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小说的特点及其阅读启示
2012-08-15姚东辛全民
姚东,辛全民
“文本的存在意义在于被阅读;不被阅读的文本毫无意义可言”[1]。因此研究小说阅读的意义自不待言。由于意识流小说极大地改变了传统小说的面貌,不但从根本上冲击了小说的传统观念,还引发了小说艺术的全面改革。这必然要求读者在阅读意识流作品时,对意识流小说的根本特点有一个总体上的认识,改变对小说的传统观念和在传统小说阅读中形成的思维方式和阅读习惯。因为意识流小说的颠覆传统的情节模式和叙事模式、多方位的叙述角度、诗化特征,使其表面形态与潜藏意义之间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距离;这种距离对读者的阅读过程、阅读心理与阐释的彻底性提出了挑战。也许正是这种距离吸引读者去阅读意识流小说,去欣赏其内含的美,然而不解决审美前过程的阅读问题,恐怕这种距离所产生的“美”就无法抵达读者的审美经验和接受中。如果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能超越或克服由于意识流小说的超常规模式而带来的阐释的困境,想象与意义建构失落在不解与困惑中,这种具有全新文本特征的小说所具有的前所未有的表现力度就无法实现在读者的接受里。
意识流小说作为现代小说的典型代表及诸种形态的极端化表现,具有现代主义小说的如下特征:(1)作者的隐退;(2)人格的逼真;(3)环式的情节设置;(4)情景描写的淡化;(5)多方位的叙述角度;(6)等级话语的消失;(7)转喻式语言和隐喻式语言的并用[1]。除此之外,意识流小说自身特征表现还有:(1)小说借助于“心理时间”而不是传统小说中的客观时间展开,采用过去、现在和未来时空颠倒或互相渗透的手法,以一种看似杂乱,实际上有其内在连贯性的结构来渲染人物内心变幻莫测的心理活动。在这种时间观念下小说的结构也就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2)意识流小说注重表现人物意识活动本身,作家退出小说,着力描写人物心理的种种感受,开掘深层的意识来展露隐蔽的灵魂和内心世界。小说应有的逻辑性不存在了,剩下的是毫无逻辑性、奔腾跳跃、片断零碎的意识的流动。(3)意识流小说以表现人物的心灵活动为主,很少描写人物的体貌特征和所作所为,人物的性格是通过直接展示他的内心精神活动而塑造出来的。人物缺乏发展和变化,人物的丰富性淹没在纷至沓来的无穷感触和对周围环境与人的种种反应里。(4)淡化情节以至取消情节,事件极其微小。环境再也不是呈现主题和塑造人物形象的帮助;它要不就是对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提醒,要不就是小说中人物心中感慨的诱因,要不就是为了突出人物的心理感受而成为象征与意象的承载物。在这种理念下,小说中生活的本质意义只是从人物的内心世界在日常的经验和感情中透露出来。以上这些特征不仅揭示了意识流小说对传统现实小说的颠覆,而且还对读者在新的阅读语境中解读意识流小说的方式予以启示。
一、颠覆传统的创作理念
对意识流小说的正确评价应该从如下方面进行考虑:意识流小说并非一味注重技巧,而是同作家的人生观、作品的思想内容密切相关的;在某些作品中还具有相当强烈的社会性,以致尖锐的批判性。20世纪的西方人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一方面高度发达的现代科学使丰富的物质无限制地膨胀,新思想和新技术的冲击使人们的政治、宗教、哲学、道德等方面的传统秩序感更加岌岌可危了;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中充满宗教的、田园诗的色彩又太久地濡染西方人的灵魂,使他们渴望精神与存在的统一。欧战的冲突破坏了传统的一切道德准则,欧洲人民在信仰和人生观方面产生了危机,对宗教思想也失去了信心和兴趣,人们的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不少人担惊受怕地生活,被空虚和恐惧所困扰。