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一词在汉日语中的流布与意义变迁

陆倩辉

(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一、引言

汉字词汇在日语词汇中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不过，由于中日两国历史和文化的不同，因此即使形态相同的汉字词汇，也会在语义上表现出差异，日语学界一般将此类词汇称为同形异义词。关于中日同形异义词的考察与研究由来已久，但以往之研究大多停留在综合论述和对日语现代词汇的解释和说明上[1-2]，而从语源的角度对相关词汇的历史发展过程所作的深度研究，则并不多见，在这方面，杨金萍《汉日语“人气”的词汇史比较》[3]一文提供了良好的研究范式，本文也是基于此来对中日同形异义词“我慢”展开研究。

“我慢”在汉日两种语言中均存在，但通过查阅辞典中的相关词条发现，在两种语言中，“我慢”一词无论在语义还是用法上，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如《汉语大词典》中对“我慢”的解释为:“我慢，佛教语。谓执我见而倨傲。”①相对而言，日语辞典(《大辞林》，日本三省堂，2006)中除了保留有“执我见”等佛教意义外，另有“感情や欲望のままに行動するものを抑え堪え忍ぶこと”等意义。以上释义可以看出，日语中的“我慢”在词汇的发展过程中获得了比汉语“我慢”更丰富的含义。有鉴于此，本文将以汉日语文献中的“我慢”为对照，考察“我慢”在汉日语中的意义及其变迁过程。

二、古代汉语中的“我慢”

“我慢”一词原本是对梵语“ātmamāna”的复合意译，即“我”对应于梵语中的“ātma”，“慢”对应于梵语中的“māna”。在汉语文献中，“我”字出现得较早，如甲骨文为“”，有“割截以祭”，或作为代词表示自称等意②。到了金文时期，“我”作为第一人称的意义愈加明显，而名词意义已经消失。汉许慎《说文解字》认为，“我”有“施身自谓也。或说我，顷顿也，从戈从钑。钑，或说古垂字。一曰古殺字。凡我之属皆从我”③的解释，即到《说文》时代“自谓”的意义已经固化。与“我”相比，“慢”出现得较晚，大约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如鬼谷子《李虚中命书》卷中云:“先看重轻盛衰尊卑逆顺次分彼我紧慢”，其中“慢”的意思为松懈，为“紧”的反义词。又吕望《六韬》卷三云:“有贤而不肖者有温良而为盗者有貌恭敬而心慢者”。

(一)“我慢”在汉语中的含义

“我慢”一词源于梵语的复合译词，通过佛经翻译传入中国，因此该词在古汉语文献中的意义与用法与佛教密切相关。以佛教经典总集《大藏经》为例，笔者查阅这本被最广为利用的佛教经藏，发现“我慢”一词共出现2814处。

笔者按照时代顺序，查阅《汉籍全文检索系统》(陕西师范大学4.20版)，考查“我慢”在汉语文献中的意思变迁，发现“我慢”作为一个完整的词第一次出现于非经藏文献中是在南北朝时期。

(1)我慢矜高盖斯谓也。(释慧皎《高僧传》卷十一)

(2)众生之始始从于冥初从于冥初起于我慢。(释僧祐《释迦谱》卷一)

这两个例句中所含的意思就是佛经中的用义即表示“高傲，傲慢”之义。

查阅《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的隋唐五代文献，“我慢”一共出现了29处。

(3)闻护法高名，起我慢深嫉，不阻山川，击鼓求论。(《大唐西域记·卷八一国》)

(4)若在刹利，刹利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婆罗门，婆罗门中尊，除其我慢。(《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

(5)学问莫倚聪明，打却我慢贡高。(《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拾·卷六王梵志》)

(6)有僧玄幽题此院诗，警句曰:“三万莲经三十春，半生不踏院门尘。”今有梵僧憍陈如难陀，以粉画坛，性狷急我慢，未甚通中华经。(《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

(7)六祖问:“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行行无亏，名曰沙门。大德从何方而来?生大我慢。”(《祖堂集卷第三》)

例(3)—(7)都是出自于隋唐时期的文献中，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我慢”这个词虽然不是出于经藏中，但这些文献都跟佛教、经法有关，且在意义上还是跟经藏中的“我慢”一样。

宋辽金时代的文献，一共出现了15处“我慢”。

(8)曰台屹而崇摧我慢而恭兮经华而精竦。(《赤城志卷第二十七》)

(9)切莫未得谓得起大我慢轻忽先达。(《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

(10)我慢痴山高屹屹。(《景德传灯录·卷二九》)

(11)清扬巧笑倾人城，骄气矜色增我慢。(《全宋诗卷一○二四》)

(12)其余仙众，始生我慢。(《五灯会元·卷一》)

(13)不得毁善自誉，不得自骄我慢。(《云笈七签·卷三十八说戒部一》)

由例(8)—(13)我们可以发现，到了宋辽金时期，虽然“我慢”在非经藏文献中的利用相对于隋唐时期要少，但它在这个时期的意思与前时期是没有变化的。

笔者查阅《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出现的元明清时期的文献，竟未发现有使用“我慢”之处。

