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地”重返“世界”的路上——《江雪》赏析
2012-08-15黄小平
黄小平
(红河学院 中文系,云南 蒙自 661100)
《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塑造了寒江独钓的老翁形象,寄托了作者清高孤傲的思想情感,隐然见出诗人高怀绝世的人格风貌。作品以儒之浩然,纳佛之空灵。儒家追求慎独的境界,佛家追求空灵的境界。慎独是儒家提倡的一种内心修养,实际是指内心的专注、专一,指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行的状态,也是一种有待的状态。空灵是佛家追求的一种至高境界,在此境界中,顿悟宇宙、人生的真谛与奥秘,豁然贯通于生命之中。
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一个空寂的自然空间。千山万壑,不见一鸟;万路千径,没有一人。首起之句,空空如也。诗句起笔于空旷和极目无尽的自然世界里,人踪鸟迹都被逐出了画面;偌大的一个世界,摒俗绝尘,归于静寂。“绝”、“灭”二字,不由使人想起佛的空境。然而,佛法中有丰富的辩证法因素,明与暗,有与无,色与空,生与灭,等等,都是对立范畴,意味着对立面的转换,无意味着有,空意味着色,灭意味着生。“绝”、“灭”看似写无,实则涵有。这空境之中涌动着涵盖万有的精神内涵。深谙佛道独钓的诗人在诗中贯穿一道佛的灵光,“绝”、“灭”正体现了无与空;而“千山”、“万径”则是有,是色物质,“千山”“万径”的“有”之多,才显示出“绝”、“灭”的“空”之大。空和有是交相辉映,有能显空,空能显有,似空而实有,空中见有,虚中见实。本无而非无,朦胧而空洞因有而至无,忘物忘我,乃空灵之境。在这个洁净畅达、纯净空无,雪白空明,无限空阔的境界中,直悟宇宙之本体和生命之真谛。[1]
“虚”、“无”是海德格尔的“大地”(“大地”、“自然”、“物”大体上是一个意思)“实”、“有”是“世界”(世界是意义的世界,是对万物的意义化)。事实上,任何可见之物的存在都在不可见的世界与大地之间。诗句的“空无”和“有实”描绘了无形的大地与有形的世界,正是诗句建立了一个世界并展现大地,处于其间的存在者才因意义化而显现,因无意义而隐匿。[2]世界是一切存在者“如其所是”地显现自身的澄明之境,而非一个现存之物的纯然聚合。它绝不是立身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而是我们时时刻刻生活于其中,在其中出生与死亡、享福与受难、欢笑与哭泣,展示人类历史性命运的地方。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和庇护者,是涌现着、庇护着的东西。人类栖居于其中的世界就奠基于大地之上。大地是沉寂的、封闭的、收敛的,大地的本质就是它那种无所迫促的仪态和自行锁闭……在其自行锁闭中有一种无限丰富的可能性。而世界则是开放的、外露的、展现的,它总是在不断地向外开放中制造出意义来。二者之间构成一种类似“在场”与“不在场”的关系。作为意义的世界呈现在人的感性视域中,为人所把握;在这种“在场”的意义之后却蕴含着“不在场”的无限可能性,它作为“在场”的基座、背景而存在。这种“非意义的意义”是不断生成、不断聚积的。大地与世界,一隐一显,作为一个自我完形的作品的原始要素,它们均反映出整体的面貌与意义。世界是“隐”着的大地的现实性,大地是“显”着的世界的“支架”与“底座”。世界与大地之间相互生成、相依为命,世界须得立身于大地之上才能达于显现,大地也总是力图通过世界而显露出来。
“千山”、“万径”、“鸟飞绝”、“人踪灭”、“蓑笠翁”、“寒江雪”构筑了一个人佛合一、天地一统的空灵境界。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世界,是静中的极动,动中的极静,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这也是一个空灵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空灵是指由佛教空观衍生出来的意境,要领悟到空灵的境界,首先要“空掉”审美主体内心的“妄念”和外在的“万相”。妄念为空才能抛弃执著之心,万相为空才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所谓“空灵”,可以从“空”和“灵”两个方面去理解。“空”即为“虚无”,“灵”则为“实”,是“有”,是“灵气”,是“生命”。“空灵”以“灵”为主体,形成一种“虚”与“实”、“无”与“有”、“静”与“动”的统一。在“空灵”这个统一体中,“空”与“灵”互为前提,互为条件,互为实现方式。