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短篇小说《夕阳》的主题和叙事技巧
2012-08-15徐曼
徐 曼
(湖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美国南方文学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中构建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向人们展示了具有浓郁地方性和历史性特征的美国南方社会。长期以来,文学评论界和读者主要关注其重要和著名的几部长篇小说,如《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下去,摩西》、《八月之光》等,而忽视其短篇小说创作。事实上,福克纳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绝不在其长篇之下。著名的福克纳研究专家汉斯·赫·斯盖在其Reading Faulkner’s Best Short Stories一书中说道:“福克纳的短篇小说是其创作生涯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重要性不容评论者以有趣来搪塞。这是因为福克纳既是长篇小说家,又是短篇小说家。他将长篇小说的场景、人物、情节、主题浓缩、提炼在其短篇小说中,或者说,他的长篇小说是短篇的拓展。因而,他的短篇小说无论在人物刻画、场景描述,还是叙事技巧、主题的丰富多样性上都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短篇小说。”(Skei,1999:15)因此,福克纳短篇小说研究是福克纳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其长篇小说研究之外的补充和拓展。
发表于1931年的短篇小说《夕阳》(That Evening Sun)无论是故事内容、创作主题还是叙事技巧,均充分体现了福克纳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本文通过分析《夕阳》的主题,以及为突出主题所运用的叙事技巧,从而旨在领略福克纳短篇小说的独特魅力。
一、小说主题
《夕阳》的故事是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叙述者是康普生家的大儿子昆丁。《喧哗与骚动》中那位多愁善感的昆丁回忆了15年前杰弗生镇给白人洗衣服的黑人妇女,尤其是给他家洗衣服的南希的悲惨遭遇。南希是一个能干的黑人妇女,以给白人帮佣为生,也时常做些皮肉生意,还因此怀孕。她的丈夫耶苏对此十分愤慨,离家出走,南希无力阻止来她家的男性白人,又担心她丈夫躲在黑暗里,随时会杀害她。夜幕降临,她企求康普生一家,甚至几个小孩的保护,但未能得到理解。最后,她饱受死亡恐惧的折磨,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于是,在康普生一家离开后,她敞开大门,等待丈夫来了结她的生命。
关注黑人,以及黑人与白人的矛盾在福克纳的作品中是很常见的,《夕阳》也毫不例外地突出了这样的主题。
1.种族歧视
种族歧视是福克纳作品中的最突出的主题之一,这在《夕阳》中也得到充分体现。生活在南方白人制造的“白人高贵、黑人低贱”的“种族神话”社会里,白人对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的压迫和凌辱,成为一种社会常态,被视为理所当然。当南希向她的白人客人——银行出纳,浸礼派教会执事斯托瓦尔要钱的时候,对方将她打倒在地,还用鞋跟朝她嘴上踹了一脚,“南希躺在地上,笑着。她转过头,啐出嘴里的血沫和断牙什么的,说道:‘他已经整整有三次一分钱没给我了。’”(278)之后,南希被投进监狱,在狱中,人们整夜都能听见南希唱歌和号叫,最终,她被发现在窗口的铁栏杆上上吊了,而白人把这一切归咎于可卡因的作用。南希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不过是个黑鬼,那不是我的错儿。”她的丈夫耶苏说:“我不能在白人家厨房闲荡,可白人却能待在我家的厨房里。白人能进我的家,可我不能拦他……”(279)都充分体现了种族歧视下,白人的冷酷自私,黑人的痛苦和无奈。
