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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语文学翻译模式的选用

2012-08-15裔传萍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宇文文学史唐诗

裔传萍

(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二系,江苏南京210039)

宇文所安是国外唐诗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汉学家。美国密执安州州立大学人文系及语言学系教授李珍华(Joseph J.Lee)说:“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说,美国唐诗研究的最可喜的现象是新秀的崛起。他们多数是第二代学者的高足。内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耶鲁出身的欧文(即宇文所安,笔者注)博士。”[1]德国汉学家顾彬曾在采访中赞扬宇文所安:“斯蒂芬·欧文排第一,他是唯一可以和欧洲人一样思考的美国汉学家,唯一一个,连他的英文也不是一个美国人的英文。他的新思想特别多,他会开拓一个新的方向……他是真正的汉学家,他在天上,我在地上。”①宇文所安1991年入选“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1994至1995年入选“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ACLS),并获得2005年“梅隆杰出成就奖”(Mellon Distinguished Achievement Award),成为美国唐诗研究领域的代表人物。从1975年出版博士论文《韩愈和孟郊的诗歌》以来,宇文所安的研究逐渐从作家研究推向诗歌史、诗学理论、文学史、文学理论的探讨,其中以唐代诗歌史的整体研究最为卓著。30余年,宇文所安共出版了10部以唐诗研究为主的著作,发表论文40余篇。他以独到的文本细读方法、开阔的文学史视角、犀利的观察及幽默的行文,为沉闷的传统学术研究带来了许多思维乐趣,为唐代诗歌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作出了不朽的贡献。

宇文所安翻译的唐代诗歌数量可谓惊人,仅三部诗歌史著作就共翻译了751首唐诗:《初唐诗》249首,《盛唐诗》216首,《晚唐诗》286首。在这些书中,宇文所安采取的主要翻译模式是语文学翻译模式。

一、唐代诗歌史的建构

宇文所安对唐诗流变研究最大的贡献是他的三部诗歌史巨著:《初唐诗》《盛唐诗》和《晚唐诗》。经过多年的辛勤努力,宇文所安通过这三部著作完整、系统地勾勒出唐代诗歌的历史图景和流动变化,为西方汉学界的唐诗研究打开了广阔的唐代诗歌史研究视野。

《初唐诗》以宫廷诗为线索,向前追溯到南朝,向后推及盛唐,对初唐时期近百年的诗歌发展作出了详尽的论述。书中一方面探讨了宫廷诗的艺术价值,本身所具有的严格的法则和惯例以及与初唐、盛唐诗歌风格发展的关系;另一方面展示了初唐诗人如何突破宫廷诗的限制、学会利用它们为自己的目标服务的历史,并且在这两方面的交织论述中勾勒了初唐的诗歌流变史。《初唐诗》写作的初衷是为盛唐诗的研究铺设背景,但是,宇文所安自己承认,“初唐诗比绝大多数诗歌都更适合于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研究”[2]2。《盛唐诗》沿用了《初唐诗》的研究方法,通过将诗歌文本放在历史进程和时代风格的框架下进行研读,展示了盛唐诗风持续变化的复杂过程。《盛唐诗》以京城诗为背景,既关注了盛唐诗坛的统一美学标准以及它在三代诗人之间的传承和发展,又密切追踪了诗人个性才能的发挥以及对诗歌传统的重新发现,并且在打破天才名家光环的同时,展示了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个持续变化的复杂过程。《晚唐诗》被誉为宇文所安在文学史写作中“从牛顿物理学到量子物理学的飞跃”[3]。全书的讨论始终放在同时代诗歌语境与手抄本文化之中进行,用历史的、具体化的写法替代了对这一时期整体的、笼统的概括。宇文所安将晚唐的诗人分为三个群体,即以白居易为首的元和遗老诗人群、贾岛姚合为首的五律诗歌巧匠,以及能代表晚唐诗歌特点的三位诗人:杜牧、李商隐和温庭筠。《晚唐诗》“更清楚地展现的不是‘流派’,而是诗人间的文学史互动”[4]。

