6]曹千里.柳三变的“三变”:论柳永词对词坛的贡献[J].探索与争鸣,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