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与拯救
——曹禺张爱玲的形上思索
2012-08-15孙羽中
孙羽中
堕落与拯救
——曹禺张爱玲的形上思索
孙羽中
人类思想文化汇流及共构的大趋势,已使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在某种程度上的结合成为时代发展的必要。“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由封闭走向开放,在这一交流与契合中,基督教原罪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更加接近于文学本质的思考。作为能动发展的信仰价值及思想文化体系,其生命力就在于不断调整自我、顺应历史潮流、化解传统与现代化之间的矛盾,在突破自我、超越自我的辩证发展中亦实现自我、完善自我。本文以新文学时期有代表性的两个作家——曹禺、张爱玲作品为文本来透视基督教原罪观及忏悔意识对中国现代文化(新文学)所产生的影响。以此为依据,剖析中国接受基督教文化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的中国新文学走向。
堕落;拯救;罪恶
“人具有罪性,人生活在罪中,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1]罪感的悲剧性意识加深和强化了人对于苦难的体验与审视。人对罪恶的自觉及其与人性之关联的自觉是人性自觉的重要标志之一。曹禺(1910-1996)和张爱玲(1920-1995)自幼生活在华洋杂处、新旧交替的现代大都市,他们所受的教会学校教育,给予他们深厚的西方文化养分及探索心灵的方法和路径。曹禺从23岁到31岁完成了他对人性的追寻和探求,他对原罪与人性之关联的思考淋漓尽致地展示在他的戏剧中,他借鉴基督教原罪理论创造出了自己的戏剧构成。《雷雨》是他要说的人生的困惑;《日出》是他要说的现世罪恶;《原野》是曹禺要说的人性之恶达到极致把一切美好事物都毁灭掉了;恶到极致产生悲剧的反弹,使得人们无法承受这样的恶带来的巨大伤害,从而开始向善,《北京人》赞美人的勇敢和进取精神,批评骄傲、残忍、虚荣、贪婪、暴戾、固执等弱点,标志着曹禺在找寻理想的完美之人。四部戏正是曹禺探索人性和人生的全部心路历程。张爱玲则用尽了自己的一生才完成了自己的追求,最终苍凉悲观地终其一生,给后人留下了浓郁的人生沧桑和启示。张爱玲认为,人类不可能完美,不可能没有缺点。因此,她的作品更为真实惨烈,其悲凉人生和情感遭遇以及俯视人生的宗教视野使她在找到自己天才之梦的同时也沦为一名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然而,她却也为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曹禺、张爱玲并不只单纯地展示苦难——单纯地审视苦难和表现苦难并不能真正体现悲剧性,也不能产生真正的悲剧感,他们深挖了隐藏其后造成苦难的终极原因。
之一:曹禺拷问“罪”
“原罪”与“忏悔”构成了曹禺剧作的中心主题,然而这在中国的文化中却很少涉及,学者周伟驰指出,中国的人性论主流传统(说主流,是因为还有分流)基本上是对人性持简单的乐观态度:只要我愿,我就能(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道家、理学、佛教(智慧论)、禅宗基本都这样,跟希腊哲学有点像。基本上是说,只要我认识到了(有智慧了),就能做到。而在基督教看来,这是盲目乐观,对人之内在分裂没有清醒的意识。奥古斯丁认为,不是人想行善就能行善的。一些汉学家谈论“意志的无力”(安乐哲谈过),也有一些海外新儒家谈“幽暗意识”,实际上就是从基督教的罪性人性论来反思儒家对人性的乐观态度。所以,对于人类生存中的悖谬感和生命伦理上的两难境地,如何从这种悖谬感和生命伦理上的两难境地中超拔出来,委实有待我们认真思考。曹禺曾说“我接触《圣经》是比较早的,小时候常到教堂去……我对巴赫这种宗教音乐也有过接触。我读了托尔斯泰的《复活》,我就非常想看看复活节是怎么回事,也想看看大弥撒的仪式。”