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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人性和悲悯情怀的平静表达

2012-08-15朱冬民

中学语文 2012年16期
关键词:卡洛斯神父母爱

朱冬民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 《礼拜二午睡时刻》讲述了一位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千里迢迢去祭拜上个礼拜被当作“小偷”打死的儿子的故事。故事简简单单,情节平平淡淡,远没有《炮兽》的惊心动魄,《沙之书》的神秘荒诞。中国“先锋小说”家余华却把《礼拜二午睡时刻》看作他最喜欢的十个短篇小说之一,作家自己也认为《礼拜二午睡时刻》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那么,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这篇小说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母爱,这是一个极其平常和普通的话题。正如余华所说:“这是一个任何时代都有可能出现的故事,因此也是任何时代的作家都可能写下的故事。”(余华:《温暖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每个作家所写的同样的作品都能够同样隽永。话题虽然常见,但作家跳出了前人的窠臼,对母爱进行了“冷处理”。作品在一种看似“平静”的基调中写出了母爱的伟大、人性的崇高,进而跳出了母爱的主题,蕴涵了巨大的悲悯情怀。

一、在时间的平缓推进中设置悬念

悬念是文学创作中造成读者某种急切期待和热烈关切的心理状态的一种手法,它是读者兴趣不断地向前延伸和欲知后事如何的迫切要求,所以悬念设置得好,就能收到读者始终怀着紧张情绪或关切心情迫切阅读的艺术效果。《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开头正如一组电影的慢镜头,似乎有意在放缓节奏,作家完全跳出故事之外,以时间的缓慢推进来设置悬念,用悬念式的客观叙述来带动情节的不断发展,从而激起读者的好奇,使读者在好奇中完成对情感的酝酿。

(一)上午十一点

此时母女俩坐在仅有她俩的三等车厢里,尽管“天气还不太热”,可是“一股煤烟气”令人窒息,“小女孩想把窗子关上,可是车窗锈住了,怎么也拽不动”。这里作者除了有意渲染火车上环境的恶劣,还特意指出母女俩 “随身带的东西——一个塑料食品袋和一束报纸裹着的鲜花”及穿着褴褛的丧服。这隐约使人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母亲“脸上露出那种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的神情”又让人感到有点意外:她们为什么穿着丧服?穿丧服的人又何以如此冷静?

(二)十二点

“天气热起来了”,车上的氛围也随之改变。原本安静的母亲也变得暴躁而不近人情。“把鞋穿上”,“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这些语言乍看只是一位母亲在训斥自己年幼不懂事的女儿。然而,小女孩“脱掉鞋子,然后到卫生间去,把那束枯萎的鲜花浸在水里”,再用“湿漉漉的报纸把鲜花包好”……这一系列的动作足以说明小女孩的乖巧懂事,母亲的斥责显然毫无道理,她是内心紧张,还是别有深意?小说的悬念还是没有解开。

(三)“快两点了”——午睡时刻

往日的这个时候,“从十一点起,商店、公共机关、学校就关了门,要等到将近四点钟火车返回的时候才开门”,“镇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觉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闷热、寂静的天气,预示着将要发生不同寻常的故事。果然,母女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偏僻小镇午睡时刻原有的宁静。情节发展至此,我们才知道这对母女大热天不顾疲倦来此的目的。

显然,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在一种缓慢的时间推移中,把人物的情感隐藏在故事的背后,作家以旁观者的口气道出了人间大爱的真情,他让读者在充分的好奇中揣摩人物的心理,期待着故事的继续发展,从而使故事更具有感染力。

二、在形象对比中平静地彰显人性

对比的创作手法在小说中经常被使用。对比能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惩恶扬善的主题更加突出。雨果在著名的《克伦威尔·序》中写道:“丑就在美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与共。”他的创作主张“美丑对照原则”是他在创作中最喜欢采取的方法,如《巴黎圣母院》中的美丑对照,写尽了雨果对人道主义的理解。