一直占主导地位的注重故事情节、人物、主题的传统表现手法已远远不能满足时代意识的流动了,新的时代需要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由于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20、30年代英国现代小说创作一类是以劳伦斯为代表的心里探索与社会批判相结合的小说,另一类是以乔伊斯和伍尔夫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后者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瞬息万变、流动不已的无意识活动,尤其是将人们面对现实的彷徨、迷离、怅惘、恍惚的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挥洒自如。英国的意识流小说是英国文学对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的最大贡献。
传统小说一般会按照情节的逻辑来安排事件的发展,“前有伏笔,后有照应”的细巧处最令人称赏;而意识流小说则打破了逻辑的框框,有意淡化情节,突出人物的意识流程。人的意识流动的真实状态和特性表现为:飘忽不定、连绵不绝、变幻多端、复杂纷繁、不符合逻辑和不合理性的。现代社会中,人的生活经验和心理状态更加复杂化,意识流作为一种写作技巧特别适用于展示西方社会现代人精神上的矛盾、动乱和危机,它所追求的是将潜在于人们头脑里的思绪和意识、纷乱复杂、恍惚迷离的内心世界直接地、原原本本地显现在读者的面前。与此目标相适应,意识型创作方法与其他形态的创作方式在创作技巧上的区别主要体现为多样化的、偏重私人隐密的、个性化的心理描写形式:自由联想、内心独白、感官印象、梦境幻觉等。因此,意识流也就从单纯的技巧运作演变为题材和技巧的双重概念。意识流小说也就特别适合于表现那些思想复杂、性格内向而不外露、感慨于往事、爱遥想未来、有感于现实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一类的人物。在结构方面,与传统小说多以线性的时间流程来结构主题的方式相对,意识流小说多以多线交叉或放射性思维方式来表现复杂的外部世界和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小说内容的选材上,意识流作家热衷表现异化人性,变态心理、扭曲性格、白痴意识以及强烈的情欲意识。如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班吉的白痴意识、杰生的为金钱而扭曲异变的人性表现;伍尔夫《达罗卫夫人》中克莱莉莎将情人彼得与休进行比较,同时又与莉莎同性恋。死亡意识的表现也比比皆是,如马赛尔年纪轻轻就被死亡意识缠绕;《到灯塔去》中以拉姆齐夫人及其家人的死,来展示对时间空间、对生与死,对战争与人生的哲理思考;《达罗卫夫人》中由于战争带来的灾难,精神破灭,“身心极度疲惫”,使得克莱莉莎意识深处的那些从生活的美感、友谊、健康、爱情及家庭中得来的全部欢乐,全部不复存在。
二、全新的叙述角度
作者的隐身,有赖于作者叙述角度的选择。在传统小说里,作者控制一切,由他介绍人物的思想感情,编串故事情节。作者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高度上俯视人物。叙述者的声音往往就是作者的声音。除了叙述的功能以外,作者还进行解释,评论甚至说教。传统小说直接而真实地反映客观世界,导致读者不必再次解读文本,作者牵引着读者走向因始而终的结尾。在作者的安排下,读者的解读是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及其命运的整合,读者是文本这个封闭世界所搭建的舞台的看客并受其左右,无权也不能走进其中,更没有创造性解释的自由和余地。意识流小说打破了传统作家安排故事情节,设置环境细节,在矛盾冲突中塑造典型人物的方法,运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时空颠倒、幻觉梦境、象征暗示等意识蔓延的手法,来直接表现人物的内心意识,特别是潜意识活动。由于没有人能够了解他人的意识活动,更不要说无意识的心理反应,为了达到所预设的主观经验的最真实的表现,意识流小说的作者选择身处其外,全然隐退,提出了"作家退出小说"的口号,使其中人物直接表白他的思想意识,不让作者从旁边描述。无作者介入其中,也无假设的听众,它可以将意识直接展示给读者,而无需作者作为中介来向读者说这说那,也就是说,作者连同他的"他说"、"他想"之类的引导性词句和他的那些解释性论述都从书页中消失了或几近消失了,这就是意识流小说非个人化的主张。英国意识流小说的代表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此进行阐述。伍尔夫则主张作家应该“按生活作用于人的意识的真实方式来发现和记录生活”[2]拒绝让作者对这种以“真实方式”进行的叙述给予干涉。结果,“读者读到的是人物的心里流程,仿佛是人物撇开了作者而直接向我们读者袒露心迹。这就是意识流小说造成的客观化的假象和幻觉”。[3]
