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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研究二题

2012-08-15

天中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魏书杨修曹植

顾 农

(扬州大学 中文系,江苏 扬州 225002)

曹植研究二题

顾 农

(扬州大学 中文系,江苏 扬州 225002)

根据鲁迅先生手抄本《曹植碑》,可以了解到关于曹氏家族先世的若干信息。杨修、丁仪、丁廙都是重要的建安作家,他们因为拥立曹植先后被杀,反映了宫廷政治的残酷性。

曹植;曹氏家族先世;杨修;丁仪;丁廙

一、鲁迅手抄本《曹植碑》

严可均辑《全隋文》卷二十九有隋开皇十三年(593年)《陈思王庙碑》,文后注明所据乃该碑的拓本。其中略有缺文。在鲁迅亲手抄录的大量碑刻中,有一份隋开皇十三年的《曹植碑》,实即严可均所辑之《陈思王庙碑》,鲁迅据另一种拓本抄录。此碑旧拓今已难见①,从抄录本的文字看去,严、鲁两本各有所长。

鲁迅的写本存手稿三页,现已收入《鲁迅辑校石刻手稿》第一函第七册。鲁迅抄本题下注云:“碑高七尺,广四尺二寸八分,二十二行,行四十三字。正杂篆书”(原文无标点,笔者拟加,下同)。现以鲁迅写本为底本,以严本参校,移录并略加说明如下(凡鲁迅抄本缺字及残存部分笔画之字以及难以辨认者皆以□表示,而据严可均辑本增补者则加圆括号以标明之):

(君讳)植,字子建,沛国谯人也。(洪)源□九(泉)竞深崇□□□□(比)峻自(权)舆□□□□兴焉。其(后)建国开基,□□周室,显霸业于东邾,彰芧(《全隋文》作“茅”)封于谯邑。琼根宝树,莳芳兰如莫朽;轩冕相传,袭缙绅而不绝。此乃备颁典册,聊可梗概而言矣。逯承相参,乃成王室;道勋隆重,位登上宰。受国平阳,(克昌)厥后,鸣鸾佩玉,飞盖交映。

祖嵩,汉司隶太尉公。职掌三事,从容论道,美著阿衡之任,不亦宜乎。父操,魏太祖武皇帝。资神龙虎,剖判郁以开基,名颁谶牒,谣敞真人。火运告终,土德承历。爰据图录,享有天下。骤改质文,驰迁正朔,英雄之气,盖有余矣。昆丕,魏高祖文皇帝。绍即四海,光泽五都,负扆明堂,朝宗万国。允文允武,庶绩咸熙,正践升平,时称宁晏。致黄龙表瑞,验兆漳滨。玉虎金鸡,恒纶宇县。

王乃黄内通理,愠淑含英,睿哲禀于自然,博愍由于天纵。佩金华以迈四气,抱玉操如忽风霜。缀赡藻于孩年,摄酋什于孺岁。寻声制赋,膺诏题诗。词彩照灼,子云遥惭于吐凤,文华理富,仲舒远愧于怀龙。又能诵万卷于三冬,观千言于一见。才比山薮,思并江湖。清辞菀菀,若聚葩之蔚邓林,绿藻妍妍,如河英之照巨海。武库太官之誉,握促之器者也。但禄由德赏,频亨皇(《全隋文》作“王”)爵。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改封临淄侯,都不以贵任为怀,直置清雅自得,常闲步文籍,偃仰琴书,朝览百篇,夕存吐握,使高据擅名之士,侍宴于西园,振藻独步之才,陪游于东阁。黄初二年,奸臣谤奏,遂贬爵为安乡侯,三年进立为王。□京师,面陈滥谤之罪,诏令复国。自以怀正信如见疑,抱利器而无用,每怀怨慨,频启频奏,四年改封东(阿王),五年以陈前四县封,复封为陈王。以谗言数构,奸臣内兴,十一年里,频(三) 徙都,汲汲无欢,遂发愤而薨,时年卌有一。即营墓鱼山旁羊茂台,平生游陟,有终焉之所。

