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阆中诗新探
2012-08-15王颜
王颜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杜甫阆中诗新探
王颜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唐广德元年,杜甫曾先后两次赴阆中,寓居时间不到五个月,却创作了66首诗歌。杜甫在阆中创作的诗歌一变此前草堂诗平和恬淡、萧淡婉丽的风格,沉郁顿挫之气显露无疑,并且已初具夔府诗歌衰飒悲阔之风神。杜甫阆中诗风发生变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客观上是由于社会时局的变化和阆中人文地理环境的影响;主观上则是由于杜甫的思想意识和审美情趣发生了变化。
杜甫;阆中;唐诗;诗风
唐广德元年,房琯在赴京任刑部尚书途中病逝于阆中僧舍,杜甫闻讯后急速赶到阆中为挚友治丧。杜甫先后曾两次赴阆中,寓居时间不到五个月,却创作了66首诗歌。杜甫在阆中创作的诗歌一变此前草堂诗平和恬淡、萧淡婉丽的风格,沉郁顿挫之气显露无疑,并且已初具夔府诗歌衰飒悲阔之风神。金启华先生在《杜甫诗论丛》中指出:“杜甫在寓居梓阆时期的诗风,仍是沉郁悲凉,并有衰飒之感,而梓阆山川,峭拔高耸,也影响到了他的诗风,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格,并开了后来夔府诗风的先河。”[1]杜甫阆中诗风发生变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客观上是由于社会时局的变化和阆中人文地理环境的影响;主观上则是由于杜甫的思想意识和审美情趣发生了变化。
一
广德元年,安史之乱虽基本结束,但西北边患日亟,吐蕃大军深入唐境,唐军屡战屡败,致使长安失陷,代宗不得不仓皇辞庙,出逃陕州。代宗即位以来,昏庸无能、刚愎自用、好内远礼,一味重用程元振等大宦官,引起了朝中忠直之士的极大不满。此时杜甫虽漂泊剑南、寄人篱下,既无官守,也无言责,但仍然时时关心国计民生, “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是这一时期杜甫心态的生动写照。寓居阆中期间,杜甫创作了不少关乎时局和民生的诗,其风格已与之前困守长安时期大有不同。在长安之时,杜甫抱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干谒公门,以求仕进,故诗风略显豪迈雄浑、昂扬向上。但此时,唐朝已经由盛转衰,政治的黑暗和社会的动荡使杜甫的心情无限悲伤和压抑,故其诗风显得悲慨深沉、含蓄迂折,情感已由外露趋于内敛,沉郁顿挫、苍凉衰飒的情感充斥于字里行间。如以下几首诗:
汉北豺狼满,巴西道路难。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牢落新烧栈,苍茫旧筑坛。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官。(《王命》)
彝界荒山顶,蕃州积雪边。筑城依白帝,转粟上青天。蜀将分旗鼓,羌兵助井泉。西戎背和好,杀气日相缠。(《西山三首》之一)
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风动将军幕,天寒使者裘。漫山贼营垒,回首得无忧。(《西山三首》之二)
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纷纷乘白马,攘攘著黄巾。隋氏留宫室,焚烧何太频?(《边忧》)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
上述作品在主题上和“三吏”、“三别”等入蜀前的诗作虽是一脉相承,表现了诗人民胞物与、辅时及物的人格理想,但在表现方式上已有了很大的改变。由陇入蜀之前,杜甫许身社稷,志在匡国,写出了“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等豪气干云、慷慨激昂的诗句。避居蜀中之后,忧郁悲愤、内敛深沉成为杜诗的情感主调,上面诗中“荒山顶”、“积雪边”、“万里秋”等意象群频繁出现,使诗歌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悲雄衰飒的风格,沉郁顿挫的诗风已逐渐形成。
杜甫早年就曾漫游梁赵,入蜀之后,得江山之助,写下了大量山水诗。但是,子美的山水诗并非表达优游林下、超然物外的感情,而是将忧国忧民之情寄寓山水中。例如,杜甫通过对阆中山水、风物的描写表达自身感受,折射出当时世局不明、不辨良寙的时代特征。如《泛江》:
方舟不用楫,极目总无波。长日容杯酒,深江净绮罗。乱离还奏乐,飘泊且听歌。故国流清渭,如今花正多。
此诗虽写泛江游览之感,但其中蕴含着诗人离乱漂泊的悲苦之情。广德年间,藩镇割据,战乱频仍,诗人眼见人民流离失所,国家风雨飘摇,不禁痛心疾首,诗中“极目总无波”、“长日容杯酒”、“故国流清渭”已经将作者悲愤郁结之情展现无遗。对此,仇兆鳌评论道:“公抱忧国之怀,筹时之略,而又恰逢乱离,故在梓阆间有感于朝廷边防,凡见诸诗者,多悲凉激壮之语;而各篇精神焕发,气骨风神并臻其极,熟复长吟,知为千古绝唱也。”[2](杨伦《杜诗镜铨》)
