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尔对程序共和伦理观的驳斥
2012-08-15崔长春
崔长春
桑德尔指出,美国当前的公共哲学,已经由早期强调共和传统的公共哲学转向了程序性的公共哲学,其中主要的推动力量是经济与社会的发展,公共生活的日趋复杂。桑德尔界定了转变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公民共和,起于建国,主要特征是自由、自治与公民德性;第二阶段是国家共和,起于内战,主要特征是国家集权,国家的地位突出;第三阶段是程序共和,起于二战,这一阶段即程序自由主义在政治话语中占主导地位,桑德尔也称其为道义论的自由主义。
一、道义论伦理与现实
道义论自由主义在取得伦理学正统地位之后,对政治的影响至少有以下几点:首先,在伦理学上只强调个人权利与自由,对道德与善存而不论;其次,在政治实践中,国家俨然成为权利的工具性框架,实现了中立性的目标;最后,不论是在伦理还是政治上,程序共和充斥着不满、困境与贫乏。道义论所主张的诸如自由选择、平等地位、权利优先、社会正义等理念,尤其还有中立性的抱负,已成为当代美国人坚守的政治信念并在公共生活中体现,然而这些却不能说是道德的语言。就此政治生活的内容渐趋浮华与空洞,“公共注意力只会盯住公共岗位上的私人问题不放。公共商谈日益倾心注目于各种花边新闻和‘调侃秀’所提供的丑闻、刺激性绯闻和忏悔故事,最后连主流媒体也掺乎其中。”[1]桑德尔认为:“不能说当代自由主义的公共哲学要完全为这些倾向负责,但政治话语的视野过于贫乏,从而无法包容民主生活的道德力量。”[2]这种现象固然是程序共和的特征,但同时也是自由主义无牵无挂自我最突出的程式。这个现代国家的伦理状况实是令人堪忧:从主体上看,无所承载的自我取代了追求实质德性的自我;从理论上看,中立性的抱负取代了共同目标;从政治实际上看,权利至上取代了道德与善。所以,桑德尔总结说,当代自由主义的政治实践是不会有实质民主出现的。他认为,进入20世纪以后,国家组织与经济规模不断膨胀,个人权利与公民资格也随之不断延伸,其结果必然导致参与式的民主精神逐渐萎缩,同时个人主义也侵蚀了共同体的道德。在程序共和里,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虽然中间的媒介被剥离了,但却是看似更加亲近实则更加遥远,同时自由选择的边界看似扩张实则更显自由无力。因此,从个人到共同体处处充斥着矛盾和不满,并且随着制度的发展,挫折、冷漠、堕落等词汇相伴而来,持续深化着那种无力感。虽然自由主义想为个人权利提供一副厚实的盔甲,但只关心个人权利而排斥共同目标,参与自治的自我与共同体,这副盔甲变得柔弱而不具抵抗力。“程序共和国不能维护它所承诺的自由,因为它不能维持自由所需要的那种政治共同体和公民参与。”[2]377所以,一方面是国家组织与经济结构的持续扩大,另一方面却是公民日趋孤立。桑德尔表达着不满:无所承载的自我把我们抛入了一个一端是纠葛另一端是疏离的矛盾体中。由于缺乏一个共同目标的政治生活,共和国的公民们突然发觉他们彼此更像是陌生人,政治保障个体权利未能理顺自我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个体力量的分散与共同体目标的无力之间的纠葛,从而使公民陷入了分离与聚合的危难中。
二、自由主义伦理与共同体主义伦理
桑德尔将当代美国的政治著述分为三类:激进自由主义、平等自由主义以及共同体主义或共和主义。激进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是诺齐克,他们主张捍卫市场经济,捍卫与个人权利相连的个人财产,反对任何形式的再分配,认为再分配侵犯了个人自由。平等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罗尔斯,他们赞同福利国家,支持再分配,以此来保障社会地位不利者的利益。虽然二者存有分歧,但他们都是权利论的拥护者,一致认为个体权利至上,任何政治实体都不能凌驾之上。同时他们也都是依靠联邦宪法来实现中立性理想的捍卫者。所以,这种政治哲学造就的国家角色是工具性的,不预设任何目的与善。相反,具有共同体主义倾向或共和主义精神的思考者更具取向性,他们关注共同体的道德功能与公民德性的培养。共同体主义会对政治集权和经济集权感到担忧,反而认为那些被侵蚀的中间组织能够维护一种更可取的公共生活。桑德尔支持实质性的道德判断和公共善的政治,要求国家承担更多的功能。就淫秽品来说,当淫秽品倾向于伤害整体的社区、危机公共安全、影响公民生活时,国家就必须表明立场,采取措施,而不是中立判断,无所作为。桑德尔认为,国家并不是工具,它拥有价值判断的责任与义务,承载着引领社会整体与公民个人趋近于更多的实质性的善观念的角色与目的,从而使公民生活拥有共同的目标,朝着更有意义的方向迈进。