当然,作者的全然隐退是不可能的,否则我们就无法读到他先知先觉般的对人的心理活动的知晓。“作者看似隐匿了,减少了干预,但却更深刻地控制着人物的心里流程”。[3]作者的隐退虽然使读者缺失了明确的引导,对人物经验的细致而真实的摹写使价值的判断受到延缓,但受阻的期待并没有放弃得到满足的愿望。读者发现他需要亲自对眼前的毫无逻辑性的意识碎片进行加工,将经验意义转换成现实意义,实际上这时的读者已经改被动接受为介入创作了,阐释也获得了一定的自由空间。
三、非理性意识与理性解读的碰撞
意识流小说是作者在理性思维关照下对非理性意识活动的再现。对于同样在理性状态下与文本进行有意识对话的读者来说,解读无疑是一种跨界行为。“作为一种能力,理性是指人们形成概念、做出判断并进行逻辑推理的认知能力,以及按照逻辑思维规律指导实践的实际活动能力”。[4]由此可见,理性的本质是逻辑思维和逻辑推理,是人的精神世界明晰有序和自觉的一面。而非理性能力与之相反,是“指人所具有的一种非逻辑、非条理化的精神能力,如直觉能力、意志能力、本能能力等”[4]因而是人的精神混沌无序和非逻辑、非自觉的一面。需要说明的是,“逻辑思维和非逻辑思维是人类思维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有机整体,是人类认识的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4],“两种思维方式……是一种动态关系”[4],非理性“作为理性的补充形式,在理性及逻辑思维的基础上发挥着作用”[4]。理性思维与非理性思维之间的辩证关系对意识流小说读者的启发是,既然理性思维和非理性思维只是认识活动的两种不同表现方式,而且非理性思维活动及其内容是以理性思维为基础的,那么它们对认识对象的反映肯定有重合之处;对非理性状态下的反映对象的认识是有可能将其再进行理性的思考的。也就是说,从非逻辑性的状态中将反映对象进行逻辑加工,将相对确定的意义从很大的不确定性中抽取出来。
四、阐释和审美
小说家绝对不是制造混乱而后快的恶作剧者。意识流小说家也是如此。如果读者以为意识流小说只是为了呈现混乱而牺牲整体意义和小说的完整性的话,那他就错了。那么意识流小说的读者到底面临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分配呢?
首先,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已经看到,作为现代主义小说的实验和对传统小说的反判,意识流小说的样式不在读者的期待视域之内。小说的显性样态超越常规,读者需要调整自己业已形成的小说认知图式,重新开始与新样式文本的交流。这对读者的阅读心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其次,挑战也来自对读者的逻辑思维习惯和惯常的思维方式。意识流小说虽然道出的是人的心理活动的真实状态,也就是说凡人尽都如此,但是从接受的角度上看,读者并不是在无意识或潜意识状态下去接受它,接受一定要在意识层面上进行,因此理性思维而不是非理性思维在接受的时候应该成为主导。用理性去碰撞非理性的东西是需要转换过程和时间的,更何况现在读者接受的是完全不同于传统故事情节性很强的小说。用形式主义文论来解释,这种小说模式也是一种陌生化的产物,具有一种偏离、突出和超常规的特征,对常规阅读心理本来就是一种挑战。
再次,由于意识流小说展示的是意识的判断和零碎的经验,要想理解作者的主旨,就需要读者对其进行整合。整合的过程不可能是立时的,因为作家的乱中求序是隐含的,读者也就需要首先在乱中然后再求序,因此读者的逻辑整合和作者的真实意图之间隔着纷繁复杂的意识活动。要组合成永久留于读者记忆中的全景图画,从对经验的体验、认同到对生活的本质意义的挖掘,这需要读者的建设性的参与。与传统小说读者的被动的接受不同,意识流小说的读者接受到的是需要加工整理的 “原材料”,作者的真实意图都“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言外。从作者反映理论上看,意识流小说的读者需要填补的空白和未定点甚多,他们通过阅读获得的更多的是现实的效果而不是现实本身,这一点和传统小说直接呈现现实给读者是不相同的。
