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读书运动研究
2012-08-15史春风
史春风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1)
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读书运动研究
史春风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1)
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发起读书运动,号召国人读书救国。但这场运动不过两年左右时间即销声匿迹。考察读书运动的发起缘由、读书运动的过程及结果,分析这场运动未获认同的原因,可考察国民政府的文化政策及其时民众的心态。这场运动失败的原因,首先在于运动背离了时代需求,其次是由于国民政府在文化领域的高压政策,第三则是社会经济的衰落也是这场运动未获响应的原因。
国民政府;读书运动;中国本位文化建设
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发起读书运动,以读书为建设国家“第一义”相号召,希望人民读书救国,但其结局却令运动的发起者大失所望。读书运动酝酿于1934年,正式发端于1935年4月,至1936年末即销声匿迹。本文主要考察读书运动的发起缘由、读书运动的过程及结果,分析这场运动未获认同的原因,以考察国民政府的文化政策及其时之民众心态。
一、读书运动之缘起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奠定了中国新的统治秩序。1934年,国民政府暂时安全渡过了反对派的攻击,日本在这一年也没有大的动作,而蒋介石的“剿匪”,也迫使中国共产党撤离江西,开始了前途未卜的长征。同年,国民政府在发起新生活运动的同时,在文化领域,开展了一场声势颇大的文化建设运动,号称要“根据三民主义,建设中国的新文化”①。
1934年3月,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在上海宣告成立。协会成立宣言认为中国文化目前已经“中落”,由此导致国运衰颓,认为“当此存亡绝续之交,如不急行从事于中国文化之新建设,国家民族宁弗有起死回生之希望。”②协会理事长陈立夫更进一步阐释:“我们更深信,一个民族的强弱盛衰,完全基于文化的是否昌盛,所以我们在民族复兴运动的前夜,应该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切切实实的文化复兴运动!”陈立夫并且如是解释:文化复兴运动,可以“奠定复兴运动深厚而坚固的基础”,而且,“惟有文化复兴运动的成果,民族复兴运动才能不徒托空言,才能如期实现!”③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的直接策动之下,先是发起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接着于1935年4月,读书运动正式铺开。
相对于上述豪壮表白,对于政府的真正用心所在,时人则清楚异常。有人指出,这场读书运动“不是书店老板们的运动”,“而是中国文化建设者的运动”,“读书运动不是速成的政治手段,而是企图建设文化。”“自然,全年江西剿匪胜利以来,‘所谓革命者’已经败北,动乱久了的人心渐次倾向求静,国际上如果平静无事,则‘偃武修文’的行事,在历史的运行上是必须有的。和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相联而起的读书竞进运动,在某种意义上说,便是‘修文’运动,是历史的运行上必须有的。”④无论是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还是读书运动,目的都是为国民政府强化其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是“修文”运动的重要一环。
对于开展读书运动的原因,运动的发起者作了如下阐释:
第一,读书是强盛国家的重要途径。