自由主义伦理观认肯的是个体,主张保障个人权利,对于什么目的与价值是有意义的取决于公民自己的判断,因此是一种道德上的主观主义。与之相对,共同体主义在道德上认肯的是客观主义,主张预先设定实质的善和道德目标,追求共同体的价值。就此而言,当二者发生碰撞时,就会产生不同的境遇。当这两种观点作用于相同的政治议题时,就会产生迥异的论点。由于论点不同所导致的政治实践也必然不同。这里有一个关于国家公共教育经费的案例。自由主义与共同体主义也都支持增加公共教育经费开支,但二者的目标各异,前者希望公共教育培养学生有追求目的、选择目的,成为自主个体的能力;后者希望培养学生有判断价值、参与公共事务,成为良善公民的能力。自由主义不关注政治是否能够塑造出有德性与判断力的公民,实质上将导致公共教育培养出来的公民拥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对这项政策的承诺就无法提供强有力的保证。而共同体主义主张增加开支是以培养有德性的公民为目标的。进而,这两种竞争性的伦理观会在更多的时候、更多的问题上呈现不同的面相。但可能是因为自由主义的伦理对一般的民众与官员更具吸引力,所以程序性的政治取代了实质善的政治。
三、宗教自由与权利论伦理的困境
由于自由主义的伦理观在现代公共生活中占据主导,其在设置道德判断的同时也导致了诸多的道德困境。宗教生活是西方国家人们日常生活中极具重要性的部分,所以,关于宗教问题的争议就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
在自由主义那里,宗教自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个人自由的一种,人们可以自主地生活,自由选择自己的价值,宗教信仰也不例外。这似乎是理所应当,但桑德尔告诉我们,“如果把宗教自由的权利与选择自己价值的一般权利同化起来,就误解了宗教信仰的本质,也无法清楚地解释特殊宪法所保护的宗教自由活动。”[1]246宗教自由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它凭借一项公民自由权,“而是它在一种善生活中的地位,或者说它促进的品质,或者(从一种政治的观点来看)是其培养那些造就好公民之习惯和气质的倾向。”[1]5二者之间的区别一旦丧失,那么,宪法所承载的宗教自由这项特别重要的权利也就丧失了意义。桑德尔指出,用一种程序性的政治来对待宗教,把宗教自由视为普通的自由,把宗教信仰视为自愿选择的结果,就倒置了偏好的选择与义务的履行,就可能丧失宗教本身所扮演的规范性角色。因此,桑德尔认为,由宗教信仰维系的共同体有其根本性的构成目的,对其成员有义务要求和道德约束力,并且类似的共同体还有很多。那么在程序共和里,道德争议就是不可避免的话题,难道我们要一味地严守中立,不去审视构成性目的的内容或忽略这些争议吗?从道德的规范性来看,对于宗教自由抑或其他权利,我们有理由相信桑德尔都会予以考量的。不过,他的论据似乎与自由主义的自我观与权利论的辩护有所不同:言论自由的权利可以用如下的理由来辩护,即言论自由的权利让自治所依赖的政治争论与协商成为可能。同样,宗教信仰自由的权利也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辩护,即宗教实践与信仰是良善生活的重要特征,因此值得特别保护[2]27。这就意味着,共同体主义也会为许多既存权利作辩护,只不过其考量点往往都是由实质性的善观念或者道德性等决定的。共和主义关心的是公民的认同而不仅是公民的利益。
当代自由主义崇尚国家中立,主张国家不去塑造公民德性,也不对道德价值作实质性的判断,更不应该强加任何特定目的于公民,只保证公民能够追求他们偏爱的善就够了。“当政府想要提高品质或塑造公民的道德品质时,政府就把他人的价值强加给某些人,而且这样就未能尊重我们选择自己的价值与目的的能力。”[2]338国家在目的间持守中立,只编制一个权利框架,公民自由且独立,这似乎是一幅令人神往的解放了的图景。但正是这副图景,导致了公民面对公共生活软弱无力,公民就丧失了公民德性,公民生活也就变得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信仰,甚至连自由也感受不到了。面对如此境遇,桑德尔清醒地看到,不论原因究竟为何,现代政治都不可否认地扭转了美国民主的历史,不幸的是,这种扭转的过程和结果却未能在美国传统民主的基础上培育一种相互欣赏的多元主义,也未能培育构成性意义上的共同体[2]142。桑德尔叹息自治与共同体的失落,他一直都乐观于自由民主追求的是一种更加美好的政治生活而不是当前我们所有的生活。所以,桑德尔想要拯救这种困境,拯救权利政治,他相信有一种方式是可行的,那就是在维护个人权利的基础上为政治生活赋予道德价值。
[1]桑德尔.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M].万俊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桑德尔.民主的不满:美国在寻求一种公共哲学[M].曾纪茂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