既如年代夐远,兆茔崩沦,茂响英声,远而不绝。至十一世孙曹永洛等,去齐朝皇建二年,蒙前尊孝照皇帝,恢弘古典,敬立二王,崇奉三恪。永洛等于时膺符表贡,面奉照皇,亲詶圣诏,比经穷讨,皆存实录。蒙敕报允,兴复灵庙,馈嗣蒸尝,四时受谒,使恭恭嗣子,得展忠诚之愿,茕茕孝孙,长毕昊天之慕。遂雕镂真容,镌金写状。庶使□□(《全隋文》认为这里缺三字)相,度永劫而不泯;七步文宗,传芳猷于万叶者也。其词粤(《全隋文》作“曰”):

惟王磐石斯固,缔绪攸长。波连(溟)渤,枝带扶桑。分珪作瑞,建国开疆。蕙楼菌阁,远迈灵光。其一

器调高奇,风革疏朗。谈人刮舌,灵蛇曜掌。东阁晨开,西园夜赏。桐华桂茂,玉闰(《全隋文》作“润”)金响。其二

声驰天下,道冠生民。才惊旷古,德重千钧。混之不浊,磨而不磷。如何一旦,萎我哲人。其三

山舟易失,日车难驻。一谢人间,长遵埏路。风哀松柏,坟穿狐兔。何世何年(《全隋文》作“生”),还成七步。其四

乃考惟昆,廓定洪基。受图应历,运合紫薇。一辞皇阙,永背象□。□□日转,响逐云飞。其五

大隋开皇十三岁次(星纪)文(《全隋文》称“下阙”)

这是一份基本完整的庙碑。由于鲁迅从事抄碑比严可均要晚得多,而他又一向以亲眼所见者为依据,所以他所抄录的文本缺字不免较多。但鲁迅抄碑非常认真,绝对忠实于原文,所以不仅能订正王昶(兰泉)《金石萃编》中的若干错误②,较之严可均的辑录本亦有其较胜之处。例如第一,“显霸业于东邾,彰芧封于谯邑”句中的“芧”字,《全隋文》作“茅”,恐是形近而误。“芧”很可能是人名,当为沛国谯邑曹氏的始迁祖;如作“茅”则很容易与下文的“封”字构成一个具有专门意义的词组,好像有人被天子分封于谯邑,那是于史无据的。第二,“何世何年,还成七步”句中“年”字,《全隋文》作“生”,也是错字。原文作篆书,分明是“年”字,意思也很顺畅;误作“生”则句意无可理解。从这些地方看,鲁迅的抄本可以说是后出转精。

这份碑文对于研究曹植以至于整个曹氏家族具有相当大的意义。即如“显霸业于东邾,彰芧封于谯邑”这两句,就包含了很多有趣的历史文化信息。

关于曹氏家族的先世,当年就曾经有过几种不同的说法。《三国志·魏书·蒋济传》载:“初,侍中高堂隆论郊祀事,以魏为舜后,推舜配天。济以为舜本姓妫,其苗曰田,非曹之先,著文以追诘隆。”裴松之注云:

案蒋济《立郊议》称《曹腾碑文》云“曹氏族出于邾”,《魏书》述曹氏胤绪亦如之。魏武作《家传》,自云曹叔振铎之后,故陈思王作《武帝诔》曰“于穆武皇,胄稷胤周。”此其不同者也。及至景初,明帝从高堂隆议,谓魏为舜后,后魏为《禅晋文》,称“昔我皇祖有虞”,则其异弥盛。寻济难隆,及与尚书缪袭往反,并有理据,文多不载。

可知关于曹家的先世当时即有三种不同说法:

一是出现得最晚也最无根据的“魏为舜后”说。这大约是高堂隆一类御用意识形态专家捏造出来的提法,目的无非是借此将曹魏政权神圣化;明帝在位及其以后一段时间内这一无根之谈竟然成了主流,直至魏晋禅代时还不忘自称“有虞”即大舜之后。