1935年4月8日,在全国读书运动的开幕词讲演中,陈立夫讲到:在国家地位危殆的中国,空言救国,是没有作用的,需要士农工商,各从其位,努力作起。而农工商之进步,“均非由士之智能增进不为功,因为农村生产之增加,工业技能之进步,商人爱国心之发达,都是教育上重要的目的,都是读书运动最大的目标。”在陈立夫看来,通过读书,“充实自己的学力,即所以充实民族的力量;建设自身的智能,即所以建设民族的文化。文化复兴运动完成之时,也就是民族复兴运动础石奠定之日”⑤。
读书运动期间,运动的发起者们再三强调:“一个民族盛衰的原则,现代民族的斗争,不是单纯武力的斗争,而是智力的斗争,科学的斗争,文化的斗争。”在中国目前的情势下,“我们要复兴,要自强,要从这样落后的状况之下挣扎起来,以自跻于真正自由平等的地位”,惟有“大家在智识上求进步,创建我们民族文化科学的基础,”我们民族的复兴才有实际之可能⑥。
第二,现阶段的中国是建设时期,而读书是建设国家的“第一义”。
读书运动的发起者们一再强调他们对中国社会发展阶段的认识,“在现阶段的中国,破坏工作,业已大致完成,今日唯一需要的,为猛烈的建设运动。”“目前中国的读书运动,是建设的读书运动,是为建设新中国而才有的读书运动。”⑦他们认为,在“前一时期——破坏时期,参加工作的分子应该是勇多于智以为仁,勇为主,智为辅,而现在,到了建设时期,却需要稍为改组,要智多于勇以为仁,勇当然也是重要的一员,不过智尤其要着重罢了。”“这是我们要提倡读书运动的第一义”⑧。在现阶段的中国,“新政府”的秩序已经大体稳定,需要的是建设而不是破坏,而对于建设国家而言,读书是“第一义”,这是读书运动的发起者们极力向民众灌输的思想观念。
第三,文化运动与民族运动是相辅相成、合二为一的,其目的都是为了国家的强盛。
针对社会上主张抗日,反对“读死书”、“死读书”的声音,读书运动期间,运动的倡导者一再声明,倡导读书并非消极避世,“民族运动与文化运动二者应当统一。”叶青认为,被压迫民族的文化运动是其民族运动的起点和工具,“文化运动的路线就必须是民族运动。换言之,它是被压迫民族之精神的独立自由的宣言。因此,它应该以反对帝国主义文化为口号。”⑨更有人这样看待这场运动:“我们不能单从教派的观点出发把目前的文化运动看为是某种阴谋或策略之结果,我们应从整个历史发展出发把它看作是现时的历史之必然要求。这是国民在较大的范围内自觉起来改变以往的绝望的错误运动的表现;这是整个革命之舟驶入死港以后,国民重开革命海洋的表现;这是旁门左道的革命的炼金术士葬送了革命以后,国民企图从全国范围再来复活革命生长革命的表现。”⑩文化运动就是民族运动,就是革命运动,这是运动的倡导者们一直强调的。
此外,笔者认为,这场读书运动,也是其时作为执政的国民党企图消弭“暴激”行动,消弭革命的重要手段。
对于开展读书运动的这一缘由,运动的发起者们说得语焉不详,但是字里行间,表现得还是非常明确的。吴铁城在文章中指出,现在的中国,是一个“青黄不接新陈代谢急转直下的划时代的阶段”,“横梗在目前的新问题,既不是传习的故智,或偏狭的成见所可解决,尤不是情感的冲动,暴激的行为,所可济事”,他总结从戊戌维新以来历次社会运动未获成功的原因,认为忽视人民智识能力的培养,是“以往一切运动之所以未能收效的总因缘”,因此,决意树起“文化建设”的大旗,“作充实国力,复兴民族的基本工作”[11]。潘公展在全国读书运动大会闭幕词中也讲到:“倘使到了现在,一般青年,还是像革命的暴风雨时代一样,只知破坏,不知建设,那么正如孕妇之只知生产,不知调养,只知生育,不知抚育,一样的危险,不特青年自身深入歧途,葬送了一生的命运。而且国家民族也必致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个的革命运动,将入于失败的境地。”[12]
20世纪30年代,在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的形势下,国民党顽固坚持其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引起了国人的强烈不满,也就使得上述所指所谓“破坏”活动此伏彼起。其时政府要树立“新形象”,摆脱困境,一个重要思路就是将民族危机转化为文化危机,把国人不读书、“没有了文化”作为导致中国民族危机的根源之一。于是,就形成了如下推理:要救国,就必须先安心读书;主张抗日,则被视为空言。不满政府,主张破坏,则会使国家灭亡。由此,读书运动亟亟而起。
二、读书运动的过程