空灵指灵气往来其间的美妙心理场所,即所谓“灵的空间”。空灵是超越功利考虑,以无物无欲的自由精神静观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各自呈现着它们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也就是说,“空”是指灵气、生气的自由往来奇妙的天籁空间。“空”与“灵”结合在一起,便是指在纯净、虚静、空荡的气氛中时时透露出生命灵气的生命境界和艺术境界。[3]心如虚空,照破万方,涵盖天宇,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世间万物尽在其中。空灵的境界是一种:宇宙河汉、日月星辰、山川大地、水光云影等万事万物,都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显得永恒宁静,和谐自然。
空灵是在对大自然的审美活动中,超越了时间、空间,与宇宙沧冥悠然心会,化为一体,以博大的心胸、莹洁的灵魂去体验宇宙空间的浩渺无际。刘熙载说:“律诗之妙,全在于无字处。”艺术创作的目的并不是以实就实,而是在于空诸一切,心挂无碍,以实就虚,容纳万境。在一片光明莹洁的空旷景象中,时时吐露着充实内在自由无限的生命光辉。这就是空灵之美。正所谓“于空寂中见流行,于流行中见空寂”。
禅宗所追求的空灵之境,通过自然物体来负载。禅宗认为世界万物没有自性,所以为“空”,世界万物的真实性皆来自于“心”的观照。只有进行直觉观照,采取色即空的相对主义方法,将人的心灵与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新的表象,即“境”。此“境”不是纯客观的物象,而是经由心灵熔铸而成的喻象。这种心象是人在生活中由心灵观照而产生的,是人生体验的产物。空灵之境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进入一种万念俱寂、虚静恍惚的境界,天地万物与诗人融为一体。这是一种“虚无”的境界。在这种“虚无”的境界中,其“神明”也自然而然地得到安宁,这时“神明”的静谧达到不扰神的状态,也就是清静无为了,这正是“常寂”的境界。
“虚无”是海德格尔认为的“大地”,“有”、“实”是“世界”。诗句建立了一个世界,同时又展示了大地,在世界与大地的冲突中,诗句描述了存在者既显示(获得意义),又隐匿(失去意义)地出场。
二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一个雪的寂冷的世界。诗人运用反衬的手法,静中点动,动中寓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其象空茫,其意沉寂。而在这空寂的世界中,淡然化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些意象。“寒江雪”与诗的前两句衬映,把一个空茫沉寂的世界描绘得玲珑剔透,生机无限,山的雄浑苍茫,水的灵秀雅致,雪的晶莹剔透,人的刚毅顽强,尽在其中。人类的审美心灵,山水是融为一体的。这一江寒雪,扬扬洒洒,拥千山之怀,隐万径之踪,宏大的气象,却又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天地。“孤舟”一词仪态万千,一个“孤”字,抒写了独处的孤寂。“舟”,则不仅是“蓑笠翁”的载身之物,而且寄情寓意,含义颇多。“一叶扁舟”的来去无羁,“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闲适涣散,种种情态寓于“孤舟”两字,情境深远。“蓑笠翁”是诗的主体,是诗的灵气,使得空寂的自然之境顿时获得了生命的灵动。“独钓”一词,使一个洁傲执著的“蓑笠翁”跃然于眼前,在这境象中又展现一个了悟的世界,抒写了孜孜不倦于修养自我者的执著追求。“独钓”的内涵被无限的过去托举于手掌,独钓的存在就是人格的存在。“独钓”是与天地时空的一种对立、与不可逆违的命运的一次对抗,在对立对抗中人与自然豁然相通,达成了一份和约,又在和约中生成了傲岸独立、悲郁沉宏的天地精神。此刻,运动与静止互为因果、相互转化,引领着渔翁的生命步入宁谧、静远、幽清、空阔无声、寂然迥旷的精神域所。诗句展现动与静交织映衬,在一个冰清玉洁的空寂世界里,深刻地揭示了对佛理、佛性的参悟,破除了“我执”、“法执”,达到身心超脱,圆而寂的最高佛境。动态的描写宏大而激扬,静态的描写冷寂而执拗。
