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郝经的和陶诗评议

2012-08-15董再琴

关键词:陶诗元好问陶渊明

董再琴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学】

郝经的和陶诗评议

董再琴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在元初诗坛上,郝经虽有“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之誉,然囿于其所处的特殊历史环境及其复杂的个人背景,历来研究者往往避谈他在文学上的贡献和影响。郝经与元好问交往甚密,既是师生关系,也堪称诗友,这对郝经的诗歌风格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郝经对和陶诗现象有深刻的认识,而其和陶诗的大量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他的创作理想和人格追求。

郝经;元好问;和陶诗

郝经(1223—1275),元初名儒,字伯常,祖籍泽州陵川(今山西陵川)。在宋金蒙三者鼎立之间,许多儒学名节之士,或反抗,或殉节,或隐居,或潦倒,悲叹“经伦致废”,效国无门。而郝经勇于反叛传统习俗,不分夷夏,摒弃了“唯汉独尊”的俗念,以“从道不从君”为原则,明智地遵从了忽必烈,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规律。当忽必烈招募汉儒智谋之士时,郝经毅然前往,直接参与了忽必烈创建元朝,统一国家的宏伟大业。这实在是郝经政治上的荣耀之举,然而,他的“高人一筹”并不为世俗所肯定,历代文学史家也许正因此而顾虑重重,未能给予他应有的评价。难怪郝经的诗坛地位,竟不及被历史称之为“不召之臣”的刘因。在比较岑寂的元初诗坛上,郝经无疑是一位难得的诗家。他虽然一生奉行尊圣读经,是知名的道学家,却并非一般道学家那样瞧不起诗,一股酸腐气,一种傲态。在诗坛上,无论其诗还是其诗论都曾受到瞩目,诚如《四库全书》提要所说:“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1]我们在此且不论这个评语是否允恰。在中国文学史上能给予郝经诗歌如此高度评价者,也许少见,但若认真研读其诗其论,我们还是应该大大地肯定这位晋籍学者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的。本文着重就郝经之“和陶诗”加以论述,从中探讨他在诗歌创作上的独特追求与情怀。

一、郝经与元好问

郝经生于儒学世家,祖父郝天挺,是著名诗人元好问的老师。因此,元好问与郝经的师生关系非同一般,可以说元好问是看着郝经长大的。难怪元好问每语之曰:“子貌类汝祖,才器非常,勉之。”[2]只字片语流露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关爱之情,其中也包含着对郝经才气的赏识。这是日后二人成为师生关系和诗友的顺理成章的重要缘由之一。郝经既曾向元好问学诗,与之论作诗作文之法,当不免受其影响。他在《遗山先生墓志铭》一文中,阐扬师法,明其流变,笔力健举。他称好问之诗:“沉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缛而不见斧凿,新丽而绝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发,杂弄金碧,粉饰丹素,奇芬异秀,动荡心魄。看花把酒,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我们读郝经的诗,还是可以感其得元好问之真传的,其中,“奇崛宏肆,笔力健劲”之风格尤为明显。而被拘真州期间的篇什,更加动人肺腑。兹录两首如下:

梦游故国人仍独,春到空梁燕自双。

云淡星疏只见斗,浪平风定不闻江。

五更鼓角缠孤枕,千里关河入破窗。

落尽好花春又老,依然尘土暗金杠。

——《己巳三月二十六日》

错落霜华季子裘,茫茫何处是西周。

乾坤破碎无元气,岁月蹉跎漫客愁。

举世横身归虎口,几人怀策射虎头。

相逢不得从容地,空著长歌慰远游。

——《送董巨源》[3]

郝经的这两首七律,确实可以说得遗山七律的精神。虽然不如遗山诗那样大气包举,但也是融悲慨与雄浑为一炉的。

二、郝经的和陶诗

郝经一生著述颇丰,完整保存下来的《陵川文集》三十九卷,包揽了他一生中所写的大部分诗文,是我们研究郝经思想及其文学成就的重要文献。他的诗就体裁而论,有五言古诗四卷、古诗(和陶)二卷、歌行(歌行体)五卷、律诗(含绝句)三卷。对于郝经的和陶诗,我们看到的不只是郝经的诗歌创作天赋,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怀寄寓其中。其《陵川集》六、七两卷都为和陶诗,计有一百多篇。如此惊人的和陶诗数量,且出自一个理学家的笔端,当耐人寻味良久。