另外,读者在面对书中人物的情感世界的时候,需要离所要了解的人物很近才能真正地体会该人物细微的情感表露,由此才能获得对整个社会群体的生活和精神状况的把握,并使审美的感受层面得到扩展。读意识流小说领略作者通过写人物的精神,思绪和心理变化,以及作者通过利用故事情节手法折射出的生活、人生、社会、世界种种,要有一定思维能力,理解能力。由于意识流小说情节的淡化,甚至消失,使爱读故事的读者感到不耐烦,更无法做纯粹的消遣。读者需要潜心加入,随着作者笔下的人物意识的沉浮、流动,去放飞联想自由之路,从中获得感受,得到启迪。意识纷至沓来,投入许多暗示,留下更多的空白,为读者再创造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在阅读中激起共鸣,从而获得对作品总体意象和情绪的直接把握,赋予作品以整体感。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产生于作品的艺术情绪与读者的情感经验息息相应的过程之中。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研究新的人生意蕴,感受意识流小说带来的无穷乐趣。
说到审美,需要说明的是,意识流小说已经被公认为颇具印象派的绘画风格和奏鸣曲式的音乐特色,这是因为“音响与颜色以及人的情绪活动有着明显的直觉类比关系”[5](p72)。音乐的特质赋予了意识流小说以一定的节奏、曲调等。由于“音乐欣赏是一个主客体相互交融的过程……作为主体的欣赏者不断的将自身的情感和想象投放到作品中去,用幻化的意象去充实音乐的内涵”[5]。伍尔夫通过 “日出”、“日当午”和“日落”的事件设计仿佛把《浪》编成了一支交响乐,童年为“显示部”,中年为“展开主题部”,老年为“再现部”,六个主人公就像六个演奏家,把他们一生的故事演绎地娓娓动听,随着一种惶惑不安又无可奈何的内心情绪的显示、展开和再现,整个小说弥漫了一种艺术气氛,令人为之心潮澎湃。意识流小说以音乐般地情感旋律直接触及人的心灵,它改变了人们的审美方式,让读者可以同时用理智和情感来感受美和欣赏美[6]。和现实主义小说的写实性相比,意识流小说更具写意性;读者需要将所体验到的零碎的印象,根据自己的审美能力和水平在头脑中拼贴成一幅色彩明亮、光色错落的印象图画才能形成对小说所要表达的整体意蕴和内涵的把握,并从中获得视觉意义上的审美愉悦。无论是绘画还是音乐,都要求欣赏者即读者以自己的情感、个性、阅历、修养将作品的内容进行着诠释。当然,喜悦、愤然、豪情、悲怆等具体的情感便在感受中油然而生。作品的神韵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传达。读者既是审美主体,又是感受主体,同时还是审美与感受的意义发现者。作者就是在将读者拉到书中人物的感受前、理解这份感受的现实意义、再形成自己的感受的过程中完成与读者的合作。
归根到底,只有深刻领悟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的本质区别,同时了解小说作者独特的创作风格,才能更好地解读作品。读者在意识流小说中的角色应该是接受者,但是,读者在这里需要进行创造性的接受;读者必须是主动的接受者和参与者。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也许更接近艺术作品和音乐作品的欣赏者:将视觉上和听觉上较具象的东西变成心灵的真实。说到这里,意识流小说的读者也是一种创造,只是他们的创造和作者的初衷是一脉相承的,而不是随意乱造。从这个意义上讲,读者在意识流小说中的身份应该是创造性的接受者。
[1]胡全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107.
[2]弗吉尼亚·伍尔夫.现代小说[A].二十世纪文学评论[C].赵少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65.
[3]吴晓.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三联书店,2003:98.
[4]何颖.非理性及其价值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8、190-191.
[5]王次炤.音乐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71-169.
[6]李涛.时间技巧与沃尔夫的意识流小说[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