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之思——毛泽东《采桑子·重阳》赏析
2012-08-15刘亚珍周凤山
刘亚珍,周凤山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系,江苏 江阴 214405)
《采桑子·重阳》是毛泽东全部诗词中唯一一首直接表现其人生观和宇宙观的作品,博大、精深。他“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思想感情,归纳起来,就是追求运动、抗争和奋进的动态过程”;[1]1同时,毛泽东还把古人伤怨的生命思想升华为积极的宇宙意识,描绘了一幅“天人合一”、和谐有序的大美境界。这种积极的人生观、和谐的宇宙观在《采桑子·重阳》这首诗中得到了极致的表现。
毛泽东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他奋进搏击,自强不息,刚健有为。1929年,毛泽东在政治上受排挤,加之雨淋,身患严重的疾病,以至无法随军行动,在担架上指挥着所有的政治工作,心境自然是难以平静的。这种情况下,毛泽东于重阳节之日来到黄菊盛开的闽西,望着江天寥廓的远山近水,想起了人世的沧桑,百感交集,诗性大发,于是,把自己的寂寥放在了对开阔的大自然的凝视之中,由此写出了表现其人生观和宇宙观的 《采桑子·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上阕写理。诗人开篇从“老”写起,从大处落笔,把浓郁的诗意和精深的哲理融为一体。“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如“莽昆仑”般奇峰崛起,突兀峥嵘,令人惊心动魄;同时,又充满自然的意趣,明朗洗练,风骨挺拔,仿佛是“闲庭信步”之时信手拈来,把宇宙和人生最简单又极深奥的真理一语道破,轻松自然,娓娓而谈。需要注意的是:其一,这里的“人生易老”和古人的伤春怨春、叹人生苦短是截然不同的。他抒发的是“天难老”的积极的宇宙观,基调是明朗的。“人生易老”、“天难老”,二者既是并列关系,又是互为修饰的关系,用“人生易老”反衬“天难老”、自然永恒,同时,又用“天难老”、自然是永恒的、无穷无尽的来衬托“人生易老”、生命有限,从而把古人伤怨的生命意识升华为奋发有为的探求,表现的是积极的人生观。其二,“人生易老”是从微观上、从个体的角度谈生命的有限,而“天难老”则是从宏观上、从广袤的宇宙人生的角度来说明无产阶级的宏伟大业是无限的、壮丽的,表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展示出一个超级巨人的博大胸怀。正因为生命有限,因此必须抛却一切感伤,只争朝夕,刚健自强,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壮丽的革命事业中去。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年年岁岁都有重阳,“今又重阳”则指诗人在“战地”重逢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中的“黄花”,指的是菊花。古人对菊花有这样的记载,《艺文类聚》(四)引魏文帝九月与钟鳐书曰:“岁往月末。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至于芳菊纷然独荣,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2]《太平御览》卷二十七·应劭《风俗通》曰:“南阳郦县有甘谷水甘美,云其山上有菊华,仰饮此水,上寿百二三十,中者百余岁,七八十者名之为夭。菊花轻身益气,令人坚强故也。”[3]因此,《离骚》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有“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真诰说太元玉女有八琼九华之丹,足见“菊能制颓龄”、能够轻身益气、延年益寿的药用价值,是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毛泽东精通古典文学,他不可能不了解这一点,因此,这里的“战地”不仅仅指战斗过的地方或是战斗的地方,它实质上是指战斗的人生,“香”是味觉,结合古人对菊花的认识和上文的 “人生易老天难老”,我们不难看出,正因为“人生易老”,而菊花又能轻身益气“制颓龄”,延长战斗的人生,减少“人生易老”的遗憾,因而,“战地黄花”才“分外香”。生活着是美丽的,而对于毛泽东来说,战斗才是最美丽的。此句诗人直接表现其积极的人生观,高扬其激昂的战斗精神的,逸思云飞,笔端菊落,绘出了“战地黄花”的袭人芬芳,这里的“香”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前者指菊花自身的芬芳香气,后者则指其“药用”价值——能使革命人永远年轻,给革命事业注入新的活力,这无疑壮大了革命力量、延长了革命人的生命,因此,“战地黄花”才 “分外香”,于是才有了下阕的阔大流美。