二是“出于邾”说。曹腾是曹操的祖父,《曹腾碑文》出现最早,那时曹家只是大官,没有当皇帝的意思,所以说话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完全胡说。“曹氏族出于邾”,这一说法比较可靠。按《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曹操为汉相国曹参之后,裴注引王沈《魏书》云:“其先出于黄帝。当高阳世,陆终之子曰安,是为曹姓。周武王克殷,存先世之后,封曹侠于邾。春秋之世,与于盟会,逮至战国,为楚所灭。子孙分流,或家于沛。汉高祖之起,曹参以功封平阳侯,世袭爵土,绝而复绍,至今适嗣国于容城。”此说与《曹腾碑文》所说的“曹氏族出于邾”完全一致。如此则曹家可以追溯到黄帝之后裔、曾被封于邾的曹侠,汉以来的名人则是相国曹参。蒋济持这一看法与高堂隆、缪袭等人辩论,应当说他是实事求是的。

三是“曹叔振铎之后”说。曹操数典忘祖,不取《曹腾碑文》中的提法而有所创新,捏造出一个“曹叔振铎之后”的新说来,曹植也遵用此说。这一新出台的提法意味深长。曹操大约是觉得先祖中有一个相国曹参,现在自己也是汉献帝的丞相,如此则将来儿子要称帝在血统理论上会有些麻烦;而如果自家是曹叔振铎之后,那么就是周王朝的本家(按:振铎姓姬,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曾经辅佐武王伐纣,平天下以后被封于曹,其后裔即以曹为姓)。《史记·管蔡世家》载:

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其长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处,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冉季载最少。同母昆弟十人,惟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发为太子。及文王崩而发立,是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

武王既克殷纣,平天下,封功臣昆弟。于是封叔鲜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纣子武庚禄父,治殷遗民。封叔旦于鲁而相周,为周公。封叔振铎于曹……

以曹叔振铎为先祖,不仅比原先只是曹侠之后裔光荣得多,而且有了这样的家族史,曹操自比于周公并安排儿子代汉而自立为帝,那就方便得多了。尽管这样的背景不如大舜之后那样光彩照人,但是能够多少找到一些根据——那个曹叔振铎在历史上完全查明有据,拉来当祖宗也还方便,不至于被别人看穿,应当说是比较有可行性的。

《曹植碑》中不提什么“舜后”,却说成是“显霸业于东邾,彰芧封于谯邑”,这实际上是于旧说中取其三分之二,兼收并蓄地以曹侠与曹叔振铎二人为先祖。像这样兼取旧有之二说,虽然严格地讲不合逻辑,但一般地来说是更完整更稳妥,在那个时代也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中国古人在自己的祖先到底是谁这样的大问题上,实在是动足了脑筋,刻于金石垂之永远的文字当中自然更加格外讲究。

《曹植碑》大力歌颂曹植的文学才华,指出他的早逝是因为长期汲汲无欢,终于发愤而薨,是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的;肯定《七步诗》确为曹植所作,也很有意义——总是有人怀疑此诗的真实性,其实那是没有根据的③。

鲁迅对曹植评价很高,一则说他“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一则说他“文章做得好”(《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确实是曹植的两个基本点,《曹植碑》所强调的其实也正是这两点。鲁迅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下过很多功夫,而他在论著中直接引用的文献并不算多,例如这篇《曹植碑》他就从来没有提到过。鲁迅做学问,博大精深,余地宽广,绝不以罕见材料为炫耀之资,处处表现出大家风范,这里不过是一个很小的例子而已。

二、因曹植死难的建安三家

汉魏之际有三位作家——杨修、丁仪、丁廙——先后死于非命。这三剑客拥戴曹植,曹植一旦失势,他们就人头落地,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

杨修出身于弘农杨氏,这一高门自杨震以来前后四代人当过太尉,与汝南袁氏俱为“东京名族”(《后汉书·杨震列传》);杨修本人成名很早,自视极高的汉末狂士祢衡说过,他只佩服两个人:“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那时杨修刚刚20出头,尚无官职,而孔融已经50上下,且有很高的地位了。

