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象似的群山》中的冲突主题

李存安

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厄内斯特·海明威以其简约有力的文体对许多欧美作家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白象似的群山》是其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之一，并在近年来在中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有许多学者对其中所展现的冰山原则和象征手法等高超的写作技巧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例如，丁丽军教授从“简洁的文字、鲜明的形象、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这四个方面分析了该篇小说所体现的“冰山原则”［1］，而彭海粟则侧重分析了文中的“白象”等意象的深刻意蕴［2］。另有许多学者对其中所蕴含的爱情和女性觉醒等主题从多个角度进行了研究。例如，葛静萍对“女性的不满和自我意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阐释［3］。然而到目前为止，鲜有学者专门论及该篇小说中的冲突主题。尽管小说的男主人公反复强调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小说的女主人公在最后两次申明“我觉得好极了”［4］328，但我们只要细细研读文本便能够发现，冲突无处不在，欲盖弥彰。笔者拟从性别冲突、梦与现实的冲突以及人与自然的冲突三个方面来探究这篇小说，以期更加全面地解读其中的多重张力。

一、性别冲突

要充分解读该篇小说的冲突主题，必须首先探讨其中所蕴含的性别冲突，因为该篇小说中只有男女两位主人公，并且，读者只需对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对话稍加分析，便可觉察出两人之间的随处可见的冲突。笔者拟节选小说中的几个对话片断对文中的两性冲突加以剖析。

两人之间的冲突在其对话的初始阶段就暴露无遗。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 Cervezas(西班牙语,意为‘来两杯啤酒’)”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4］321-322

在文首的这段对话中，姑娘两次主动开口，表现得饶有兴致。第一次，男子答非所问，待理不理；第二次，男子避而转向与侍女对话。姑娘两次受到冷落，两人之间没有语言上的直接沟通，这种言语上的疏离暗示着两人之间出现了裂痕。

接着，姑娘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之后，有些感触。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4］322

在这段对白中，姑娘再次以比喻引起话题，表明她比较有热情并倾向于与男子进行交流。但男子的话犹如一瓢凉水，冷冰冰的，生硬武断令人难以接受。姑娘的情绪受到波动，也显得有些决绝。继而男子的话针尖对麦芒。两个人话不投机，微妙的语词张力使潜在的冲突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势头。下面的对话再次证明两人之间没有默契：

“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男子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而心烦气躁，在故意闹别扭。再看下面的对话：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4］323

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姑娘借“甜丝丝的”暗指她腹中的胎儿,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而男子一听马上很敏感，他立即非常粗鲁地打断了姑娘的话,不容她再往下说，此时的男子没有丝毫的君子风度。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两人之间的冲突使人欲发压抑。

在接下来的篇幅中，男子数次向姑娘解说“手术”的简便性，与其说他是在委婉地劝说姑娘去做那种手术，还不如说他是在虚伪地苦苦相逼。“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4］327姑娘连续七次请求表明的是至上的客套还是无尽的揶揄，答案有待读者接晓。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4］327只迟疑了片刻，男子继续假惺惺地诱劝姑娘，以至于姑娘要使出看家本领了，这其中蕴涵了多少无奈。故事的冲突在此达到了巅峰，几乎要爆发了。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小说的结尾部分。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4］328

至此，姑娘已经看破了男子的真面目。他们两个的关系表面上虽渐趋平静,但已经有了实质上的变化。姑娘表面上佯装若无其事，实际上压抑了更大的痛苦，其个中凄凉谁能体味啊!这预示着下次更大的冲突和极其可能的分道扬镳。

综观这些对话片断，读者不难发现，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冲突从根本上来说是由男主人公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造成的。对于两人的生活和命运，男主人公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尽管女主人公在故事的开端数次主动示好，也无法改变男主人公的固执的念头。男主人公的诸多话语细节均显示，他对女主人公缺乏最起码的尊重，更不用说刻骨铭心的爱。男主人公的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以及其从内心里处处对女主人公进行压制的意识必然会引发两人之间的冲突。

二、梦与现实的冲突

虽然海明威是一位以塑造“硬汉”形象见长的作家，他也对其笔下的女主人公寄予了充分的同情。对此，国内海明威研究专家戴桂玉教授也给予了肯定。戴教授认为，海明威是一位有“女人的男人”，并且非常关心其情感和感受［5］。