[2]曹禺自幼生活在天津这个近代基督教浸淫最早的都市,他早年进入的南开大学,其校长张伯苓(1876—1951)就是受洗的基督徒。张伯苓一生致力于教育救国,1919年“五四”时期在天津成立了中国第一所现代私立学校——南开大学。此校注重基督信仰、科学和体育。张伯苓曾就自己为创办这所高等学府作了一番总结:“我信宗教的原因,就是发生于我的爱国心……后来,我回到本城兴办学校,遇见种种的困难,并且有时候我还抱着一种悲观,我知道这种人生观,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人终究要死。以后我常读《耶稣言行录》,看见耶稣的为人,很受感动。这一本书帮助我很多,我所以借着他的鼓励总算是还没有半途中止,而打破各种困难,还要办我的教育;换一句话说,就是要改造我们的中国人。我希望受改造的中国人,再和他们外国人比较的时候,就不在他们之下。我因为得着耶稣基督的帮助,我才起始信宗教。所以我说我的基督教的信仰,实发生在于我的爱国心。”[3]张伯苓的言行无疑会给学生时代曹禺的人生观以巨大启迪和影响。在《雷雨》序中曹禺说道:“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我用一种悲怜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怜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4]
一、“良知的内在性”的缺席
曹禺的戏剧充溢着对人类生存悲剧性的自觉。按照基督教原罪观,人在尘世中呈现自己的天性,难免要犯下种种宗教意义上的罪恶,作为上帝苦难的子民,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的生而有罪。而我们的文化中对人性阴暗面欠缺关注探究,其忏悔精神、良知的内在性内容表现极为稀薄。我们的悲剧作品欠缺深度,其原因就是奥古斯丁在对原罪的解释中所阐发的“灵魂概念”,即“内在的深度的自我”的严重缺失,或者说是对“善的缺乏”、“本体的缺乏”的无洞察。我们总是把希望和幸福寄托在某个专制的皇恩上,这种思维习惯反过来又影响到了我们的国民性灵,影响了我们作家的创作。在《窦娥冤》《琵琶记》《清忠谱》《赵氏孤儿》《雷峰塔》等剧作中是非昭彰,道德因素浓重;正面角色都没有缺点,反面人物皆丑陋可鄙,无恶不做。善恶分明。其间,我们看不见人性的挣扎,更没有直接呼吁人性自由,总是大团圆的结束。在正义一方总是获胜之时,结尾总是不忘歌颂明君、清官,由于不能正视和展示“良知的内在性”这一焦点,在表现深层自我心灵方面,在面对自身黑暗来展开灵魂对话和自我批判方面就显得苍白无力。人只有体察人性“幽暗”的存在,才可能以一种高度的自省精神彻底否定自己,从而达到获取自由和人性新生。冲破“他人”的地狱固然不容易,但正视和冲破自我的性格地狱更难。然而,只有正视,才能有真诚的自我谴责和深邃的灵魂对话。惊喜的是曹禺在“五·四时期”异军突起,丰富地展现了这一主题。
有了罪,就该受惩罚,罪与罚是并存的。曹禺所创作的各类人物无一例外地被卷进生活的漩涡中,不分富贵与贫穷,高贵与低贱,全都体验生命的苦难:为情欲、为钱财、为爱又为恨;人物在“狭之笼”中突围,注定没有结果。在曹禺剧作里,人是作为可怕欲望的产物而存在的,他们在放纵自己追求各种欲望的时候,忽视了自身之罪的事实,所以他们在罪恶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作为具有现代特征的清醒罪人,他们罪不可饶恕之处,就在于他们对“上帝”训戒的蔑视。曹禺在对人物形象性格处理上,突出了他们性格中的正反两个极端矛盾对立,着力表现他们因现实的诱惑去与神性对抗,以及他们从精神到肉体消亡的全过程。对人性的罪恶进行深度勘探,揭示了人“良知的内在性”的缺席。仇虎(《原野》)是曹禺笔下的一个生动的人物形象,他始终生活在复仇中,徘徊在双重人格的矛盾心态纠结过程里。清醒时,他承认他的复仇对象是无辜者,是大好人,于己有恩;迷茫时,则又反复强调父债子还、斩草除根,展示了人的动物本性与神性的殊死较量。仇虎没有看见“天”的存在,没有聆听到“天”的声音,也就没有了自审能力。仇虎依“自我”的欲望及历史记忆而等待时机,于是他有了“情欲”的占有和报复欲望,殊不知,这却在不自觉中离开了初衷,离开了公正,失去了道义。