二、为诗歌史建构而进行的翻译

(一)译者批评家

在《初唐诗》《盛唐诗》《晚唐诗》这三本诗歌史著作中,宇文所安最具决定性的身份是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而不是翻译家,虽然翻译在写作中是那么地不可或缺。刘若愚称这样的一种复合身份为译者批评家。刘若愚说:“译者批评家是那些用英语撰写有关中国诗歌的批评家,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展示原诗的风貌,并把它看成是解析的一部分。”[5]59作为译者批评家,翻译不是最终目的,翻译只是解析过程的一部分。“就作为译者的批评家来看,像汉斯·弗兰克尔(Hans Frankel,现在通常被译为傅汉思,笔者注)和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等,他们自然也希望自己所译的中国诗歌可读性强一些,但他们主旨在于表现中国原诗所具有的某些风貌及特质,而不在于用英语写出好的诗歌。”[5]61

这种语境下,翻译的出现是出于研究和论述的需要,是为了向西方读者展现唐代诗歌历史中出现的诗歌文本原貌;“文学史中的翻译是对一些特定节点的说明”[6]258,是解析的基础和原材料,也是作者观点的有力支撑。

(二)翻译作品的取舍

诗歌史文本语境中唐诗的选译取决于诗歌史论述的需要。因而宇文所安更多地是从一个史学家的视角对诗人和诗作进行选择。关于诗人的取舍,一是取决于他们与主流诗歌传统的关系。在《初唐诗》中,宇文所安将寒山和王梵志的诗排除在外,这一方面是因为作者认为他们的诗与主流诗歌传统离得太远,另一方面是因为寒山和王梵志的作品日期及作者归属方面存在的许多问题会分散对该时期文学真正问题的讨论。二是取决于作者的史学观点和论述的需要,当然也不排除作者的喜好。《韩愈和孟郊的诗歌》几乎是这两位诗人的诗歌集,作者对所译诗歌的选择“一方面根据自己的兴趣,另一方面是考虑到这些诗在诗学意义上对于两位诗人的成长和发展的重要性”[7]。在《盛唐诗》导言中,宇文所安明确表明:“我们的目的不是用主要的天才人物来定义这个时代,而是通过这个时代的真正准则来理解最伟大的诗人”[8]xii,这和宇文所安的文学史观是相一致的。宇文所安认为,文学史必须包括名家,却不应该仅仅是名家的历史,因此,在《盛唐诗》中,他专开一章介绍开元和天宝时期的次要诗人以及他们的诗作。一直以来被忽视的诗人,如贾至、薛据、崔国辅等得以在这本书中浮现。宇文所安坦承,《晚唐诗》中没有收录薛涛和鱼玄机的诗,是因为她们不属于自己所划定的晚唐时期,虽然他十分想将鱼玄机包括在晚唐之内,但是如果收录,那就意味着要收录许多她同时期的诗人,从而会导致《晚唐诗》的写作量倍增,因此,只能割爱。

对于被收录的诗人的具体作品的挑选,更多地是出于文学史论述的需要,是为了服从并服务于作者要传达的观点。宇文所安一再强调:“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诗歌的某些方面具有中心的意义,而其他方面却黯淡无光。但是这些其他方面往往正是诗歌的‘诗歌’所在。文学史和我个人对它的描述也可能变成一种局限。”[2]2宇文所安承认,诗作的选择有时仅仅只是出于文学史写作的考虑,并不等于他对诗作本身价值的唯一的判定,这种取舍更多地是宇文所安的“一家之言”,当然也必然会考虑到这些诗作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包括诗作在创作年代的影响以及后世对它们的评价),以及在文学“流变”中起到的作用。

出于这些方面的考虑和权衡,宇文所安在《初唐诗》中选译了249首诗作,《盛唐诗》中选译了216首,《晚唐诗》中选译了286首。

三、语文学(Philological)翻译模式

宇文所安说:“文学史是为了解决一定范围内的问题。写文学史意味着牺牲每首诗的完整性来关照规范和惯例的描述。文学史中的翻译是对一些特定节点的说明;它们不是阐释。我们需要保留汉学中的语文学的严谨状态(philological rigor in sinology)(尽管‘文献学’包含不同的概念,笔者注);这是中国文学研究唯一合法的基础。”[6]257-258因此,我们可以将宇文所安在诗歌史语境下的唐诗翻译特征概括为语文学翻译模式。