为了宣传推广读书运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创办读书竞进会,主持全国读书运动。至1935年3月中旬,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创办的读书竞进会(主席委员吴醒亚),已经先后五次召集会议,关于如何促进读书运动、如何宣传推广制订了详尽的办法。
首先,完备机构。为了使读书运动能够迅速“遍行于全国”,由读书竞进会主席委员吴醒亚派定,读书竞进会的机构设置迅速完善,由“蒋建白为总干事,王新命为总秘书,周寒梅、黄敬斋等为干事秘书”。
其次,扩大宣传。为促进全国青年都能加入读书运动,读书竞进会对于扩大关于读书运动之宣传,拟定了“多种办法”,并印出“多量标语,以备张贴。”其口号包括诸如“在学须力学,买书须读书”、“节省浪费的时间来读书”、“用手又用脑,才是大好老”、“不但学生要读书,就是先生也要读书”等等。
第三,发起举办读书竞赛。举办读书竞赛是推广读书运动的中心环节。第一期读书计划自1935年4月起至10月结束,其时《申报》、天津《大公报》、《文化建设》等报刊杂志都大量刊行广告,广为宣传。凡愿参加者,“于本月二十日向各地文化建设协会报名,报名期限为一月。”同时制定了极优惠的读书政策,“凡报名入会者,由会发给廉价购书券,得以对折或更低廉之价向出派上列之书之书店购买。”同时还为读书者提供通信指导,“参加读书竞进会之人,遇书中有疑问时,可通讯询问,读书会于得函后,即发各专门导师分别答复。”[13]
1935年3月,读书竞进会通过报纸、杂志、电台广播等大张旗鼓向社会公布读书竞赛书目,书目选定委员会的成员由吴醒亚、竺可桢、高一涵、陈立夫、蔡元培、潘公展、周佛海、陈布雷等声名显赫的国内知名专家及政界名流组成。其公布的书目如下:
甲:大学组之必读及参考书目
(1)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建国方略(参考书:蒋中正著:《革命哲学》、蒋中正著:《新生活运动纲要》、立法院编:《中华民国宪法草案》、陈立夫编:《唯生论》)
(2)陈恭禄著:《中国近代史》(参考书:夏曾佑著:《中国古代史》)
(3)林光澄译:《世界新形势》
(4)王星拱著:《科学概论》
(5)孙寒冰译:《政治科学与政府》(参考书:王世杰著:《比较宪法》)
(6)王建祖译:《基特经济学》(参考书:王开化译:《国家经济学》)
(7)张东荪著:《哲学》(参考书: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
乙:中学组之必读书目及参考书目
(1)三民主义(参考书:蒋中正著:《革命哲学》、蒋中正著:《新生活运动纲要》、陶百川著:《三民主义概论》、楼桐孙著:《三民主义研究》)
(2)罗元鲲编:《开明高中本国史》(参考书:吕思勉编:《白话中国史》)
(3)张其昀编:《商务新学制高中本国地理》(参考书:王勤堉著:《近代地理学》)
(4)任鸿隽著:《自然科学概论》
(5)萨孟武著:《政治学概论》(参考书:潘楚基著:《法制》)
(6)屠孝实著:《名学纲要》[14]
(二)举办全国读书运动大会,推动全国读书运动
1935年4月8日,为期两周的全国读书运动大会在上海开幕。读书运动大会期间,全国各大出版机关如上海法学书局、大东书局、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北新书局、光华书局、辛垦书局、儿童书局、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局、现代书局、华通书局、新生命书局、新中国书局、黎明书局等在大会期间本版书籍一律五折销售。“各种杂志,亦特别廉价”。同时“全国各大中小学校,在此两周期内,特举行读书运动纪念周,指导学生读书方法,各大报并发行读书问题指导,执笔者多系学界名流。八日起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特敦聘吴铁城、吴醒亚、王云五、蔡孑民、陶百川、翁之龙、孙寒冰、张素民、樊仲云、何炳松、王新命、潘公展、章渊若、章友三等十四人讲演各种关于读书问题之演讲词。”[15]