为了完整地考察“我慢”在汉语史上的发展情况，笔者还通过《汉籍全文检索系统》补充查阅其中出现的民国时期的文献，发现一共出现了7处“我慢”。

(14)乃生根本四烦恼:我见、我痴、我爱、我慢是也。(《国学讲演录·诸子略说》)

(15)是故欲立立人，先圣所以垂训;贡高我慢，世尊所以设戒。(《新民说·第十二节论自尊》)

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到了近现代“我慢”的使用仍是作为佛教语引用，意思还是不变的。

通过对各个时代关于“我慢”这个词的汉语文献及对佛经的研究，笔者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在汉语史中，“我慢”基本上是始终作为佛教术语，表达“执我见而倨傲”的意思，出现在佛教经藏及其他与佛教相关的文献中。

(二)“我慢”在汉语中的常用搭配

笔者查阅古代汉语著作中出现的“我慢”，发现“我慢”常常和固定词语搭配。

(16)没尊卑，少遵敬，我慢贡高今古映。(《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

(17)无量劫来凡夫妄想谄曲邪伪我慢贡高合为一体。(《古尊宿语录·卷一大鉴下一世南岳怀让大慧禅师》)

从例(16)、(17)及例(5)等可以看出，“我慢”这一词常与“贡高”或“矜高”搭配，“贡高“(或“矜高”)所表示的意思跟“我慢”类似，都表示骄傲、自满之意。古代汉语文献中，经常把这两个词连用，均表示骄傲、傲慢之心。

三、古代日语中的“我慢”

笔者查阅了《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从上古到近世的文献中，发现一共出现了45次“我慢”。

(一)“我慢”的含义变迁

“我慢”第一次出现是在平安时代的《今昔物语集》里，一共出现了2处“我慢”。

(18)冥初ヨリ我慢ヲ發ス。我慢ヨリ癡心ヲ生ズ。(《今昔物语集卷1》)

众所周知，《今昔物语集》是古代日语关于佛法的说话集，所以“我慢”在这里是作为佛教语来使用的，这和古代汉语中的“我慢”有异曲同工之处，是以佛教词汇的姿态出现，它所表示的意思是因执着于自己的想法而产生的骄傲，从而轻视他人。

镰仓、南北朝、室町时期的文献中，“我慢”共出现18处。

(19)都ハ偏執我慢ヲ存スルハ、小智愚鈍ノイタス所也。(《沙石集》)

(20)何條其御房我慢ノ心ニテ被堀埋、高祖大師ノ御入定ニ同ジカラントスベキ樣ヤアル。(《太平记》)

(21)未だ得ざるを爲れ得たりと謂ひ、我慢の心充滿せん。(《日蓮集開目抄》)

这个时期的“我慢”的意思还是表示“高傲，傲慢”，和刚传入日本时所表示的意思没有变化。

而江户前期的文献中，“我慢”一共出现了12处。

(22)今時の僧徒、多は我慢偏執ありて、我祖は佛菩薩の化身なりと云ひ、天地の變、陰陽の化をとりて、我祖師は不思議の神力なりと説き、愚癡の男女を誑す。(《仮名法語集慈雲短篇法語》)

(23)嫉妬、情愛、我癡、我見、我愛、我慢を拂捨。(《仮名草子集夫婦宗論物語》)

(24)我慢の人たりといへども、道理をもつてその身を諌めば、用いず顏をするといふ共、心にはげにもと思ひて、いささかも謙る心有べし。(《仮名草子集伊曾保物語》)

从例(22)—(24)中我们可以发现，有例句来源于《仮名草子集》，而《仮名草子集》是江户初期描写启蒙、娱乐的物语小说，故我们可以推断，在这个时期，“我慢”的运用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与佛教相关的文献中了，它开始向世俗日常生活领域发展。

而到了江户中后期，“我慢”这个词的含义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首先在江户中期:

(25)賣り負けまいぞ勝山と名をかへ風をかへけるも。戀に我のはる我慢の山。ふもとの塵のちりひぢの。(《近松浄瑠璃集けいせい反魂香》)

(26)皆是我が身をせむる道理和御前がやうなる我慢愚癡の猿智惠を。(《近松浄瑠璃集出世景清》)

(27)我慢の色に咲き出づる心の。(《近松浄瑠璃集平家女護嶋》)

在例(25)—(27)中出现的“我慢”与佛教术语“我慢”所表达的意思已经产生了些微的变化。这里的“我慢”已经慢慢演变成为对自己想法的固执、执著，比较强调“我”这一部分，而慢慢忽略了“慢”这一部分所代表的傲慢、高傲之意。

到了江户末期，即天保年代，“我慢”这个词的含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28)我慢をするけれども、こんどの眼ばかりは苦労になるそふヨのう。(《春色辰巳園》)

(29)斯いふとわるいけれど、私とおまへと對でゐるかげを見ても、はらの立のを我慢して、かげでおまへに恨みをいへばといつて、そこが色のかなしさには、すこしは引を取ることが有るので、義理といはふじやアないかへ。(《春色辰巳園》)