二
宝应元年夏,杜甫送严武还都,经过绵州,知悉徐知道叛乱,遂前往梓州,之后往来于梓阆之间。此时,杜甫生活窘迫,“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寄人篱下、随遇而安。长期的漂泊寓居生活使杜甫的思想意识和精神境界有了进一步的升华,诗人开始对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价值观进行冷静的分析,在诗人看来,君子无论穷达与否,无论近处庙堂或远处江湖,都应该兼济天下、忠君报国。表现在诗歌创作上,这时期的杜诗少了一份“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的慷慨激情,多了一份“故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的冷静省思与沉郁悲雄。再如《释闷》诗云: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胡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
程元振事件破除了杜甫对代宗的迷信,他在诗中直抒胸臆:“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直陈治乱之本,期冀当权者能够幡然觉悟。但是,安史之乱后的唐王朝已经如日落西山,藩镇割据、宦官当权已经成为唐朝中期以后政治上无法克服的痼疾。对此,杜甫虽然失望不已,但并未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与抱负。他虽然远离政治中心,然而始终心系国家,关心黎元。
个人际遇的变化为杜甫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诗歌意象的选择和表现形式变化等方面。精神的压抑与物质生活的窘迫使他对萧条冷落的物象环境特别敏感。“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荒凉萧瑟的巴蜀风物成为诗人的吟咏对象,成为诗人表达心曲的载体。如《山花》一诗:“腊月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直苦风尘暗,谁忧客鬓催?”《杜臆》认为,这首诗的“早花”有二意:“一是闻报之迟,而伤花开之早;一是见花开之早,而感年之易迈。”[3]山花的独自开放,引发了杜甫无限的愁思,而眼前“落花时节”的萧条物色更是使杜甫感慨万千:“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山寺》)古寺衰败不堪,连佛尊也蒙上了尘埃,杜甫目睹此景则愈感身世际遇之悲。
杜甫长期寓居异乡,寄人篱下,房琯去世后,他大有老病孤苦之感,诗中不免多了一些对悲苦人生的感慨。如他在《九日》诗中写道: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难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房琯与杜甫为布衣之交,政见相同,互相视为知己。然而,眼下不仅自己客居异乡,知己也返归道山,使他不得不发出“肠断骊山清路尘”的哀叹。
杜甫素有匡世报国之志,却始终“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在饱受流离漂泊之苦后,杜甫昔日诗作中刺世疾邪、润色鸿业的恢弘气象消失了,压抑低沉的抒情短调代替了汪洋恣肆的鸿篇巨制,悲愤忧愁的主体感悟代替了慷慨激昂的直抒胸臆。在词语的选择上,多选用灰暗、幽冷的词语,这种取象、用词等艺术手法方面的变化,使诗歌语言由抑扬起伏转为折拗婉转,显现出曲折险绝、悲雄苍凉的特点。
三
文学地域风格的形成,主要取决于审美情趣的地域性。在古人看来,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不仅影响着人们的性格品质,对诗人的审美倾向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自刘勰始,历代诗论家均谈及“江山之助”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里指出:“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新唐书。张说传》记载:“既谪岳州,而诗亦慎惋,人谓得江山之助云。”沈德潜更为明确地提出:“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所处之地。”[4](《归愚文钞余集》卷一《艿庄诗序》)“江山之助”较为准确地说明了天人合一、心物对应道理,即诗人受自然地域景观的影响和熏陶,受“水土”、“地气”的感召,会产生一种与地理风貌相似的审美情趣,使其创作呈现出与自然风貌相类似的风格。