下阕则是写景,借景生情,与上阕情理相融,构成一幅完美的艺术境界。“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这是极写秋风的劲厉峭拔,不像春光那样妩媚,但却“胜似春光”。历来的文人墨客们都喜好讴歌春天:春日的明朗,春风的和煦,春光的妩媚,春天的希望,很少有人歌颂秋天。秋天是肃杀凄凉、萧条冷落的象征。毛泽东偏偏喜欢秋天,歌颂秋天,常常把思想感情凝聚在秋景之中,用洗练的笔触歌颂秋天,苍凉,遒劲,豪健,为什么毛泽东把秋天写得这么美好呢?我们可以从古人关于秋的描写中找到答案。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有这样一段:“夫秋,刑官也,于时义阴;又兵象也,五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毛泽东之所以喜欢秋天,一方面是因为秋的意象与毛泽东雄浑豪放、苍劲宏阔的风格取得一致;另一方面因为秋是“兵象也”,是和战争、战斗密切相连的,是战斗的号角。 “是深入自然,渗透自然,与之同化的心灵的愉快;是智慧的喜悦,在良知照耀下看清世界,而又重现这个世界的智慧的喜悦。艺术,是人类最崇高的使命,因为艺术是要锻炼人自己了解世界并使别人了解世界。艺术家一切的制作,都是他们内心的反映。”[4]20,这是毛泽东对秋如此讴歌的真正原因。诗人从“老”起笔,在岁岁重阳的革命流逝之中,在动人的菊花面前,抛却了“悲落叶于劲秋”(陆机《文赋》)的传统的凄绝感伤,心境是明朗的,情感是豪放的,因此,才有了“不似春光,胜似春光”这样极有韵致的隽美词句,从而使人在“万里霜”的“寥廓江天”中透视出诗人的博大胸襟。
公木先生在《毛泽东诗词鉴赏·序》中说:“堪称为诗词中泰山北斗的毛泽东,反映着中国革命的光辉进程,体现着革命导师的伟大思想。”[1]毛泽东的宇宙观是和其哲学思想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中国传统哲学认为人不可能与天切断,二者是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因为天是整个自然内部创生不已的根源,“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辞传》)。毛泽东年轻时就主张“宇宙唯我”的哲学观点,把个人的思想境界和天联系在一起,以锐利的慧眼,注视到一切众生万物之核心,吸收我国传统的儒道两家的哲学思想,透过外形触及其内在的“真”。儒家思想中所主张的“天”,是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强调“事在人为”;道家哲学是从广漠无垠的大自然中体认生命、体认人生的哲学,因此,道家思想中的“天”则是纯自然的,认为人的所作所为必须合乎“天”的要求。毛泽东取邈远古老的儒道之精华,并有所超越,把其发展为自己战斗的人生观,在此基础上升华为一种新的人生境界,把个人的思想感情和“天”联系在一起,“天人合一”,和谐有序,形成了一种新的宇宙观。因此,才有了“人生易老天难老”。这里的“天难老”,是取儒家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思想,也就是说,君子应以“天”为榜样,要自强不息,不断奋斗。战斗乃是奋斗的最高表现形式,只有不断战斗,才能永葆革命青春,才能使革命事业永恒。而“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则是“天人合一”后的一种新的空明灵透的境界,一种极致美景。他包含了下面三层意思。
其一,是极写自然美景的,在与自然对话中寻求真实。诗人在这里追求的是一种和谐有序的自然的天,江天一色,天人合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是一种纵横自在的超越,神彩奕奕,生气勃勃。
其二,抒发了诗人美好的社会理想,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真实情感和心灵力量的超越,在自然王国里寻求诗的境界,在静观默察中悟道之奥妙。“人们陶醉于大自然是为了与大自然进行情感交流,一方面,人的情感借自然山水得到外化,另一方面,又从外化了的情感的寄托物——自然山水中获得一种进精神上的肯定,这种以自然山水为中介所实现的人的自我肯定,是一种难言的精神愉悦。”“寥廓江天万里霜”是一种社会美的图画,诗人毛泽东在江天一色“万里霜”的世界里寄托了他的“天下太平”、“环球同此凉热”的大同社会理想,在貌似写个人寂寞的诗篇里,蕴涵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唐代诗人柳宗元在《江雪》中曾描绘了一幅江天一色的白茫茫景色,但柳宗元抒发的是封建士大夫的孤独寂寞不得志的个体情绪,而毛泽东则把自我融入整个自然,使之浑然一体,在“物”、“我”合一之中抒写了让“天下大同”的群体襟怀。
其三,体现了毛泽东超越古人的一种更高层次上的精神追求,即人格美和精神美,在纯真境界里寻求升华。这必须是一个有着极深刻的智慧和极深厚的文化修养的智者才能够体验出来的,而这智者又必须充分了解自己的本性与流行的天道,毛泽东正是这样的智者。
正因为“天人合一”,才有“万里霜”“胜似春光”的寥廓景象,从有言、具象可感知的艺术空间,升华到形象以外的无限境界,可谓是胜境无穷,胜意难尽。一幅美丽的秋景,一幅全新的人生图画,构筑起一道至高、至大、至阔、至美的人生全景,表现了毛泽东不断战斗、积极有为的人生观,和谐有序的宇宙观,达到了道家美学的至极意境“大象无象,得其环中,超以象外”[5]的无限壮阔的天境。
[1]公木.毛泽东诗词鉴·序[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0.
[2]艺文类聚卷四·岁时中 [EB/OL].[2011-11-10].http://www.guoxue.com/zibu/ywlj/ywlj_004.htm..
[3](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十七·草部(附)五谷第十[EB/OL].http://gj.zdic.net/archive.php?aid-16226.html,2011-11-10.
[4]葛塞尔.罗丹艺术论[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
[5](唐)司空图.诗品·雄浑[EB/OL].[2005-04-24].http://www.zhsc.net/Item.aspx?id=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