身为白人的康普生一家却对南希的痛苦视若无睹,他们只是关心谁来给他们洗衣服。康普生家的三个孩子——9岁的昆丁,7岁的凯蒂和5岁的杰生受到父母言行的影响,被歪曲的黑人形象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形成了对黑人的定势看法——黑人都是胆小鬼、懦夫、没出息和软弱可欺的。由此引出发人深省的主题:在美国南方社会,种族歧视的观念在白人中根深蒂固,代代相传。
2.黑人的困境和死亡恐惧
《夕阳》突出表现了黑人,尤其是黑人妇女的生活困境。南希以帮佣为生,有时也会出卖肉体赚钱,黑人身份和贫穷的生活,使她陷入绝望的困境。
每当夜幕降临,南希不愿独自经过黑洞洞的胡同回家,她总感觉丈夫耶苏隐藏在黑暗中,随时都会跳出来,用剃刀割断她的喉咙。耶苏是个游荡闲散、不务正业的家伙,同时性情暴躁乖张,他的消失引起了南希内心深切的恐惧。在那个白人至上、夫权至上的社会里,南希处处受到歧视和欺凌,在成人的世界里,无论是自己的丈夫,康普生先生,雷切尔大婶,还是警察,都不是她可以依靠的力量。作为一家之主的康普生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只是一味地斥责南希:“别再招惹那些白人。”“你要是检点一点,就不会有事了。”由于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的观念,他认为一切都是南希咎由自取,从没认为南希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南希的丈夫耶苏从没在劳作中帮过她,怀孕后还恶语相向,这也是造成南希的恐惧的直接原因。来自种族歧视和夫权的压力,使南希产生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反复嘟囔着:“我不过是个黑鬼,那不是我的错。”她惧怕黑夜,惧怕黑夜里隐藏的罪恶,她不仅被丈夫抛弃甚至被恐吓有杀身之祸,而且恐惧自己的灵魂在上帝处无法得到救赎。这种恐惧反映了一个头脑简单的黑人妇女的主观意识和潜意识中的游离与空虚,挣扎与绝望。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南希与康普生家的三个孩子为伴,骗他们说“我那儿有好玩的”,意欲让孩子们陪她回家,躲避她对黑夜的孤寂和恐惧。孩子们的简单纯真,吵闹斗嘴,让南希紧张恐惧的情绪得到短暂的缓解,让她得到片刻的慰藉,分享快乐,忘却苦难。但最终当孩子们被康普生先生带走的那一刻,南希又不得不独自面对黑暗和对死亡的恐惧。
二、叙事技巧
对于一部成功的小说,作者需要精心安排叙述时间的先后顺序和选择恰当的叙述视角来揭示主题,同时小说的叙事视角是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从而向读者介绍背景、描写人物、讲述事件、突出主题等。福克纳创作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能根据小说主题的需要,通过故事中各种人物的视角变化和彼此间矛盾的交错登场来安排叙事的顺序、速度和节奏。
1.多角度叙述
《夕阳》的叙述者是已成年的昆丁,同时福克纳采用了成年人和儿童交替叙述故事的多角度叙事,同时儿童的所见所闻成为故事的主要视角。故事的开头,24岁的昆丁提及如今杰弗生小镇每周一洗衣房用汽车收脏衣服时的情景,之后镜头马上闪回到15年前黑人洗衣妇们头顶脏衣服的景象。故事叙述在时间上来了个自然跳跃,叙述的角度也从一个成年人对过去时光的追忆怀念转到一个9岁孩童对成人世界的困惑叙说。
在整个故事中,尽管昆丁是主要的叙述者,但康普生夫妇的对话,迪尔西和南希的对话,杰弗生小镇上人们的声音,凯蒂和杰生的斗嘴,通过儿童和成年人的多角度变换的声音体现出来。虽然9岁的小孩讲不出一个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故事,但他对小时候家中的女佣和围绕这个女佣所发生的事情却有比较清晰和完整的记忆。与此同时,从儿童视角,很难理解成人世界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矛盾和心理。比如,监狱的看守谈到南希在狱中上吊,说:“瞧见南希吊在窗户上,赤条条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像只小气球似的。”(278)之后,耶苏在厨房里对康普生家的孩子们说,南希在衣服下边塞了个西瓜。对此,孩子们并不理解其中的真相,但正是由于儿童视角的天真、单纯,映衬出成人世界的矛盾与罪恶。