“复仇”遂变成了一场游戏,目的和价值都出现了摇晃和空洞。“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仇虎始终走不出那片沉郁的森林,更走不出心中沉郁的森林;人的每一步既可能迈向新生,也可能掉进深渊,既有可能上升到天堂,也有可能掉入地狱。《原野》像一首诗,是人的灵魂的诗。陈白露(《日出》)和蘩漪(《雷雨》)与仇虎一样背离了“天”的旨意,她们以自我为中心,而到受到责罚,再次显示了冥冥中有绝对的神秘力量。这两个形象与仇虎具有着完全相同的性格品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良知的内在性”的严重缺席就是人的罪性:“是人生的混乱、失衡和异化,是弄错了对象的献身态度,是偶像崇拜——崇拜自己即狂妄之罪,崇拜事物即纵欲之罪。罪使人走向低于人的存在方式,也就是走向死亡——人性的死亡”。[5]所以,这种丧失良知的追求无论它的理由是多么冠冕堂皇,也无论它的手段多么的隐蔽,悄无声息,最终结果仍是一无所有。
二、“罪感”的认同
曹禺的迅速崛起得益于他用一种人类所共同拥有的心灵语言去讲述人的不幸遭遇,以一种深广的宗教情怀来看待人的痛苦。他的立足点,他的悲悯情怀,让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民族都能深切理解并产生强烈共鸣。“五·四”以来我们开始反叛传统价值体系并着眼现代精神结构的建构,在这条道路上,曹禺可谓是一个时代先锋者。在曹禺的笔下,物质与良知、不爱与真爱、生存与死亡都在进行着激烈的角逐、对抗。灵魂的自救体现出人对自身负罪感的认同与忏悔,无论是《雷雨》《日出》,还是《原野》《北京人》,负罪者的人物形象之所以都能得到观众或读者不同程度的同情和谅解,原因也不外乎于此。
剧中人所处的世界都是闭锁的世界边缘然则存在着光明的“天边外”,昭示着突围的希望。人要想获救,就必须走向理想国。虽然《北京人》没有像前三部剧作那样有明确的基督教原罪意识,但光明和黑暗、罪恶和善良两大对立性的象征意象,同样具有鲜明的审视意识。在这部戏中,曹禺以曾家祖孙三代为情节主轴,从不同侧面展现了人心灵的彷徨与挣扎。曾家人把那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家”当作了永久的居所,哪怕它早已失去了根本意义,故此,这种的“坚守”遂变成一个喜剧性行为。庸常生活的“家”如同曾家的“棺材”,它们是束缚和僵死的象征,仅是“活着”的居所,不是生命的家园。“人”不能只知道住在世俗生活的“家”,而忘记了“人”还要住进精神和生命的“家”,选择毁灭还是选择“出走”乃人的自由。苦难出于罪恶,超越达于圣化,至善在于圣爱。正如曹禺所说“剧中人物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继续活下去,并找到了出路”。从《雷雨》到《北京人》,曹禺戏剧呈现了理想国(天堂)战胜闭锁的世界(地狱)的过程——“堕落”、“审判”与“拯救”有着逻辑上的同构关系。蘩漪的可爱与不可爱,陈白露的或死与必死,仇虎的道德与不道德,这些聚焦点放入原罪、忏悔、救赎、超越等关键词来考量、洞彻人的生存状态,发现人性层面跟宗教层面抚慰的息息相通,属于一种形而上的终极关怀。
三、在“善”“恶”两极磨难中挣扎
在善与恶的冲突中,“恶”总是残酷而又恐怖,作恶者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反弹伤害到自己身上。人性的悲剧性在于人不能够完全主宰自己,在把握自身命运方面,人类显示了不能完全自我掌控的弱点。人是生存在两极之间的动物。一面是理想,另一面是阴暗;一面是神性,另一面是魔鬼;一面是无限,另一面是有限。人的生命就是在这两极间挣扎与摸索的过程。《圣经》中有这样一句名言:“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我断不喜悦恶人死亡,惟喜悦恶人转离所行的道而活。……你们转回,转回吧!离开恶道,何必死亡呢?”[6]曹禺剧作体现出“人”自觉的自我拷问,依次经历着原罪——审判惩罚——拷问与救赎的嬗变过程。按照原罪理论,无论是性欲或物欲,只要超越了一定的道德标准,“恶”就会占了上风,从而人性步入歧途。但环视、打量人世之后,曹禺不无悲哀地看到的是这样一些画面,“人群中一些冥顽不灵的自命为‘人’的这一类动物,他们偏若充耳不闻,不肯听旷野里那伟大的凄厉的呼唤”,[7]这里说的“旷野”的“呼唤”一语,源自于《圣经·以赛亚书》40至42章,意指基督爱的呼唤得不到人们的响应;他们即使知道自身有罪,却偏偏不肯思过,这导致剧中“人”普遍的精神“焦虑”。例如《雷雨》中周朴园所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紧张,表明他对自己的罪恶虽略有认识,但并不深刻,因此,他内心不平静而集聚了巨大的恐惧。