读书运动开幕的当日,陈立夫在电台做了题为《民族复兴与读书运动》的开幕词讲演。其后演讲词在《文化建设》上刊出。吴醒亚的《读书运动与中国革命》、陶百川的《怎样研究党义》、潘公展的《三个基本认识——全国读书运动大会之闭幕词》,还有孙寒冰的《怎样研究政治学》、章益的《怎样研究教育学》、何炳松的《怎样研究史地》、王新命的《怎样研究文学》等文章也都由《文化建设》特辟读书讲座发表,所有文章均出自“诸先生自己的手笔。”[16]当天的《申报》也专门开设读书运动大会特刊,发表读书运动大会宣言,宣言提出,“不论是要充实人民的生活也好,是要发展国民的经济也好,是要争取民族的生存也好,都和学术的兴衰有密切的关系,而学术的兴衰又和一般肯不肯读书求知成为不断的一环。所以读书就是我们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17]特刊并发表了蔡元培《我的读书经验》、樊仲云的《怎样读书》、何炳松《怎样研究历史》、蒋建白《怎样研究经济》、叶青《怎样研究哲学》等文章,为读书运动推波助澜。
(三)报刊杂志、各地分会及教育机关亦踊跃参与,推广读书运动
除《文化建设》外,其余报刊杂志、文化建设协会各地分会及各地教育机关亦踊跃参与读书运动。
1935年6月1日,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北平分会主办的专门读书刊物《读书季刊》创刊,一方面承接“通过读书以实现民族振兴”这一重大的政治任务,一方面“给大家读书的公开研究和讨论的机会,作我们‘求知’的一所乐园。”[18]何炳松在其主持的《教育杂志》上以“读书问题”为主题,组织了一批文章,樊仲云、陈高佣、孙寒冰和叶青等均发表相关文章。当时在国内影响较大的《国闻周报》也举行了“如何促进读书运动”的征文。
文化建设协会北平分会根据总会要求,于4月15日至21日在北平举办读书运动周,“华北日报、北平晨报、世界日报、京报、益世报、北辰报、北方日报、北平新报,自十五日起,轮流各出读书特刊,并在社论及新闻方面尽量宣扬,其余各报,则不限定日期,任意出刊”。同时对推广读书运动进行了具体周密的策划和安排:“A宣传周第一日为星期一,是日由各大中学校于举行纪念周时,请校外名人或本校教职员讲演读书运动意义;B举行广播讲演,自十七日在河北电台举行四日。计十七日,陈石泉讲读书之研究;十八日李蒸讲读书运动之旨趣;十九日,余家骥讲读书的态度与方法。十九日,徐诵明讲关于读书运动。C举行读书运动宣传大会,于二十一日在中山公园中山堂举行。各界市民及学生到会者约千人。由徐诵明主席、北平市长袁良及北平大学工学院院长张贻惠演讲。D由本市各书局在宣传周内将各种书籍一律廉价发售。E由北平图书馆十六日起举行图书展览。G由社会局所属各学校,在宣传周内,学生作文题目,采取关于读书运动之材料。同时,各校举行读书讲演竞赛已由社会局令飭遵办。”[19]
上海市教育局也“训令本市各学校”,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举行读书运动期内,“饬令所属全市各级学校,同时分别举行读书运动周,并举行学生读书演讲竞赛,以利宣传,而资策励。”[20]
在各方努力提倡之下,一时间,要救国、须读书的呼声似乎在全国沸沸扬扬。读书竞进会主席吴醒亚就曾志得意满地宣布:“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发起全国读书运动,各地报纸的宣传,各界人士的响应,真是登高一呼,万山皆应,很迅速的形成一种读书的风气。”[21]而在全国读书运动大会的闭幕词中,潘公展也极为乐观地展望:“原来读书运动大会的意义,在唤起全国青年对于读书的决心和信心,在引起对于读书的坚决的动机,所以大会照预定的日期而闭幕,而全国同胞对于读书的兴趣与研讨学术的决心,我深信一定能因大会闭幕而兴趣格外提高,决心格外坚定的。”并且要求“读书运动应该延长时间,要有永久性。”[22]而据时人观察,在读书运动大会期间,各书局确实也曾“门庭若市”,并因之猜测,“因读书运动而购书阅书的人,或亦不在少数吧!”[23]
然而,这次令主办者信心满满的读书运动的结果,却在读书竞赛考试揭晓之际让人大跌眼镜。1936年5月,在《申报·出版界》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一年来的读书运动》的文章,总结读书竞进会主办的读书竞赛及考试的结果,认为这次读书竞赛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一、报名处——计有二十五处,为沪、苏、京、浙、皖、赣、鄂、湘、豫、平、冀、津、鲁、陕、甘、青、闽、川、滇、热、绥、宁、晋、察、东北等各文建协会之分会。