《礼拜二午睡时刻》虽然没有尖锐的对立和明显的冲突,但是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形象,我们还是可以把他们大体上分成几类:母女俩、神父兄妹和小镇上的人们。他们对被枪杀的小偷看法各异,态度不一。隐含的形象对比让读者看到了母亲的镇定与坚强。可以说,正是这些对比手法的运用才使得这篇小说的叙事更具有张力,情感更加蕴藉。教学过程中,教师可以引导学生按不同人物形象找出他们的相关信息,并进行类比对照,从而认识到母爱的伟大、人性的崇高。

(一)母亲与神父

母亲的谨慎和坚决打动了神父的妹妹,她帮忙叫醒了正在午睡的神父。神父开始对母亲并没有好感,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而已。“您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上正道吗?”神父的问话说明了他的立场,很显然,一开始神父也是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这位母亲的,而痛失爱子的母亲“忍住悲痛”、“不动声色”、一五一十地报上表格应填的内容,“仿佛是在念一份写好的材料”……因为“小偷”这不光彩的身份,母亲强忍悲痛,把对儿子的爱强行抑制在她惯有的镇定中。恰是这份淡定坦然使得开始充当道德审判的神父“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头上开始冒汗了”。而随着对话的深入,神父逐渐改变了自己对面前这对母女——“小偷”亲属的看法:由鄙夷而惭愧再到关心。

(二)母亲与小镇上的人们

母亲在向神父提出要求时,小镇的安静也被打破了。午睡时刻,“在这个钟点,大街上通常是没有人的”,可是现在乱哄哄的,很反常,“不光孩子们在街上,在杏树下面还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窗子外面净是人”,甚至“有人把鼻子贴在纱门上往里瞧”。这显然是群带着鄙视的态度来围观、看热闹的人。这场景让读者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个中国作家——鲁迅先生的小说《药》中那群围看夏瑜杀头的看客。“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鲁迅《药》)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们麻木而愚昧,小镇上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是带着道德的外衣而来的。

神父见到这情形,劝母亲“等一会儿走吧”,“那最好还是从院子的门出去”。人言可畏,连神父都畏惧、胆怯,而勇敢的母亲直到这个时候,“好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从女孩子的手里把鲜花夺过去,就向大门走去”。世俗的道德在崇高的人性面前黯然失色了。

教学过程中,教师帮助学生分析以上细节时,不妨趁机比较一下我们熟知的鲁迅笔下的夏四奶奶形象。同样是儿子,同样是因做了“不光彩的事情”被杀,同样是去祭奠,同是母亲的夏四奶奶在上坟路上,“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鲁迅《药》)很显然,夏四奶奶没有勇气面对世俗的道德,她没有勇气面对儿子“造反”的事实,但是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中这位母亲不但接受了儿子是“小偷”这一事实,而且还敢于在众人面前承认“我是他母亲”。尽管两个“儿子”所犯之事轻重程度不一样,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礼拜二午睡时刻》中这位母亲身上所具有的勇气力量和人性光辉。

三、在冷静的叙事中蕴藏悲悯情怀

小说是叙事艺术,叙事主体在营造小说世界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情感介入模式不尽相同,但从叙事本质上看,小说叙事风格生成的内在机制主要还是归于创作主体,因此,我们欣赏小说就需要把目光聚焦于创作主体——作者身上。

在重视叙事个性化的现代小说中,作者运用语言材料构建起来的叙事文本,是一条语词链,同时也是一股情绪流。当作者所采用的语言表现形式与人类某种情绪达到同态对应或异质同构时,叙事语言形式便产生了情感意绪,生成了文本独特的叙事风格。

阅读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我们有一个明显的感觉是,作家所欲表达的主观意念异乎寻常的冷静,并不使人感到作家要塞给人什么观念、道理和情感,但读者又分明地感觉到文本中潜藏着情感的暗流。这就正如同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在谈及《包法利夫人》的写作时所说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应当像上帝在造物中一样,销声匿迹,而又万能;到处感觉得到,就是看不见他。”