总之,曹禺创作的每个艺术形象尤其是那些罪孽深重、陷入灵魂“善”“恶”两极磨难痛苦挣扎中的人物形象,与传统的性善论思想已有根本的不同。儒家的性善论,认为人是统一的(而不是分裂的)、能够知就行行就果,因此认为人是能够自救的,不需要外力帮助的(也就是无需上帝的恩典)。而基督教则认为人是分裂的、瘫痪的、一团混乱的乱泥,人根本无法救自己,只能靠上帝的力量介入(圣灵进入内心),才能获得新生命。曹禺的剧作蕴涵着所处时代尚未显现的未来内容和终极状态。曹禺的戏剧自觉承载了沉重的民族苦难,具有一种敢于担当苦难的精神象征。苦难不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的宿命被反复咀嚼和诠释,而是被溶释在超越人间苦难与绝望的话语中,将生命的原始膂力张扬到了极致。因此,可以说,对汉语语境长期缺乏的“神性”曹禺做出了他自己的反拨与努力。正如海伦1加德纳(Helen Gardner)所说:“悲剧既关注人们的罪性,同样也关注人们的苦难,甚至可以说,悲剧更关心前者”。曹禺的作品从人的罪和苦,深入到它们背后去找寻那人类无法逃脱、因原罪而起的苦难宿命,展示人在“善”“恶”两极磨难中的挣扎以及希望弥合彼岸与此岸分割的期盼。
之二:张爱玲对爱、善缺失的洞察
1943年,张爱玲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处女作,一鸣惊人,这年她23岁,与曹禺10年前发表《雷雨》时同岁。与曹禺一样,张爱玲的创作从不同的角度透露出忧患、虚无、自我否定和忏悔意识,只不过,张爱玲的文体缺少曹禺那样的紧张的戏剧性,书中人不分好坏,笔下极少流露一点儿同情,个个人物都脱不了俗气,然而这样写就的人物让人牵肠挂肚有咂摸不尽的滋味。最为特立殊群的就在于她“冷彻透骨”的表达方式,再大的痛苦也听不见呐喊声,更无声嘶力竭的部分,除了《金锁记》里的七巧有些歇斯底里,其他的都不曾叫嚷嚷过,还原了人的生存境况,显出张爱玲小说特有氛围——苍凉。与曹禺一样,张爱玲也身处典型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质的现代都市,特有的人生体验使得她的创作走向了对人的生存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拷问。基督教原罪观揭示了人生存的难题,与“罪”本身一样,这一难题超出了人的理解——对于人的理智来说,它们始终是有待于解开的谜。可以说,对于“罪”的理解与人对自身的理解从根本上讲就是一回事。[8]对于“罪”的理解,不仅仅是一个属于神学家的问题,而是揭示生存窘况难以绕开的话题。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张爱玲是中国新文学作家群中最具基督教原罪意识的一位,她浓厚的原罪意识使其作品犀利、深邃,呈现出丰富性和多维性。以“原罪”为解剖刀,张爱玲把深藏于人的躯体内部的人性、欲望撕开,使之昭然于世。“欲望关联着政治,但不是政治;关联着伦理,但不是伦理;关联着历史,但不是历史。更具体地说,是关联着上海,但不是上海;关联着香港,但不是香港;关联着三四十年代,但不是三四十年代。这种欲望是左右人的命运最有活力、最客观又最难用逻辑语言说明清楚的魔鬼。”[9]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全国最有影响的基督教会各类机构的总部,大多设在这里。“上海、苏州、南京三城市及其周围信徒人数最多,约占全省(指江苏省)信徒总数40%,而该地区人口仅占全省人口总数7%。”