德国功能主义翻译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克里斯蒂安·诺德(Christiane Nord)将翻译分成文献型翻译(documentary translation)和工具型翻译(instrumental translation)。诺德认为,文献型翻译的结果是一种“元文本”(metatextual)性质的译文,这种译文是关乎一个文本或者该文本的一个或多个特定的方面。文献型翻译有不同的形式,但是它们都聚焦于原文本的不同方面。如果文献型翻译聚焦于原文本中展示的源语语言系统的字、词和句法特征的话,我们称之为逐字翻译或逐行翻译(word-for-word or interlinear translation);如果文献型翻译是为了重现原作中的措辞,但是按照译入语的规范对原作的句法结构和特色词汇作了调整,我们称之为字面翻译或文法翻译(literal or grammar translation);如果在文献型翻译中,不但以字面翻译的方式重现了原作,还在注脚或词汇表中加上了对源语文化或源语语言的必要解释,那么我们就称之为语文学翻译或学术型翻译(philological or learned translation)[9]。

与其他文献型翻译略有不同,语文学翻译通常通过字面翻译和文外解释相结合的手段,向译语读者展示源语文化的模样,以期再现原文的形式和内容。“语文学家的首要任务是既忠实于文本的语义又忠实于文本的文体修辞,而不需要顾虑潜在的读者渴望从文本中获取什么。”[10]然而,语文学翻译也常常受到质疑。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语文学翻译因为无视译语读者的感受,可能会影响译本在译入语文化中的接受和传播;后殖民翻译理论家认为,语文学翻译在方法上有将文学语言转换成非文学语言、将文学作品译成非文学作品的倾向,通过用这种译文来替代弱势文化中的文学作品、给译语读者造成误解,反过来帮助强势文化实行文化帝国主义态势。对此玛丽亚·提莫志克(Maria Tymoczko)则认为,在两种文化接触之初,用按照语文学方式翻译出来的文学文本完全代替原文本的做法,确实可能带来如此的后果,但是,对于有过广泛而纵深的交流的两种文化而言,这样的担心似乎没有太多的必要[11]。

语文学翻译通常会出现在文化交流的两个阶段:一是接触之初,译者受源语文化和文本的吸引,为了向译语读者引荐迥异于本传统的东西;二是在两种文化有了纵深的接触后,为了矫正长期以来翻译造成的蒙蔽,译者采取相对来讲“原汁原味”的翻译。通常而言,语文学翻译常常带有浓厚的研究性质,甚至有时完全是为研究服务的。

语文学翻译的译文特征通常表现为:一是为了显示原文的细节、体现原文的整体表述特征,在译文中尽可能地遵从原作的句法和风格,即使这些译文在译入语语言体系看来,是不合乎语法,甚至是“严谨”的;二是译文之后附有大量详尽的注释,并且提供可资参阅的文献。这两个特征在宇文所安《初唐诗》《盛唐诗》和《晚唐诗》中的唐诗译文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一)“严谨”状态的译文

首先,译者刻意地选择了在译文中保留汉学中语文学的严谨状态。在这些著作中,与优雅的译文相比,宇文所安更倾向于引导读者看到一些原作的模样。宇文所安在翻译中坚持语文学翻译原则,不按照英语诗歌的审美价值观改写中国诗歌;而是“在英语语言所及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传送’原诗”[6]260。出于这样的考虑,宇文所安在翻译过程中尽量避免遵照英语语言习惯和表达惯例来“归化”原文,而是更多地选择再现诗作的语序和简洁的措辞特点。对于原诗中出现的带有特定文化标识的地名、物件、典故、意象等,宇文所安几乎“照搬照译”,尽量不漏译,甚至是硬译,但是也不意译或过度翻译;对于原诗的字词含义,包括诗歌的意境,宇文所安附加了详细的注释和文内解说。

《野望》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View of the Wilds

Toward evening on East Hill gazing,/Hesitant,uncertain,nothing to depend on./On tree after tree,the colors of autumn,/On mountain after mountain,radiance of setting sun.