杨修的处境一直不算很好,但他凭借杰出的个人才干,在政治舞台上活动了多年。建安初年他的父亲太尉杨彪被曹操逮捕下狱,差一点要以“大逆”罪论处,到官渡之战前夜的建安四年(199年),曹操为稳定内部,对老资格的世族官僚作出让步的姿态,于是起复杨彪为太常,25岁的杨修也得以出仕,“举孝廉,除郎中,丞相请署仓曹属主簿”;当时尚书台分二十三曹部,其中仓部掌全国仓储出纳的政令,“是时军国多事,修总知内外事,皆称意,自魏太子以下,并争与交好”(《后汉书·杨震列传》注引《典略》)。

杨修本人则最看重与曹植的关系——那时曹植很像是曹操的接班人。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植写信给杨修(《与杨德祖书》,《文选》卷42),其中评论当代作家,以杨修与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等并列,给予很高评价,同时又表明自己的志向道:“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杨子云先朝执戟之臣也,犹称丈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青年政治家曹植具有如此之高昂的政治热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考虑到其时正是曹操确立太子的前夜,这样的放言无忌,对他本人是否最为有利,是值得商榷的。所以杨修在回信(《答临淄侯笺》,《文选》卷 40)中表示谦虚说,自己与王粲等人并列实在是不敢当;而该信的重点则在规劝曹植不要轻视辞赋:

伏维君侯,少长贵盛,体发(周武王)、旦(周公)之资,有圣善之教,远近观者,徒谓能宣昭懿德,光赞大业而已;不谓复能兼览传记,留思文章,今乃含王(粲)超陈(琳),度越数子矣。观者骇视而拭目,听者倾首而竦耳。夫非体通性达,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杨雄),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諐耶?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留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鼎,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蓄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

当时曹丕在文坛上地位已经很高,一向主持文酒之会,曹植的才华只是初步有所表现,尚有巨大的潜能未及发挥,所以杨修劝告他绝对不要轻视或放弃这一领域。这里将曹植比为周武王和周公,用心极深。杨修是坚决拥护曹植为太子的,所以提到姬发,又加上一个姬旦者,则是要防止过于触目,以免欲益反损。当时丕、植兄弟争立为太子已近最后关头,形势相当严峻。曹丕的优势在居长,与世族关系密切,又富于文才,在文坛上实居于领袖地位;曹植的优势在于有“经国”之才,朝气蓬勃,得到父亲的欣赏。现在曹植在来信中只一味高谈建功立业,鄙视辞赋创作,高则高矣,但容易太露锋芒,而且顶多也只能加强原先的优势而无助于兼取众长,全面发展。因此杨修认为曹植这种高调只能减轻自己的分量,是不明智的,是“未之思”;所以他在复信中婉转地提出建议。杨修考虑问题比热情而单纯的曹植深刻得多了。

在政治方面计算得特别精明,乃是杨修一贯的风格。他一生著述不多,据《后汉书》本传所说,只有“赋、颂、碑、赞、诗、哀词、表、记、书,凡十五篇”,流传至今的就更少,但每一篇都显得工于心计。例如先前他写过一篇《司空荀爽述赞》,称颂这位前辈“砥心六经,探索道奥”,又说他“将混六合,绳以正直。散以礼乐,风以道德”,非常切合这位前辈的身份和特点。“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爽为汉末奇才,他曾经长期不肯出仕,然后就一飞冲天:“幼好学,年十二通《春秋》、《论语》,耽思经典,不应征命,积十数年。董卓秉政,复征爽,爽欲遁去,吏持之急,诏下郡,即拜平原相,行至茂林,又追拜光禄勋,视事三日,策拜司空。爽起自布衣,九十五日而至三公”(《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张璠《汉纪》)。但是他很快就去世了,史称“爽见董卓忍暴滋甚,必危社稷;其所辟取皆取才略之士,将共图之,亦与司徒王允及董卓长史何颙等为内谋,会病薨”(《后汉书·荀爽列传》)。荀爽为司空时,杨修的父亲杨彪与之同列。这位奇才是由董卓以超常的速度和力度提拔起来的,虽然其内心并不拥护董卓,甚至密谋除掉他,只是没有来得及实施,所以世人很容易把他看成董卓的人,这样,为之写述赞措辞就很为难了,分寸尤其不容易掌握。杨修的措辞含糊而准确,一味强调荀爽高尚的道德及其影响,以此来掩盖他事功方面的无所作为,很巧妙地表达了歌颂之意。又如他写过一篇《许昌宫赋》——写宫殿的辞赋历来是要铺张扬厉的,可是所谓许昌宫相当简陋,于是这篇赋就难写得很,而杨修却大书道:“俭则不陋,奢则不盈。黎民子来,不督自成。于是天子乃具法服,戒群僚,钟鼓隐而雷鸣,警跸嘈而响起。晻蔼低回,天行地止,以入于新宫,临南轩而向春……”宫殿虽破,文章调子却很高,不失皇家气度。