二、报名手续——填表两张,二寸照相三张;路途遥远者可通信报名,并不纳费,且加入后,向各书局购书,可享受五折之优待。
三、奖励金——大学组之第一名至第三十名,中学组之第一名至第三十名,均有现金或书籍之奖励[24]。
这个看上去“相当完美,收利甚厚,且义务只有读书”的读书竞赛究竟收效如何呢?作者转引了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所做统计报告中的一组数字以为说明:
一、报名会员——大学组3126人,中学组2663人;
二、应试会员——大学组46人,中学组74人;
三、最优成绩——大学组88.71分,中学组91.5分;
四、最劣成绩——大学组38.85分,中学组9.83分。
全国报名者大中学组的总数只有5789人,对此,作者已是大呼“令人惊异”,而实际参加应试的居然仅有120人,就更使他惊得“舌矫不能下。”而“最优成绩与最劣成绩之令人不能满意,也毋庸赘言了。”[25]
正是这一令人尴尬的结果,使得主办方被迫宣布:“因应试人数较少,故所有奖金,均行核减。”原计划中的复试,也随之宣告取消[26],沸沸扬扬一时的读书运动也随之销声匿迹。
三、分析与思考
1936年,《独立评论》发表一篇文章,作者把包括读书运动在内的历次改革运动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当局与在野的名流”之敷衍塞责。说“尽管他们在发起的时候多么声势浩大,尽管成立了许多的机关,尽管引起了许多人的赞助,更尽管张贴了许多的标语,散发了许多宣传文告,然而他的功效毕竟不过是使大家‘心里了了,口上说说,笔下写写’,成为一种时髦的风气而已,实际的成绩是看不见的。即使偶尔看得见的一点,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敷衍工作。”[27]然而,情形远非如此简单。笔者认为,此次读书运动未能引起民众之共鸣,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这场运动背离了时代需求。
任何一种思潮,一种运动,其能引起群众共鸣,“在社会上成为一种共公之好尚”,“共以此为嗜”,形成风气,形成流行,形成信仰,“必须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28]读书运动发起之际,李公朴主编的进步杂志《读书生活》发表了李公朴先生的《怎样纪念四个伟大的日子》,作者指出:“当前一切运动,劳动运动、文化运动以及一切雪耻求存运动,从根本方面着想,都不得不集中在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上,尤其不能不具体的把这口号加强在抗日阵线上。”“这是一切运动的目标,也是出发点。”作者并不反对文化建设,反对读书运动,但主张“因注意在此旗帜下所引起的一切复古的蠢动。我们要急切的争取民族新鲜的各种物质与精神的养料。在当前我们是不需要抽象而又美丽的辞句,要的是突破民族非常时期,造成铁一般的民族的意志。”[29]正如《读书生活》创刊号所宣言:“提倡读书是读活书”,“是把读书融化在生活中。”“一定要读我们生活需要的书”,“一定是配合我们的生活实践的读书”[30]。九一八事变后,面临着日寇入侵、国土沦丧的情势,国民政府发起的读书运动虽然也一再强调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民族的复兴,但却避开抗日救亡的时代主题,要求民众生聚教训,埋头读书,如此背离时代需求的运动必然难以获得民众认同。
对于发起这场读书运动,主张者如此申说理由:“有人问于余曰:外患日深,国事蜩螗,民族生命已然危如累卵,前途茫茫,有何心于读书为?此实只见其末而忘其本者的见解。惟其惑于环境的险恶,更要加紧求知,充实自己的力量,然后才有抗拒的基础。否则以其脆弱的身躯,知其不可胜而盲目的冲动,岂非自取败亡?”因此,“欲解国家之危困,复兴民族之文化,固在读书,而读书之目的,亦应以国家社会为前提。”[31]民族的强弱与盛衰,完全基于文化是否昌盛,而只有读书,才能复兴民族文化,才是民族强盛的根基。这是读书运动的主张者和附从者再三强调的观点。然而,这样的论调似乎难以服众。