The herdsman turns back,driving his calves./The hunter’s horse returns,bearing a bird./I look at them;I do not know them./A long song and a yearning to“pluck the bracken.”[12]70

译文中有些表达显得支离破碎、不合乎标准的英语语法,如第一句译文,在语法上来讲,并不能构成完整的句子;但是,作为译文,它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宇文所安认为,王绩的这首诗特点正在于运用了“微妙而不可思议的并置”,因此,译文在翻译时,也尽可能保留原诗的并置效果,尤其是对第二联的翻译,几乎是紧贴原诗。为了帮助译语读者领略原诗的美,宇文所安在译文后的分析中如此解说原诗:“诗人登上高处,面对着一个秋天的世界、一个衰旧而破落的世界。第三联中,宁静的田园世界的人和物开始他们象征性的‘回归’,这些与静谧的场景十分和谐,但是即使在这里,诗人也没有归属感。第七句有力地表达了诗人对眼前景象的疏离,表现了与人类社会的隔绝,以及无处可‘归’的孤寂。”[12]70

(二)大量的注释和解说

《初唐诗》《盛唐诗》《晚唐诗》中都包括了大量的注释。其中,《初唐诗》有157条注释;《晚唐诗》一共给出了1167个注释;《盛唐诗》的317-440页全部是注释部分,约占全书的28%。这些注释,除了文献介绍和缩写介绍外,分为该著作文本注释和诗作注释两大部分,宇文所安说:“这些注释既面向中级水平的学生,也面向学者,这些注释不但涉及文本真实性的认定,也包括对文本、风格、阐释、语义以及和其他诗歌相似处的探讨。”[8]328对于一部学术型著作,注释是必须的工作,也是相当显示作者功力的工作。这些注释的存在,是对译文的有力补充和支撑。通过这些注释中对字、词、韵律、语义、典故等的解释和说明,译文读者可以更好地感受到原作的语言特点和风格风貌。

以宇文所安对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注释为例[8]384-387,宇文所安在书后的附录中,一共给这首诗附加了100条注释:注释的内容包括对这首诗韵脚的介绍,对“杜陵”的具体位置解释,以及该地与杜甫家族的关系;对与“布衣”相关联的文化信息介绍,如在解释“高冈”一词时,还考证了在古代诗歌作品中,“冈”“崇”和“陵”分别使用的场合;对“嵽嵲”“天衢”等字词的解释,也有对其他考据学家注疏的引用等。可见,这些注释本身包含了深厚的学术价值,并且与译文一起,完成向西方读者译介的任务。

四、结语

《初唐诗》《盛唐诗》《晚唐诗》是宇文所安贡献突出的三部唐代诗歌史著作。在这些著作中,宇文所安的首要身份是文学史家,其中翻译是出于研究和论述的需要,是为了向西方读者展现唐代诗歌历史中出现的诗歌文本原貌,是为了说明诗歌史上的一些节点,是解析的基础和原材料,也是作者观点的有力支撑。出于这样的翻译目的,宇文所安采取了语文学翻译模式,关注细节,尊重原文的统一完整性,宁可选择汉学中“严谨”的状态,也要尽可能地遵从原作的句法和风格,注释详尽,并且提供可资参阅的文献和解说。

注释:

①转引自《“如果美国人懂一点唐诗……”——专访宇文所安》,载于《南方周末》,2007年4月5日,第28版。

[1] 李珍华.美国学者与唐诗研究[C]//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唐代文学研究年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399

[2] 宇文所安.致中国读者[M]//宇文所安.初唐诗.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3] 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C].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5.

[4] Owen S.The Late Tang: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M].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12.

[5] 刘若愚.中国古诗评析[M].王周若龄,周领顺,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

[6] Owen S.A defense[J].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1979,1(2).

[7] Sanders T T.Stephen Owen:The Poetry of Meng Chiao and Han YÜ(Book Review)[J].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77,40(1):184.

[8] Owen S.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

[9] Nord C.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47-49.

[10] Honey D B.Incense at the Altar:Pioneering Sinologist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Philology[M].New Haven: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2001:219.

[11] Tymoczko M.Translation in a Postcolonial Context[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259.

[12] Owen S.The Poetry of the Early Tang[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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