阆中位于四川东北部,嘉陵江中游,“阆山四合邑居其中而水绕之”(《蜀中广记》卷五十四),大巴山、剑门山的东西合护虽成就了阆中的“钟灵毓秀”,但也是其成为偏狭之地的主要原因。据《锦屏书院记》所载:“古巴西阆中郡也,其山自南北万栈纠突磋岈,窬七盘、拥双剑,而翕聚于蟠龙印斗间;其水自汉阶白水纤萦漩绕,泛嘉陵、逾绵谷,而停滀于宋江河溪间。城以上俯而冠者惟山,城以下横而襟者惟水,宜乎钟秀气……”杜甫在《南池》中对阆中的地理环境做了这样的描述:“峥嵘巴阆间,所向尽山谷。”“干戈浩茫茫,地僻伤极目。”在杜甫看来,阆中虽然风景优美,如阆苑仙境,独绝天下,但却“绝少人烟”。杜甫在《早花》中写道:“西京安稳未?不见一人来。”既言阆中地僻狭远,又言自己心境凄凉。再如《发阆中》:“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诗中的“苦”实际上便是阆中偏僻的地理环境给他造成的心理反应。而《天边行》正是这种心境的集中体现: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鹫后鸿鹄。九度附书归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
这首诗作于秦、蜀藩警之时,在“胡骑羌兵入巴蜀”的情况下,杜甫避居于阆中这一巴蜀偏险之地,上不能解社稷累卵之危,下不能救黎民倒悬之苦,心中的苦闷已达到极致。
阆中地势偏狭但山川峭拔,这使得杜甫的诗作在悲雄之中呈现出一种衰飒之感。如《南池》:
峥嵘巴阆间,所向尽山谷。安知有苍池,万顷浸坤轴。呀然阆城南,枕带巴江腹。芰荷入异县,粳稻共比屋。皇天不无意,美利戒止足。高田失西成,此物颇丰熟。清源多众鱼,远岸富乔木。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南有汉王祠,终朝走巫祝。歌舞散灵衣,荒哉旧风俗。高堂亦明王,魂魄犹正直。不应空陂上,缥缈亲酒食。淫祀自古昔,非唯一川渎。干戈浩茫茫,地僻伤极目。平生江海兴,遭乱身局促。驻马问渔舟,踌躇慰羁束。
南池镶嵌在川西北茫茫群山之中,虽偏狭边远,但却有“万顷浸坤轴”的壮阔,诗人以此壮阔之“乐景”,抒写“地僻伤极目”、“遭乱身局促”的离乱之“哀”,使全诗于悲雄壮阔之中,夹杂着一丝凄凉衰飒之意。
高峻的大巴山和剑门关虽将阆中置于一个僻远、抑塞的境域之中,但在一定程度上使杜甫远离了中原的战乱和喧嚣,处于一个相对平静的环境中。阆中独特的地域文化、山水风光,一方面使杜甫感到新奇、惊异,产生了创作的动力;另一方面又为他提供了丰富的诗材。例如,灵山(今白塔山)、锦屏山、南池、嘉陵江、玉台山等山水景观,玉台观、滕王亭、高祖庙、古治平园、观和亭、黄家亭子等名胜古迹,被杜甫一一熔铸于笔端,成为其忧时伤世、遣兴抒怀的对象。
《阆山歌》和《阆水歌》是杜甫这一时期山水诗的代表作,最能反映杜甫阆中山水诗歌的风格:
《阆山歌》云:
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
《阆水歌》云: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清代学者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指出:“入蜀诸诗,须玩其鑱刻山水”,“奇峭山水,需用鑱刻之笔。”杜甫将蜀中山水置于海内山水之中,用鑱刻之笔描绘其奇伟瑰丽的景致。在诗人看来,阆山山势雄伟,可与中岳嵩山、西岳华山相抗衡,诗人甚至要“结庐其下,聊堪避乱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十三)《阆水歌》则赞叹阆中胜境,将阆水的美景与江边春色刻画得淋漓尽致,陈后山谓:“二诗词致俏丽,语派新奇,句清而体好,在集中似又另为一格。”[5](《后山诗话》)
阆中的山川地理固然不是影响诗人创作的决定性因素,但却对杜甫此时期诗歌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杜甫的成功无疑是得到了阆中的“江山之助”,正如江盈科所说:“蜀中山水,自是奇绝,少陵独能状景传神,如春蚕结茧,随物肖形,乃为真诗人,真手笔也。”
[1]金启华.杜甫诗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2]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3]邓国泰.杜甫笔下的阆中[J].四川师院学报,1983, (2).
[4]吴承学.江山之助——中国古代文学地域风格论初探[J].文学评论,1990,(2).
[5]刘文刚.《阆山歌》与《阆水歌》[J].杜甫研究学刊, 1996,(1).
[6]孙秀玲.一口气读完大唐史[M].北京:京华出版社,2010.
I207.227
A
1008-6382(2012)01-0077-04
10.3969/j.issn.1008-6382.2012.01.019
2011-11-25
王颜(1988-),女,新疆阿图什人,新疆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