从郝经的诗歌创作崇尚来看,元好问之外,韩愈和李贺的风格也对郝经影响不小,而他最倾慕的诗人则是陶渊明,他的“和陶诗”便是一个明证,渗透了一个理学家对陶渊明超乎寻常的理解与崇拜,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我们不禁要问,郝经何以对陶渊明如此崇拜?据史载,元世祖即位后,授郝经为翰林侍读学士,佩金虎符,充国信使,出使南宋。时南宋贾似道擅政,“贾似道方以却敌有功,恐经至谋泄,竟馆经真州”[2]。郝经在宋被拘十六年,志节不变,坚毅不屈。元人十分敬佩郝经之忠悃有节,比之于苏武。清人称其“生平大节,炳耀古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1]

其实,这也正是郝经之所以写了大量和陶诗的根本原因。他与陶渊明产生共鸣,就是因为彼此所具有的气节,这是他们心灵的契合点所在。由此看来,郝经之喜爱陶诗也就不难理解了。

历代有成就的诗人大多对陶渊明表示推崇并受其诗歌艺术熏陶,比如唐代李白曾说:“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4]杜甫也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5]宋代陆游对陶渊明也极其钦佩,发出“恨不造其微”的感慨。从南朝诗人鲍照、江淹开始,历代“拟陶”、“和陶”相沿成风。比如苏轼就曾依陶诗之韵,和诗一百余首,可见其敬慕之情。据说苏轼还将陶诗抄录自勉,在晚年尤觉“深愧渊明,欲以晚节示范其万一”。

与上述著名诗人一样,郝经对陶渊明也同样充满了崇拜之情,所不同的是,郝经毕竟是一个理学家,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对诗歌艺术有其独特的感悟,对陶渊明诗歌的理解也不可能与一般诗人完全一致,他的那些和陶诗也不可避免地会带上理学家的印记。

而陶渊明之所以成为郝经追求理想人格与精神超越的偶像,说明彼此之间当有某些相似之处,因而在郝经看来,无论读陶诗,还是和陶诗,都可获得某种心灵的感悟,也是在那个动乱年代寻觅到的宁静的处所。陶渊明自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6],而郝经一生志业,在于提倡六经之理,恢复圣人之道。二人的儒学情怀是相似的,他们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对亲友的挚爱之情,都浸透着儒学中的人道精神。陶渊明继承了从庄子到嵇康的傲世精神,并由此所熔铸的耿介自励、诗文逍遥的文学精神更是郝经诗歌创作的榜样。

然而陶渊明的田园诗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正如元好问说:“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陶渊明的田园诗真实地反映了其半生躬耕不懈的生活,贯穿了他一生所追求的质朴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理想,在这一点上,陶渊明是不可企及的。尽管郝经也有不凡的艺术造诣,也很想借诗歌来抒写胸中块垒,但其诗无论在诗句的锤炼上,还是意境的营造上,何能达到“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

兹举郝经“和陶诗”之作如次:

夜醉晓来醒,日出东南隅。嗟嗟早行人,百里已半途。我只孰为容?彼亦孰为躯?饮酒有运数,生平酒常余。赐田总种秫,终傍渊明居。

——《饮酒》之一[3]

西北有佳人,飘飘碧云端。悠悠与神俱,冉冉从化迁。偶来住人境,结庐青山颠。更不烟火食,只把晨露餐。我欲从之游,路远萦尘缘。悠然歌紫芝,重寄归来篇。

——《杂诗十二首》之一[3]

有名不可求,有禄不可干。干禄当事人,此身即属官。岂辱八尺躯,区区为一餐?道义等刍豢,足厌无饥寒。冠盖不与赐,屡空独称颜。忧道不忧贫,高贤多闭关。

——《咏贫士七首》之一[3]

从以上所引诗作中,我们几乎看不到陶诗的一点影子,可以看到的则是几分理学家的语言痕迹。它们显然缺乏诗歌艺术内在的感染力。在陶渊明的诗里是不会有“我只孰为容?彼亦孰为躯”、“干禄当事人,此身即属官”、“偶来住人境,结庐青山颠”这类句子的,看似直率,却令人难以卒读。但也不可否认,他的这些“和诗”中还是有一些能与陶诗合拍的地方,如“家家社饔熟,相唤插花枝”、“此时酒无算,尽发胸中奇”。至如“上春东缝合,百卉呈媚姿”,其风华清靡,也大可以与陶诗之“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相媲美。