故事的女主人公吉格一直在煞费苦心地通过各种方式构筑自己的“梦”。对此，陈征曾撰文声称吉格是一位“有翅膀”的天使并有着独立的思想，而不是对男主人公一味顺从［6］。对于这一点，笔者深表赞同。吉格在开始时多次主动发话，这表明了她积极主动的态度以及其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此外，她多次使用艺术性的话语，例如，“它们看上去像白象”，“这酒甜丝丝的就像干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4］323。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连续三次说那些山像白象。这些比喻性的语言在适当的时候可以极大地激发说话者的思维，并使现场的气氛变得非常活跃和融洽。这些细节都是吉格的“梦”的不经意的流露，并都表明她希望与男主人公建立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然而，这些话语未能发挥其在正常情形下的功效，女主人公不得已进而采取了后续行动。吉格四次眺望象征着生命和家庭的群山和大河，有一次甚至起身去眺望，这都显示出她内心充满了对爱情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并想亲手抓住自己的“梦”。很显然，吉格非常珍惜与男主人公的这段缘分并不屈不挠地顶住男主人公一再逼迫她去做手术的压力。从表面上来看,吉格只不过是一个受男性支配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弱女子。但从较深层次来讲，吉格是一位有着较强的自我意识的女性，她所做的一切和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在考验男主人公的爱情。当男主人公的本质昭然若揭时，吉格便直面现实，连续四次用“不，我们不能”来驳斥那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然而，吉格精心编织的“梦”被男主人公一步一步地消解。在小说的开头，吉格的热情受到了男主人公的冷却。对吉格所说的话，男主人公要么不予理睬，要么非常生硬地故意抬杠。尔后，男主人公五次重复“手术很简单，算不了什么。”［4］324-327其数次诱劝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吉格去做那种手术。当这种招术未能奏效时，他就开始对吉格进行赤裸裸的威胁。“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4］325无功而返后，他又煞有其事地四次重复“如果你不愿做，我不会勉强你”。［4］325-327其道貌岸然之态暴露无遗。他既要打碎吉格的“梦”，还要吉格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意志，可见其心地之毒辣。为了达到其目的，男主人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多轮谈话过后，男主人公的庐山真面目水落石出。“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4］327由此可见，男主人公心目中的爱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追求的只不过是肤浅的官能的享受罢了。男主人公最后说：“回到阴凉处来吧”，“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4］326可见，男主人公意欲彻底浇灭吉格心中的“梦”。简言之，两人对生活的理解及其梦想的不同，使得两人之间的冲突变得不可避免。

三、人与自然的冲突

海明威的生态意识在本篇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首先，海明威寥寥数笔便为读者勾画出一幅人为状态下的自然所处的荒芜的景象。“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的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4］321很显然，此处的自然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而是被肆意地践踏。树木全被砍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在烈日下泛着白光。甚至连山冈也是白色的，毫无生机可言。车站荒原状态下的房屋显得异常地闷热，并引来了成群的让人恶心的苍蝇。这些情景都显示，如果人们不能够善待自然，那么人与自然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冲突，人们的生活也会暗然失色。

与人为状态下的自然相比较而言，自然状态下的自然显得非常地和谐。 “铁路对面,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4］325-326无论是农田、树木,抑或是山峦、大河,都是充满了生命和希望的让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此景与前述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进而使人不由自主地试图构建一种与自然融洽相处的关系。

由此可见，解读海明威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冲突有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海明威的生态意识，更深刻地剖析其作品，同时有助于增强人们的生态意识，并使人们正确地处理人与自然交互过程中的各个环节。

总而言之，整篇小说虽然短小，但底蕴丰富。细细挖掘，一种逼人的气息欲来欲让人窒息，其冲突欲盖弥彰，蓄势待发。海明威用细腻的笔触向我们展示了一位富有想象力的女主人公在对爱情执着追求的道路上所遭遇的彷徨、挫折和冲突。

[1]丁丽军.《白象似的群山》与“冰山原则”[J].南昌航空工业学院学报,2003(9).

[2]彭海粟.《白象似的群山》中的象征分析[J].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1).

[3]葛静萍.女性的不满与觉醒[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0(11).

[4]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M].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5]戴桂玉.海明威：“有女人的男人”[J].外国文学评论,2001(4).

[6]陈征.这个天使有翅膀——重塑《白象似的群山》中女主人公吉格的形象[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