[10]教会所办学校更盛极一时,“据报告,本省教会中学学生人数居全国第一,甚至多于皖、赣、豫、湘、鄂、甘、黔、晋、陕、桂、滇及东北三省诸省教会中学学生之和。”[11]张爱玲从1931-1937年入读美国教会所办的上海圣玛利亚女校,这是当时上海著名的教会女子中学之一,它与圣约翰青年中学、桃坞中学皆为美国圣公会所设的大学预科性质的学校。这样的教育背景为少年张爱玲提供了不可磨灭的精神资产,为她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中西文化、反观传统弊端练就了一双锐眼——冷峻注视着芸芸众生。张爱玲对基督教文化有一种吸收认同的态度,并以西方现代主义者的眼光来审视中国社会人生,以高度艺术性的工笔将人性的丑陋勾勒得惟妙惟肖,将中国文化中不被关注的、或者说避而不论的人性阴暗面掀了个底朝天。她之所以“冷”,在于对她小说中的那些“不幸者”虽流露出一丝怜惜,但看穿这些人对于爱情或其它道德的坚持非常乏力。《心经》[12]中许小寒有恋父情结,为了她自己的欲望竟毁掉母亲一生的幸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虽爱乔琪,可是坠入风尘未尝不是因爱慕虚荣所累;《十八春》里的曼桢遭遇坎坷,但从未为爱情牺牲过什么;《倾城之恋》告诉我们世界并非在“进步”,历尽劫难的爱情本最使人喟叹,可白流苏根本不看重爱情,她压根不是范柳原的灵性伴侣,两人之所以好事多磨也是因为范柳原看穿了她不爱他。只是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进退维谷、地老天荒之时,欲望才会与天地同归于尽,“人”才能重新发现爱和复活天性中的真诚。这种令人震撼的颠覆性描写使这篇小说注定成为中国新文学史回廊中的一盏明灯。张爱玲将文字赋予了真正深刻的精神内涵,透出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人皆具有的局限性(即总是从自己的观点去看问题),再加上人皆赋有的自由(即意志的自由或选择行动方式的自由),这些既是使世界纷繁丰富的条件,也是造成罪的条件,就是说,罪的根源在人自身之中,人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13]每一个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罪与恶,宣告了作为世界主体的人是自私的,被无穷的欲望所控制,这种欲望导致了人性的悲哀和爱的失落,而且这种“失落”在中国较为普遍、久远,甚至这一事件并未被人深切体验和明确确认。中国历史本质的“无神性”导致了“人”的根本茫然,“人”远离神性、遗忘“上帝”,也就意识不到在“贫困时代”的历史使命。正是基于这一背景,张爱玲所揭示的“缺失”正是一种来自人生命深处的对“爱”、“善”的召唤。
一、人性的坍塌
“罪”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每个人心灵深处,到了某个时候就会爆炸。或许,人类的生存便是在最初的罪恶中诞生,又在最后的罪恶中绵延,始终无法解脱。张爱玲的笔下不放过人们不经意中表现出来的自私、软弱与渺小,显示着一种深邃。大多数发生在她小说中的情形,并非他人或社会的胁迫,也不是品质败坏,而是出于人性的弱点,即奥古斯丁所说的人的意志的缺陷,人的意志的不完善性。“罪”告诉我们,现实状态中的任何人,都是有局限的,它集中体现在人的内在的分裂上,即知识、意志(will,或译意愿)、能力的分裂致使人的意志与欲望、知识处于瘫痪状态。所以,奥古斯丁发明了一个“分裂的自我”(在这点上,跟现代人一致)。[14]如保罗所说,“我所愿意的善,我并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15]在这种罪性状态中,人无法自救,所以需要上帝的恩典,也就是圣灵在人的心里工作,使人有善知善念,并有能力去实践善念。[16]张爱玲书中,每个人无一不是带有失控的情欲,就连那些脂粉闺阁也变成社会最大的刽子手,比掌权的男性更加欺压同性、来巩固仅只是残羹剩肴的一己之利。