杨修的辞章修养在当时应当属于第一流,所以作品虽少,仍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大约是因为他太倾向于政治方面的计算了,作品的功利目的太强烈太明显,有时不免会伤害诗美。试看他作于建安十九年(214年)的《出征赋》:

嗟夫吴之小夷,负川阻而不廷。肇天子之命公,总九伯而是征。整三军而饬戒,殄征夫而叛惊。舫翼华以鳞集,苍鹰杂以星陈。塞川原而上下,蔽城隍而无垠。于是州牧覆舟,水衡戒事,饬师就部,乃讲乃试。信大海之可横,焉江湖之足忌。公命临淄,守于邺都。侯怀大舜,乃号乃谟。茂国事之足勉兮,叹经时而离居。企欢爱之偏处兮,独搔首于城隅。

题目是写曹操出征,而内容的重点却在于歌颂奉命留守邺城的临淄侯曹植,为他树立形象,制造舆论。这可以说是别有用心。《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载:“(建安)十九年,徙封临淄侯。太祖征孙权,使植留守邺,戒之曰:‘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为,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可知此时正是曹植最受曹操信任器重之时,也是他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一个关键时刻。估计就在曹植这次留守邺城期间,以曹植为中心加上杨修、二丁的集团正式形成。

这个集团以特别年轻和高智商为主要特点,但是他们没有斗得过老人很多的曹丕集团。到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十月,曹丕被立为太子,而曹植则被打发到临淄去就国④。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秋天,曹操杀掉了杨修。曹操此举应当主要是考虑未来政治局面的稳定。《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说:“太祖(曹操)既虑终始之变,以杨修颇有才略,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植益内自不安。”所谓“虑终始之变”,大有安排后事之意:他担心自己身后丕、植兄弟会发生内讧,如果他们各有党羽,旗鼓相当,那就很难收拾,不如及早削弱曹植一边,以免出现某种均势——所谓“以罪诛”,不过是另找借口,政治家曹操从来不把真正的心思暴露出来。

有两则史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杨修被杀的细节:

人有白修与临淄侯曹植饮,醉共载从司马门出,谤讪鄢陵侯彰。太祖闻之,大怒,故遂收杀之。时年四十五矣。(《后汉书·杨震列传》注引《续汉书》)

至(建安)二十四年秋,公以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乃收杀之……修死后百余日,而太祖薨。(《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典略》)

这里有许多值得分析的信息。曹植擅自开司马门出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确立曹丕为太子以前的事情,如果杨修当时也在车上,早已要受严重处分了,哪里会等到两年之后?所以有人告这么一状乃是诬告。杨修曾经建议曹植闯出邺城城门,那是另一回事,并未引起曹操大怒;看来诬告者是故意混为一谈,似乎事出有因,其实是工于诬陷。说杨修曹植“谤讪鄢陵侯彰”,更是莫须有的罪名,曹植与同胞哥哥曹彰一向关系很好,后来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病逝于洛阳时,曹彰从长安赶来奔丧,问主办丧事的贾逵“先王玺绶所在”(《三国志·魏书·贾逵传》),又对曹植说:“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曹彰传》注引《魏略》)。曹彰始终支持曹植,曹植和杨修根本用不着去“谤讪”他。这种诬告的内容对曹丕最为有利,由此正可以推知其背后的推动力量。