读书运动发起之际,清华大学的一位教授发表文章指出,在此“学术救国的口号弥漫了全国”,学者们“聊以自慰地继续起学术研究的工作”之时,“青年的学生们呢?他们虽然勉强镇静沉着了,但是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终还嫌学校的课程空洞而不切要。老实说,他们在怀疑学术怎样可以救国,他们在怀疑他们的教授们能否担任救国的工作!”[32]也有人对“读书救国”的论调直接提出质疑:“如果读书足以救国,则这种理论正不必待于提倡,因为智识青年所要求的原来就是读书,越逾读书的范围以言其他,本为他们之所忌讳”,但目前处于内忧外患中的中国,“读书生活”已是“艰于维持”,读书是难以救国的,因此“不得不放弃读书救国的机械观。”[33]
在读书运动的宣传声势正旺之际,有人指摘,所谓读书运动,不过“企图将全国求学的青年都关在书斋中去读死书死读书,离开实践去冥想,直到读书死为止。”[34]“就是在为政治的危机,经济的危机的深刻化的现状之下,使青年们忘却了现实的苦痛,逃避了现实的生活。”[35]更有人直面国土沦丧、国将不国的社会现实,质问在如此情势之下,“叫青年学生读些什么书?读中国人的书?还是读××顺民的书?”因此提出“一个最小的要求,就是要求有读中国人书的环境。”[36]
30年代中期的中国,民族生死存亡危在旦夕,此时执政的国民党却以“攘外必先安内”相号召,对外寻求妥协,对内疯狂镇压“异党”活动,其内外政策都难获得民心。在“华北之大已经容不下一张课桌”之际,执政党发动的读书运动,让民众远离社会现实,钻进书斋里寻求民族生存,这样的运动必然难以获得支持。“近来一般青年,尤其是大学生,他们对于政治新闻,较之以前更感觉到亲切而兴奋,时局偶有变易,则争相传告,偶语不休,对于每一政治事件的本身,都愿要求体系而正确的理解,足见实践的重要性,已侵入于理论的任何部门。各大学同学,当夫上课之始,辄要求每一教授分析时事,并且很深刻的注意其结论,如分析的结果没有正确地指明事实的前途,则恒为不怿,这正是读书救国论者必须予以严重注意的事情。”[37]而实际上,当时关心时局的不仅仅是青年,不仅仅是大学生。1936年5月,申报发表一篇题目为《最后一课》的小小说,文章描写一位小学教师上课时的情形:“先生,不要讲书……”“讲时事呀,先生……”。“我踏进课堂,还没翻开公民课本的时候,三十多个孩子就像一群小麻雀似的嚷嚷成一片。我装出怪威严的神色,右手在讲台上重重一拍,吆喝一声:‘不要闹’。孩子们立刻静下来了,无数乌黑的眼珠子不住地对着我溜,显然在热切地期待着我讲时事。”[38]这位老师最终选择了讲时事,然而他这种“忤逆”之举也使得这节课成了他的“最后一课”。连小学生都如此关心“时事”,读书运动的结局可想而知。
其次,国民党当局在思想文化领域的高压政策也是这场运动无法引起共鸣的原因。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国民党政府就先后制定和颁布了一系列旨在强化控制的法规条例。在日渐严苛的氛围之下,读书写文章动辄得咎。“中国目前的思想界,比起五四运动时候来,好像已经隔世。活动一点的分子,往往遭遇危险。一方面政治当局,提倡读经尊圣,一方面文人学士,又在提倡什么晚明的闲适文学。怕事一点的读书人,乐得钻在故书堆里去寄托心情,远灾避祸。”[39]在这种情况下,读书运动自然难以获得附和。
读书运动期间,一向比较关注中国文化建设问题的《国闻周报》进行了一次“如何促进读书运动”的征文活动,并刊发了第一名的文章。该文在分析读书运动之所以受到冷遇的原因之时,对国民党当局在思想文化领域所采取的高压政策委婉地提出了批评:“我们当然不主张一般青年的思想恶化,或谬种流传;但总希望政府方面负有文化责任的人,能够尽量的,善意的,指导青年的思想,纳于正轨,不会走入歧途,才是道理;一味的禁闭,实在不是办法,就是思想犯罪,也应有一个具体的限度,好让一般青年知所适从,不至于囫囵吞枣的误解了因为思想会犯罪,索性的束书不读,落个干净!”[40]而此前《论语》杂志发表的一篇题为《读书运动》的文章,更是言词尖锐地指出:“因读书而遭横祸者,自古就有,现今更多;虽然只限于偏僻地方的无知军警,才会把马氏文通当作马克斯的什么经典。但以中国之大,偏僻地方既多,无知军警亦属不少,总也不能漠然置之。所以我们以为在此读书运动期间,必须再来一个给受鼓励而读书的青年壮年老年们一个读马氏文通无罪那样保障的读书权运动,否则不但爱之适足以害之,简直成了请君入瓮。至于听凭求知之人,任读马氏文通或是马克斯著作这样的希望,则望属过奢,只好俟诸异日。”[41]