(30)欲の眼に角立て母仇吉、けふはチツト我慢をしてお飯でも食て見ねへか仇どうしてさつぱり其樣な氣はないものを母そりやアどうで自身の好たことをするやうなことはねへのス。(《春色辰巳園》)

(31)私も全躰おまはんの、養子に行しつたときから、住かへに出たいと思つて、氣をもんで居ましたけれども、どふもあゝいふ意地わるだから、ゑこぢになつて出すめへと、今日まじやア我慢して居たけれど、おまはんの宅は知れるし(后略)(《春色梅児誉美》)

例(28)—(31)的4个例句中的“我慢”其后都跟着“する”这个动词，这跟现代日语中“我慢”的用法类似，且在这4个句子中所表达的意思均已经为“忍耐”之意。所以可以推断:正是从江户时代起，“我慢”逐渐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其作为“忍耐”这种意思的运用，也开始慢慢地变广泛，并沿用至今。

(二)“我慢”的固定搭配

当“我慢”运用在古代日语典籍与佛教、佛经相关的文本中，有几种固定搭配，这和古代汉语中“我慢”的用法相类似。

(32)斯ル事ニテ侍ルヲ、愚癡ノ道俗ハ、偏執我慢ノ心ヲ以テ、持戒修善ノ人ヲバ惡人ミテリ。(《沙石集》)

(33)大塔宮ヲ始進セテ、我慢·邪慢ノ小天狗共ニ至ルマデ、イシクモ計ヒ申タル哉。(《太平记》)

(34)夜々、我執我慢邪見妄想を主として、彼に隨て、苦痛惱亂の心、休時なく、本有の自性を失て、一生空大地獄を造堅て、未來永劫すみかとせん事、かなしまざるべけんや。(《仮名法語集万民徳用》)

以上3个例子都是“我慢”跟某个词搭配，且搭配的词跟“我慢”所表达的“骄傲，高傲”这一意思有一定的联系，都表示对自我看法的执著，从而产生高傲之心，忽视他人的看法。

四、“我慢”一词的中日比较

纵观出现在古代汉语文献中的“我慢”和古代日语文献中的“我慢”，通过对例子的分析对比研究，笔者发现了几个异同点:

其一，“我慢”在古代中日文献中的相同点。“我慢”在这两种语言中出现的时候，都是作为一个佛教语出现的，它所表达的意思在中日文献中是一样的，都是指“骄傲，轻视他人”。

其二，“我慢”在古代中日文献中的不同点。

从使用范围来讲，虽然“我慢”在古代汉语和日语文献中都是作为一种佛教词汇来使用的，但在古代汉语的文献中，“我慢”的出现绝大多数都是跟佛教、佛经相联系的，运用在日常生活中的情况是少之又少。而在古代日语文献中，“我慢”虽然在刚开始运用时也是出现在跟佛教相关的著作中，但是在江户时代前后，“我慢”开始慢慢运用于日常生活中，一直到现代，“我慢”在现代日语中运用于日常生活已经相当普及了。

从“我慢”这个词的感情色彩来看，出现在古代汉语文献中的“我慢”常常跟一些表示消极、否定的词汇相连用，比如“除却”“打却”等，可见“我慢”这一词在古代汉语中是不被提倡，是带有贬义的感情色彩的。而古代日语文献中出现的“我慢”，虽然运用于佛教用语时也是带有贬义、消极的感情色彩，但发展到江户末期，“我慢”首次出现了代表“忍耐”意思的用法，这种用法一直延续至今。

从“我慢”这个词的词性用法来看，在古代汉语文献中出现的“我慢”一般是作为名词来用，很少出现其他词性的用法，而在古代日语文献中出现的“我慢”有多种用法。

例(18)中的“我慢”是作为名词来使用，而例(31)中“我慢”和“して”一起相当于动词的用法。

本文通过对古代汉语和日语文献中出现的关于“我慢”的例子进行对比研究，分别阐述了“我慢”在古代汉语和古代日语中的不同用法，并将两者进行比较研究分析，总结“我慢”在古代中日文献中所运用的方式，所表达的意思及感情色彩等方面的异同点。可以推断出，虽然是同样起源于佛教的用法，但日语“我慢”在江户时期的用法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佛教用语这一概念，作为一个日常用语，其代表“忍耐”的用法逐渐推广。由于篇幅有限，没有对中日佛教经藏中出现的“我慢”进行对比研究，只能留待后续观察。

注释:

①该句由《成唯识论》卷四:“我慢者，谓倨傲，恃所执我，令心高举，故名我慢”而来，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而生出傲慢之心的意思。

②该解释出自于崔恒升的《简明甲骨文词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版，第293-294页。

③本文除特别注明外，所有汉语文献及例(1)至例(17)均来自陕西师范大学《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4.20版;日语文献及例(18)至例(34)来源于日本岩波书店《日本古典文学大系》CD-ROM。

[1] 盖利亚.汉日同形词研究[D].天津:天津师范大学，2003.

[2] 赵娟利.关于中日同形汉字词的词义比较[J].语言文字，2009(11):267.

[3] 杨金萍.汉日语“人气”的词汇史比较[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