正因为“修与临淄侯曹植饮,醉共载从司马门出”与“谤讪鄢陵侯彰”这两条全然经不起事实和推理的检验,所以当正式宣布杨修的罪状时,拿出来的是所谓“漏泄言教”和“交关诸侯”——这两条倒是都有根据的。诸侯自然是指曹植,而所谓“漏泄言教”则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四年载:“三月,王(曹操)自长安出斜谷,军遮要以临汉中,遂至阳平。(刘)备用险拒守”,注引《九州春秋》云:“时王欲还,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鸡肋,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曹操晚年用兵受挫,心中极其不快,“鸡肋”之令近于解嘲,而杨修竟能洞察其心事,这是封建首脑不能容忍的——首脑们历来不愿意让部下摸到自己的心思,尤其不能容忍高于自己之上的智商。

《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典略》又载:“修临死,谓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为坐曹植也。”他的感觉很准确。曹操既然不让曹植继承自己的地位,当然就不愿意在他身边有杨修这样的高级智囊。

丁仪(字正礼,?―220)、丁廙(字敬礼,?―220)兄弟的父亲丁冲是曹操的老朋友,曾经劝曹操迎献帝都许昌,以此大功当上了权力很大的司隶校尉。丁仪被辟为西曹掾,后迁尚书,曹操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因为曹丕反对(说他瞎了一只眼,没有条件当曹家的快婿)未能成其好事。丁仪从此自结于曹植而与曹丕对立,曹丕也决不肯放过他,不断给他打击。丁仪的传世之作只有《厉志赋》,其中多有牢骚,说是“秽盘盂之周列,令琏瑚以抗阁。恨驴骡之进庭,屏骐骥于沟壑。”他说自己从此将自厉其志,实行“舍藏”的方针——这显然是失败以后的悲鸣。可是丁仪既已卷入宫廷斗争,“舍藏”就是不可能的了。史称“时仪恨不得尚公主,而与临淄侯亲善,数称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仪又共赞之。及太子立,欲治仪罪,转仪为右刺奸掾,欲仪自裁而仪不能。乃对中领军夏侯尚叩头求哀,尚为涕泣而不能救。后遂因职事收付狱,杀之”(《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魏略》)。曹丕杀丁仪及其弟丁廙当在他继承曹操的地位当了魏王而尚未称帝之时。

丁仪颇有思想家风采,写过一篇《刑礼论》,文章兼取儒、法两家之说,一方面强调“先礼而后刑”,同时又指出,所谓“礼”并不仅仅是叔嫂不亲之类的伦理规范,而是“别男女,定夫妇,分土地,班食物”等维持社会生活正常运转的种种必要条件,要先行把这些安排好,然后才去惩罚那些不合正常秩序的言行,那就是“刑”。这种思路比腐儒们只拘泥于种种小节高明多了,且比较靠近曹操的思想。所以当曹操与丁仪接谈之后对他大为赏识,甚至说“丁掾,好士也。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眇?是吾儿误我!”(《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魏略》)

丁廙“初辟公府,建安中为黄门侍郎”,以文才见长,与曹植关系尤其密切,曾对曹操大谈曹植的优点:“当今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实天所以锺福于大魏,而永授无穷之祚也。”据说当时曹操对此言“深纳之”(《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注引《文士传》)。

曹植在致杨修的信中曾经提到:“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丁廙说他请曹植润饰自己的文章,修订后文本之文责还是由他自己来负,请曹植动笔时不要有什么顾虑⑤——他们间关系之亲密实在不同寻常。曹植写过《与丁廙》、《与都亭侯丁廙》(一作《赠丁仪》)、《答丁敬礼王仲宣》(一作《赠丁仪王粲》),充分表明他与丁氏兄弟相知之深。