当然,恶劣的经济环境也是人们根本没有能力去读书的原因。
1935年初,《教育杂志》征集全国教育专家对于教育救国的信念,其中一位教育家指出,“在讲教育救国之前,还得顾及一般人民的吃饭问题。”[42]对此,有人指出:“一般的说,教育对于救国是有用处,但这是有条件的。孔子主张‘富而后教’,管子说‘仓廪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孟子说,‘救死而恐不瞻,奚暇治礼仪哉?’都是很了解教育要在某种条件之下才会发生效力的道理。”“文化工作只是‘在上了轨道的政治经济’作它的基础的时候,才能表现它推动政治经济的作用。”[43]同年8月,《申报》发表了一篇《出版界往何处去》的文章,作者尖锐地指出:“如认出版界不仅仅是白纸上涂些油墨,而是当时思想及文化情状的反映的话,那末,我们不妨大胆地说,今日中国的出版界不仅是患‘贫血症’,而是已将断气了。”而“造成今日出版界这种局面的原因,除了政治环境以来,最重要的是经济关系。”“经济衰落不但造成购买力的减低,而且也可促进思想的苦闷,无心于读书。为了这样,于是各书局的参考书都成了废纸。就是在上海,号称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不但各校学生大多不读参考书,教授大多不看参考书,就是一般文人,著作家,其所写的书的数量也有超过同事间所读所看的。在内地,不要说在农村,就是在都市中,就笔者近日所到的长江流域几个商埠,中产以上的人民都在闹恐慌,花一元买一本书是很少见的事。”[44]经济的恐慌,使得民众根本没有能力买书读书,这是现实。
读书运动开幕的当天,《申报》曾发表一篇名为“对于读书运动之感想与期望”的时评,作者谈到,“读书为增进智力之一种方法,欲补救我国一般国民智力不足之患,自不能不希望莘莘学子多读书。”“读书竞进会在其第一期读书时,期于消极方面矫正今日学校制度之缺点,于积极方面培养全国好学之风气。吾人敢信其当有裨补。然我国文盲甚多,良好之通俗刊物殊少,加之设备完善之图书馆又限于几个大城市有之,欲求读书竞进会之效能增加,与夫读书运动之实效,将来能普遍于全国各地,则扫除文盲工作之策进,通俗读物之编订,以及图书馆之扩充与增设,要非同时并进不可。”[45]读书能成为运动,并非仅仅依靠政府名流开会提倡,张贴宣传标语如此简单,实际上是一件复杂的系统工程,政治、经济、社会,包括个人环境,都制约着运动的开展。但在30年代的中国,国民政府根本无力创造这样一个环境,其所谓“修文”运动必然无疾而终。
[注释]
①《本刊征稿条例》,《文化建设》,第1卷第1期,1934年10月10日。
②《申报》,1934年3月30日。
③陈立夫:《民族复兴与读书运动——全国读书运动大会开幕词》,《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1935年5月10日。
④王宜昌:《读书与我》,《读书季刊》,第1卷第1期。
⑤陈立夫:《民族复兴与读书运动——全国读书运动大会开幕词》,《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⑥吴铁城:《文化建设与读书运动》,《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⑦潘公展:《三个基本认识——全国读书运动大会之闭幕词》,《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⑧陈立夫:《读书运动之真义——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浙江分会讲词》,《读书季刊》,第1卷第1期。
⑨叶青:《民族运动与文化运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出版事业委员会主编:《申报》,1935年7月6日。
⑩语实:《文化运动与革命运动》,《申报》,1935年7月27日。
[11]吴铁城:《文化建设与读书运动》,《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12]潘公展:《三个基本认识——全国读书运动大会之闭幕词》,《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13]《申报》,1935年3月17日。