《饮酒二十首》是陶渊明最有代表性的组诗,诗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还乡,躬耕于故乡。这组饮酒诗流露了渊明的真淳,读之颇有“不待举杯而酒之香醇已在其中”之感。我们知道陶诗极富于理趣,而这方面的代表作当首推其《饮酒》(之五)。这里写了幽美淡远之景和悠然自得之情,在情景交融的境界中含蕴着万物各得其所、委运任化的哲理。全诗意蕴深长,味之无尽。相比之下,郝经的这些饮酒诗,自然要逊色得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脱俗、超逸;“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又何等静穆,谁人能够超越?[6]

尽管如此,郝经仍不失为一位优秀的诗人。正如袁行霈所说:“和陶并不是一种很能表现创作才能的文学活动,和陶而欲达到陶诗的水平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众多的和陶诗中,称得上佳作的并不很多。”[7]

三、郝经的《和陶诗序》

在中国文学史上,和陶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现象,有着多方面的研究价值。诚如袁行霈在其《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一文中所言:“和陶,在不同程度上代表了对文化的归属,标志着对某种身份的认同,表明了对某种人生态度的选择。”郝经诗题材宽广而风格多样,与众多的和陶诗人相比,郝经更有常人难以领悟的气节与胸襟,因而他对和陶现象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和体会。其《和陶诗序》,犹如一篇自己的和陶诗创作体会,在客观上对和陶诗现象作了深入的总结,是一篇值得探究的诗论作品,篇幅虽短,却闪烁着郝经作为一代理学家的高度文学素养及其精辟见解,兹引录如次:

赓载以来,倡和尚矣。然而魏晋迄唐,和意而不和韵。自宋迄今,和韵而不和意;皆一时朋俦相与酬答,未有追和古人者也。独东坡先生迁谪岭海,尽和渊明诗,既和其意,复和其韵。追和之作,自此始。余自庚申年使宋,馆留仪真,至辛未,十二年矣。每读陶诗以自释。是岁因复和之,得百余首。三百篇之后,至汉苏李始为古诗;逮建安诸子,辞气相高,潘陆颜谢,鼓吹格力,复加藻泽,而古意衰矣。陶渊明当晋宋革命之际,退归田里,浮沉杯酒,而天资高迈,思致清逸;任真委命,与物无竞;故其诗跌宕于性情之表,直与造物者游。超然属韵,庄周一篇,野而不俗,淡而不枯,华而不饰,放而不诞;优游而不迫切,委顺而不怨怼,忠厚岂弟,直出屈宋之上;庶几颜氏子之乐,曾点之适。无意于诗而独得古诗之正,而古今莫及也。顾余顽钝鄙隘,踟蹰世纲;岂能追怀高风,激扬清音?亦出于无聊而为之。去国几年,见似之者而喜,况诵其诗,读其书,宁无动於中乎?前者唱喁,而后者和讹;风非有异也,皆自然尔。又不知其孰倡孰和也,属和既毕,复书此与其端云。

这篇序文是在谈诗的唱和问题,话题不大,却意义深远。所谓“和韵”与“和意”之说,蕴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是不可忽视的。它不仅涉及诗歌的“文质”问题,更有对陶渊明诗歌精神的探讨与追慕。

郝经不失为一位优秀诗论家,他是很懂诗的,其论陶诗就很有见地:“跌宕于性情之表,直与造物者游”,“野而不俗,淡而不枯,华而不饰,放而不诞”,“无意于诗而得古诗之正,而古今莫及也”。[3]这些评语,虽出于一个理学家的笔下,非但不使人感到厌鄙,反倒有一种亲切感。他对当时曾盛行的“和诗”之风也颇有研究,在这篇序文里对苏轼的“和陶诗”大为肯定,以为“尽和渊明诗,既和其意,复和其韵。”这个看法大概是不错的,因为苏轼的一些诗也颇有陶诗的风致。苏轼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多彩的文化性格和清通旷达的行为方式,使他成为宋以后几百年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竞相仿效的榜样。郝经对苏轼的敬慕,也恰反映了一个优秀诗人及诗论家的眼力和识见。

[1] 纪昀.四库全书[G].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

[2] 宋濂.元史(卷一五七·郝经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 郝经(撰),秦雪清(点校).郝文忠公陵川文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

[4] 李白.李白集[G]//郁贤皓.历代名家精选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5]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 陶渊明.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袁行霈.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J].中国社会科学,2003(6).

1672-2035(2012)04-0077-03

I206.2

A

2011-11-20

董再琴(1959-),女,山西临猗人,山西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张 琴】

猜你喜欢

陶诗元好问陶渊明
你好,陶渊明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元好问“诚”与“雅”的论诗主张
晚明陶诗评点研究
陶渊明:永恒话题与多元解读
苏轼和陶诗研究综述
《陶渊明 饮酒》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元好问出联收徒
不为五斗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