烈日炎炎的八月,又是一天中最热最闷的午睡时刻,母亲悄悄地走进小镇,执拗地叫醒还在睡觉的神父,这并不是因为母亲害怕小镇人的指指点点,只能偷偷摸摸地活动,而是出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大爱,她毫无顾忌、无所畏惧。在神父面前,她敢于承认自己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卡洛斯·森特诺的母亲,她说儿子很听话,为全家生计去当拳击手,“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当窗户外集聚了一群乱哄哄看热闹的人,神父想方设法保护母女俩,母亲却一把夺过鲜花,挽着女儿的手坦然地朝大街走去。我们不妨想象当时的情形,母亲神情自如,目视前方,而跑来看热闹的一群看客,他们幸灾乐祸,却反成了母女俩的一帮“饯行客”。

“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小偷”被理所当然地打死,背负一世的骂名,没有任何作为人的尊严,但熊熊燃烧的母爱,超越了庸常道德、伦理等价值观,温暖了冰窟窿里“小偷”,亦温暖了冷酷荒凉的世态人心。

毋庸置疑,母爱是《礼拜二午睡时刻》中浓墨重彩、举足轻重的一笔。而小说的深意仅止步于此么?马尔克斯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让我们回过头去琢磨几乎占据小说1/2篇幅的环境描写。火车经过的小镇,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煤烟味,另一端是一片贫瘠龟裂的土地;“镇子一模一样”,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片荒凉的旷野”,镇子一个比一个更凄凉;荒凉的车站,“地上墁的花砖已经被野草挤得开始裂开”;“小镇热得像蒸笼”,镇上的居民都困乏得在睡午觉:这一大片灰蒙蒙、昏沉沉的区域,透露出环境的贫瘠、荒凉、闭塞、落后,更揭示出生活在这方水土上的人们,他们的愚昧、麻木、守旧,乃至恶毒。小说虽然写于1962年,但创作背景比较模糊,有人说这是拉丁美洲当时的社会状况,笔者觉得这应该是一切贫困落后乡镇的真实写照,更象征着那些泥古不化、停滞不前的顽固腐朽的社会现实。

小镇的大街小巷,行走的全是持有这种思想的居民。当光着脚,腰中只系一根麻绳的“小偷”横尸雷薇卡太太门前,他们幸灾乐祸,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当听闻“小偷”家属的到来,他们倾巢而出,把大街围个水泄不通。他们缺乏对生命个体起码的宽容与尊重。小说插叙了上个礼拜一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的一个案件,从“小偷”中枪后“低哑的、有气无力的、极度疲惫的呻吟声”的描述中,读者很难判定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偷。马尔克斯有意对卡洛斯身份的这种模糊处理,是因为在作家看来,卡洛斯是否是小偷这一点对读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更应该关注的是卡洛斯的不幸,年纪轻轻就遭到了不测,他的未来、他的家庭,都从此坠入了黑暗。这,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悲痛啊!

为什么“神父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为什么“神父头上开始冒汗”?按理说神父是上帝意志的执行者,能平等对待芸芸众生,但对“小偷”卡洛斯,神父却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了解他的生活处境,更甭提为他祷告祈福。跟小镇上的普通人一样,神父认定卡洛斯道德败坏。而现在博大无边的母爱,深深地刺痛了神父麻痹的神经,使他觉察出自己的失职。自以为有道德优势的神父,长吁一口气感慨道“哎!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对上帝的稳固信念产生了动摇,不再是一副说教者抑或批判者的形象,他开始重新审视卡洛斯,审视自我,审视这个世界,对母女俩,关切取代了淡漠。闷热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这位母亲唤醒了沉睡已久的神父,也唤醒了我们这些亦如麻木守旧的小镇居民的读者,而当这位母亲义无反顾地奔向卡洛斯墓地并昂首走过大街时,我想这一幕也必将会抚平那一张张奇形怪状的阴脸。

由此可见,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叙写母亲去祭奠儿子的故事,马尔克斯有着更深刻的用意。作家是想借母亲这一形象拷问世人的良知,并告诉人们:人,不论强弱,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阶级,不论民族,都应该以慈悲为怀,都应该跳离世俗与道德的樊篱,脱去法律和伦理的外衣,为弱者捧上一束花,为弱者献上我们的理解、宽容和尊重,这才是一切社会、国家最基本的道德准则。而笔者认为这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艺术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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