[14]《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第1卷第8期,1935年3月15日。
[15]《申报》,1935年4月8日。
[16]《读书讲座》,《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17]《读书运动大会宣言》,《申报》,1935年4月8日。
[18]《读书季刊》发刊词,《读书季刊》,第1卷第1期。
[19]《读书季刊》,第1卷第1期。
[20]《申报》,1935年4月8日。
[21]吴醒亚:《读书运动与中国革命》,《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22]潘公展:《三个基本认识——全国读书运动大会之闭幕词》,《文化建设》,第1卷第8期。
[23]贺汉光:《一年来的读书运动》,《申报》,1936年5月28日。
[24]奖金数额为大学组第一名现金五百元,第二名三百元,第三名二百元,第四第五名各一百元,第六至第十名各五十元,第十一至第三十名各奖下期应读之书全套。中学组第一名现金三百元,第二名一百五十元,第三名一百元,第四第五名各五十元,第六至第十名各三十元,第十一至第三十名各奖下期应读之书全套。见《大公报》,1935年4月12日广告。
[25]贺汉光:《一年来的读书运动》,《申报》,1936年5月28日。
[26]《第一期考试揭晓》,《文化建设》,第2卷第11期,1936年8月10日。
[27]贺岳僧:《论改革运动失败之原因》,《独立评论》,220号,1936年9月27日。
[2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29]李公朴:《怎样纪念四个伟大的日子》,《读书生活》,第2卷第1期,1935年5月10日。
[30]《创刊词》,《读书生活》,1934年11月10日。
[31]陈石泉:《读书与救国》,《读书季刊》,第1卷第1期,1935年6月1日。
[32]顾毓秀:《学术与救国》,《独立评论》,第134号,1935年1月6日。
[33]何寒威:《读书危机及其解脱》,《读书季刊》,第2卷第1期,1936年春季号。
[34]漆雕华:《说读书——叶青批判》,《读书生活》,第1卷第11期,1935年4月10日。
[35]沈其渊:《一年来中国文化的总清算》,《知识》,第1卷第3号,1936年1月1日。
[36]方本裕:《学生运动之检讨兼论华北教育界前途》,《读书季刊》,第2卷第1期,1936年春季号。
[37]何寒威:《读书危机及其解脱》,《读书季刊》,第2卷第1期,1936年春季号。
[38]凌冰:《最后一课》,《申报》,1936年5月13日。
[39]冉人:《一种不合理的事实——一个书店职员的解嘲》,《申报》,1936年5月6日。
[40]刘启瑞:《如何促进读书运动?》,《国闻周报》,第12卷第31期,1935年8月12日。
[41]德:《读书运动》,《论语》,第64期,1935年5月1日。
[42]《周宪文先生的意见》,《教育杂志》,第25卷第1号,1935年1月10日。
[43]艾思奇:《教育救国及生活读书化——答罗俊君》,《读书生活》,第1卷第7期,1935年2月10日。
[44]李衡之:《出版界往何处去》,《申报》,1935年8月24日。
[45]《申报》,1935年4月8日。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独立评论》与20世纪30年代文化思潮”(项目号:04CZS011)的阶段性成果。
史春风(1971-),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K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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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2)03-0050-06
[责任编辑:翁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