《沉香屑第一炉香》[17]中梁太太的金钱欲、《封锁》[18]中吴翠远、吕宗桢对于家人的复仇欲望、《金锁记》[19]中曹七巧发展到极致的人性变态,都无不来自原罪,从而导致疯狂和自私,引发更大的罪。这群生存在繁华闹市带有小资情调的人物看似岁月风华,骨子里无一不是邪念横生、恣肆纵情。梁太太“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终于满足了自己金钱欲,却过着极度的空虚的生活。为了打发光阴便想拴住晚辈,于是,葛薇龙被梁太太作为了棋子。葛薇龙骨子里看重物质,爱慕虚荣,在姑妈梁太太的设计下卷入了纸醉金迷的交际圈,一步步沦落,且还不同于一般交际花是为自己找人,她是为梁太太找人,为人作嫁,更加凄楚。葛薇龙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事业与尊严,连普通家庭妇女的安稳平淡生活都没有,成为“自愿的娼妓”。许小寒依恋着父亲,随着年龄的长大,原先朦朦胧胧的依恋变成了热烈的爱慕,最终成了父母亲之间的第三者,悲剧在无声无息中上演,本来纯洁、善良的本性在“罪”的助推下被无穷欲望、自私所玷污,最后,在一次次身不由己的行动中,善性渐渐消解,恶性日益加重,遂将父母间的爱情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最终,许小寒毁了自己的一生,也被社会所抛弃(《心经》)。至于吕宗桢和吴翠远两人本是萍水相逢,宗桢是个无钱、忍受太太窝囊气的男人,翠远则是恨家里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逼着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二者都不过是为了气气各自家里人,都是一时冲动下举措。但是,一次在电车里的邂逅,不仅成了“恋爱”的开端,而且成了他们对家人复仇的利器——即借助于对方而近于疯狂、恣肆地作恶。翠远的梦仅限于“精神上的冒险”,“封锁期间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封锁》)。人的心灵的卑琐,其行为必然呈现为着魔似的不可理喻。不知情者为报复者“原罪”的受害者,但他们通过报复寻求精神上的愉悦注定是瞬间的。在《金锁记》中,麻油店小户人家的女儿曹七巧出于对金钱、对地位的渴望嫁给大户人家有病的少爷。初入姜家时忍气吞声,“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20]她因情欲不满足而疯狂,疯狂的背后是罪性。“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21]七巧沿着虐待他人的恶性轨迹一步步地往下滑,一直滑到精神异化的最底层。可悲的是,在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生存世界(黄金)之后,她的自我却无法找到归宿了。她没有对自觉罪的自觉,亦不知道自觉恶行的后果,小说把这个人物丑恶的本性赤裸裸地撕开来,揭示了由原罪引发的欲望对人的折磨、支配和惩罚,疯狂的极致就是守住了黄金却反被黄金锁住。七巧恶意虐待女儿长安,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怖的景象之一,由人变成了魔,最后仍不免颠仆在十里洋场这座“黑天堂”里——女人难为女人的“食物链”,骨牌底端的牺牲者在张爱玲的创作中不止一次出现。她用洞察灵魂的眼睛冷静地写尽了人践踏人的悲哀,张爱玲的笔触较之曹禺剧作更不忍卒读。
二、罪是善的缺乏
《圣经·罗马书》说:“上帝就任凭他们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样不义、邪恶、贪婪、恶毒。满心是嫉妒、凶杀、争竞、诡诈、毒恨;……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们不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22]张爱玲执著而深刻地审视着人性的罪恶——从家庭辐射社会,又从社会辐射家庭。她描写家庭、恋爱、婚姻背后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困境,人的罪性的蔓延似乎没有力量来制衡,且社会的恶浊也是欲念斜生的原因。