“钓雪”之冷已非一般意义的寒冷。而是因生理上的冷上升至心理、精神世界的寒冷与孤寂。正如“雪中芭蕉”一样具有对立映衬的反差效果。这种反季节的垂钓才是本诗的关键所在,若雪中无钓者,或钓不在寒江中,便不会产生如此“凄神寒骨、悄沧幽邃”的震撼效应。钓这种行为本身那根钓丝就是极好的象征物,一头系于人心,一头系于自然,把孤寂、有所期待的心境与寒冷、坚硬的自然之境接连起来了。它使动态之心与静态之物水乳交融。茫茫雪野、山川冰河,全凭一根若有若无的钓丝与浩渺无际、困顿郁塞、情趣超然之心灵世界融为一体,这种妙想真可谓“天赋”予之。诗中之“孤”、“独”二字是用来修饰人的,突出的是心境;“寒”、“雪”二字是修饰“江”的,突出的是自然。但二者既已沟通,则老翁心动,即是寒江鱼动;寒江孤静,便是老翁心静,心境与自然全凭一“钓”字使之难解难分。动者不仅是人心,无声之雪也有一种动感,它与钓一样,也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契合的佳构。“钓雪”是那样轻微清越,客观存在显示着、证实着这个世界的存在,生命的存在,而这存在与生命力又多么寂静,空无,凄清相通,于是它昭示:只有那超动静的本体才是不朽的。[4]“孤舟”、“独钓”都有游于大道的意思,但“独钓”较侧重于离世弃俗、高蹈出尘的外在行迹,而“孤舟”更侧重于排除欲念、寂虑静心的内在修养。两者从内外两方面形象地比喻了如何达于大道之径。“独钓”是一种境界,达于天地的大道之境界。
不注重外在形迹,执著于内心世界,正是佛之定境。定方能静,静方能思,思方能慧。《江雪》把“蓑笠翁”置于自由无羁中,在超脱凡俗玲珑剔透的空灵中沉思探索。思,是要寻找到真正的宁静,达到慧的明悟。实际上,“蓑笠翁”正是诗人的形象。在“独钓”的世界里,佛禅意趣与诗人上下求索的儒之主体精神完美结合。寂寥空茫的境象,冰清玉洁的天地,孤高清傲的诗人,浑然相融,获得了独特的诗性境界。
三
儒家思想是诗人的政治、生活态度,也是他创作的指导思想,而佛禅思想则是与乐天安命的“独善”观念同行共至,是他明哲保身的法宝。儒为正道,佛是别苑。佛性只为避杂养神而已。而柳宗元是把佛理与自身的主体精神合而为一,以儒融佛。在他孤寂的一生中,抑郁、寂寥均需空灵、神定作精神的支持和安慰。儒理佛义融合为一体,成为柳宗元艺术思想的核心。《江雪》的寂清世界的蓬勃生气,正是儒佛交融的艺术境界。诗人有感于现实生活的启发,创造了壮阔高远的艺术境界,传达对社会,人生的洞见与察悟。在寥廓空寂之中人与自然的对话,那种在空寂之中的企盼和莫测,与宇宙同心,与天地同流。
诗人正是在这雪境中发现并重回大地,因而将内心的幽愤惨沮的抑郁之情,通过渔翁形象如火山一般向外喷射。因此这孤舟渔翁,是诗人情感宇宙中的一轮太阳,将光芒射向四方的无限寒空,让冷寂的境界里产生一些光亮,给人间带来一点温暖,为诗人那破碎痛苦的心增添一些慰藉。[5]
为了达到儒家的“言志”、“明道”的目的,诗人运用了“为情造境”的手法,通过写“鸟飞绝”、“人踪灭”,造出一个万象俱寂、寒气袭人的环境,以孤舟独钓的渔翁来点缀雪后江上景色。尽管大雪吞没万物,严寒封锁大江,渔翁却傲雪垂钓,于是革新失败之后,困于厄境,穷于蛮荒,悲愤、孤寂、幽怨、苦闷然而坚毅、执著,傲岸不屈,守志不渝的改革者形象便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这样,便抒发了诗人之志,写出了诗人崇高的人生体验,渗透了儒家的美学思想。《江雪》是一首深沉咏叹生命之歌,流荡于酷寒雪境中的是不甘屈服、坚毅执著的生命之韵。
《江雪》表面的寂静掩盖着作品中世界与大地的冲突,作品建立的世界要将这世界中的事物意义化,作品展示的大地则要将大地上的一切无意义化,正因为如此,属于蓑笠翁世界的独钓、孤舟在作品中讲独钓、孤舟的故事,属于大地的雪则沉默无语将自己展示为不可穿透、充满神秘之物。作品是世界与大地斗争的场所,作为这一场所,作品才成为艺术作品。大地是涌现着、庇护着,是不屈不挠的东西。由于这种斗争中的自我超出并包含对方的特点,大地无法离开世界所敞开的领域,因为大地本身是在其自行锁闭的被解放的活动中显现的。而世界也不能离开大地而独自成其存在,因为它的一切根本的境地和道路都建立于一个坚固的基础——大地——之上。
大地是生活的底蕴,因此,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片断中,只要我们倾听,都可以听到大地的回声、大地的召唤。不同的生活片断有不同的底蕴,大地也因此而各异。大地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人,但人时常听不见大地的声音。这需要我们通过艺术作品将大地展示出来。大地在树木和植被的下面隐蔽着,它是无声的律动。这律动如诗如画,寂静无声,却又等待我们去倾听——倾听它那悠远而幽深的乐音。大地不只是“林间空地”,它还是“林中路”,它是永远走在路上。大地与世界的斗争,引发人们对世界的抗争与求索,以重回世界的路上。由此,完成了《江雪》诗歌意境张力的扩大与内涵的拓展,也完成了诗人从“大地”重返“世界”的努力,使诗人走在世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