2.语言暗示与渲染烘托
语言暗示是解决儿童视角和深刻主题之间矛盾的需要,9岁的昆丁对世界的认知是有限的、懵懂的、一知半解的,所以有的叙述只能代表他的理解和看法,而读者对此会进行进一步的解读和探究,即强调了读者的主动参与性。
当看守发现南希在监狱里上吊的时候,曾说:“那是可卡因,不是威士忌,因为,一个黑鬼要不是满肚子可卡因,是绝不会上吊的,而黑鬼要是肚子里满是可卡因,就不再是个黑鬼了。”(378)在这里读者会产生一系列的疑问:“黑鬼原来是怎样的?”“不再是黑鬼又是怎样的?”“生活贫困的黑人为什么会吸食可卡因?”经过思考,就会找到黑人为什么要在贫困中吸毒的根本原因,也就是早期黑人吸毒的社会根源。原来他们在繁重的劳动,贫困的窘境,以及身心的凌辱的重压之下,唯有毒品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痛苦。于是暗示指向种族歧视的主题。白人只是看到黑人吸毒后的异常表现,而读者却看到了这背后的黑人的痛苦,渴望改变而又绝望无助。
同时,叙述中的气氛烘托有效地突出了主题。故事中有一个场景,一天天黑后康普生先生决定送南希回家:
“南希怕黑。”杰生说。
“你也怕。”凯蒂说。
“我不。”杰生说。
“小胆儿猫。”凯蒂说。
“我不是。”杰生说。
“住嘴,凯丹斯!”妈说。爸爸回来了。
“我去送送南希,”他说,“她说耶苏回来了。”
“她见到他了?”
“没有。有个黑人给她捎口信说他回到镇上来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把我撇下去送南希?”妈说,“对你来说,她的安全就比我的更要紧?”
“我一会儿就来。”爸爸说。
“那黑鬼就在附近,你难道当真把孩子们无依无靠地扔下?”
“我也去,”凯蒂说,“让我去吧,爸爸。”
“一个人要是不幸雇佣了黑人,你又拿他们怎么办呢?”
“我也想去。”杰生说。
“杰生!”妈说……(280)
这段对话干净利落,对说话人地口吻和语气只字不提,人物神态却活灵活现,有的地方连说话人也未提及,但从上下文看,叙述一清二楚;对令人恐惧的环境和气氛没有丝毫描写,却被对话本身烘托了出来。对话简短,内容十分个性化:康普生夫人的自私与冷漠表露无遗,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比一个黑人重要;丈夫只好迁就劝慰,可最后她叫的那声“杰生!”一个惊叹号显示出了十足的不满和骄横。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段对话形成了复调——小孩之间的吵架斗嘴和大人间的谈话,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孩子间的斗嘴在故事中交替出现,在康普生家的厨房里、通往南希家的胡同里、南希的家里,孩子们的喋喋不休的争吵却反衬出南希的孤立无助,痛苦绝望,从而加深了故事的悲剧效果。
三、结语
《夕阳》是一部艺术结构独具匠心的作品,福克纳用高超的叙事技巧来揭示传统的主题,并使两者得到完美的结合。读者在赞叹作家独特的写作手法和叙事风格的同时,深刻体会到福克纳对于他自己所生长的美国南方社会的强烈的爱恨交织的情感。这种矛盾使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痛苦和不安、希冀和幻灭、怀恋和愤慨,对腐朽的传统和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的痛恨,对有钱有势、冷酷自私的白人的厌恶,对孤立无援、备受欺侮的黑人的同情,所有这些都深化了其作品的意义,从而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1]Skei,Hans H.Reading Faulkner’s Best Short Stories[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9.
[2]李兆撰.从对比角度分析《夕阳》的精神悲剧[J].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3).
[3]陶洁.福克纳作品精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4]王小凤.从《夕阳》的叙事策略论其对主题的表现[J].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