丁廙的作品现在可以看到的有《弹棋赋》与《蔡伯喈女赋》。弹棋据说是起于汉成帝时的一种博戏⑥,建安时代流行于上层社会,曹丕自称擅长此道⑦;丁廙的赋将弹棋的体制和操作说得很详细,具有相当的文献价值。《蔡伯喈女赋》当作于文姬(蔡琰)归汉之初,是关于这位才女最早也最重要的资料,尽管现存文本大约已经不全,但尚成片段;今人关于蔡琰生平和创作的异议甚多,这篇赋可以作为重要的文献资料基准。

丁仪、丁廙被杀的细节,现在所知不多,《三国志·魏书》中没有二丁的传,只是在《陈思王传》中附带说了一句“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没有更多的记载;据说陈寿向丁家索取财物,未遂,就不肯为二丁立传⑧。曹丕杀二丁无非是因为他们曾经鼓吹由曹植来当曹操的接班人,直接威胁到曹丕的核心利益。在这个问题上,古代宫廷里历来是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其他考虑的。

杨修、二丁被杀时曹植作何反应,史籍未载,看来无非是一筹莫展。曹植诗《野田黄雀行》有句云“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在当时宫廷政治的格局之下,他无从采取任何措施而只能发出这样悲愤的哀叹。二丁死难后,丁廙妻作《寡妇赋》,对曹丕的暴行提出强烈的抗议,很有骨气;曹植如果读到,应当惭愧。此事笔者已有专文谈及⑨,这里就不去多说了。

注释:

① 张彦生先生说:“见稍旧拓……每见此碑拓本,很注意考据,但未见过旧拓本。”详见《善本碑帖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 89页。按纪念陈思王曹植的这块碑原在山东东阿鱼山祠内,现在据说已移至鱼山曹植墓西北、子建祠东南,面向西,保存得还算比较好。

②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补树书屋旧事·抄碑的方法》一文中写道,鲁迅“最初抄碑虽是别有目的,但是抄下去也发生了一种校勘的兴趣,这兴趣便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才被创作和批评的兴趣替代了去。他抄了碑文,拿来和王兰泉《金石萃编》对比,看出书上的错误很多,于是他立意要来精密的写成一个可信的定本。他的方法是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广,共几行,每行几字,随后按字抄录下去,到了行末便划一条横线。至于残缺的字,昔存今残,昔缺而今微存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别注明。”《鲁迅辑校石刻手稿》第三函第五册所收的校文中,有关于《曹植碑》者一页,订正了王氏的五处错误。

③ 参见顾农《关于曹植〈七步诗〉》,《中华读书报》2009年5月20日《国学》版。

④ 详见顾农《曹植生平中的三个问题》,《扬州师院学报》1993年第1期,又收入《魏晋文章新探》一书,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⑤ “吾自得之”就是文责自负的意思,详见游国恩先生《居学偶记·曹植书义》,《游国恩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81页。

⑥ 《西京杂记》卷二:“成帝好蹴鞠,群臣以蹴鞠为劳体,非至尊所宜。帝曰:‘朕好之,可择似而不劳者奏之。’家君作弹棋以献,帝大悦。”

⑦ 详见《典论·自叙》。曹丕的《弹棋赋》载《艺文类聚》卷七十四。

⑧ 《晋书·陈寿传》:“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此说是否可信曾有争议,而尚无材料可以证伪。

⑨ 顾农《中古时代的四篇〈寡妇赋〉》,《书品》2006年第1辑;又收入《文选论丛》一书,广陵书社2007年版。

Two Problems in CAO Zhi Study

GU Nong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2, China)

According to LU Xun’s CAO Zhi manuscript “ monument”, we could find on the CAO family ancestors of several information. YANG Xiu, DING Yi, DING Yi were all important writers in Jian’an. They had been killed because crowned CAO Zhi, reflected the cruelty of court politics.

CAO Zhi; CAO family ancestry; YANG Xiu; DING Yi; DING Yi

I206

A

1006-5261(2012)01-0069-06

2011-10-30

顾农(1944―),男,江苏泰州人,教授,现已退休。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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