当那些芳魂艳魄被推上爱情的战场,她们无师自通地上演一出出欲擒故纵的戏,制造出一幕幕人间惨剧。《十八春》[23]中的曼璐被生活摧残得遍体鳞伤,一息尚存的老少女虽侥幸以身免,却已经失去过往的青春润泽及道德灵性。基于妒恨或其他复杂原因,她活生生地葬送了“新女性”胞妹曼桢,以此来成为填补自身的“祭品”。《色·戒》[24]里的王佳芝美若天人,又善作戏,自我陶醉于虚荣和自恋幻想里,她渴望无论在台下台上都有一种“顾盼间光彩照人”的感觉,于是甘心牺牲自己去设计美人计。凭借着美貌和薄弱、自以为是的道德正确,却不幸饮恨,落得个“丢了卿卿性命”。《茉莉香片》[25]里猥琐阴沉却有女性美的弱少年聂传庆,由于生理上缺乏安全感,在心理上产生了极端情绪与畸形的心态。他将父亲加诸于他身上的心理摧毁以同质的隐性方式加以返还,并以潜意识的“奇异的胜利”补偿了生理安全上的缺乏感,从而在心理安全上肯定了自己的能力。不幸的是,他“安全感”的获得不是通过赢得他人的重视来补偿,而是通过侵略性地攻占他人心理上的弱势来得到补偿,因而带有极端畸形的满足感。奥古斯丁明确指出:“事实上我们所谓恶,岂不就是缺乏善吗?在动物的身体中,所谓疾病和伤害,不过是指缺乏健康而已……同样,心灵中的罪恶,也无非是缺乏天然之善。”[26]由此,人本性的“罪”使人们的思想不断地在图谋行恶,并借我们的双手将之实践出来。善,尽管在理论上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动机,但是在主观上却是较为软弱的动机。罪是人性深处的某种结构,每个人都在所难免。真正的罪不是杀人放火,而是自以为义。
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认为,惟一的罪人就是自以为义的人,而惟一的义人就是自以为罪的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以自己为对,才是导致错的根本原因。这个世界的悲剧大多数不是恶人带来的,而是自以为高尚和正义的人带来的。这个世界的黑暗虽不全是为了恶而作恶所致,却也是推善致恶所致。张爱玲探讨的是人类的终极矛盾——即感性和理性的矛盾,这种上升到人类普遍高度的探讨,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层面。小说《创世纪》[27]中,张爱玲透过靠典当陪嫁物来维持全家生计的年华已去的紫薇,一一展示着要退出历史舞台的阶级、阶层、封建遗老遗少、上海租界的贵族男女们。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任何抗拒都是徒劳的、悖逆的,从她们的境遇中最能见出人心世道。面对贫困、孤独、子孙的不肖,紫薇只能发出无奈的幽忧的叹息:“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残酷的现实,使浮萍似的人物很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坚实的归属感。张爱玲在对人性批判中也隐藏着对人性的深深的理解和宽悯。正如张爱玲《倾城之恋》小说开头意味深长的描写:“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28]这些人没有希望,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守株待兔地被动等待和接受,失去了选择和自由的生机,完全丧失了生命的尊严和人类的尊严。他们的生存之道只能是明哲保身,苟且存活,失缺怜悯同情和人间友爱,人生色彩自然是无尽的苍凉,难以言说的辛酸,乃“本质的朽坏”和“善的缺乏”。[29]
三、正视困境
张爱玲敏感地洞察到“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30]各种生存的“焦虑”,如可能性、堕落、灾难和死亡,都会让人对生活、命运产生极大的质疑,进而在一次又一次的破灭中饱尝“虚无”的滋味。张爱玲以她以独特悟性描绘了处于一个“大而破”时代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因此她的笔下一寸一寸都是活的,永远多姿多彩。在深深体察到人类的荒谬感、无奈感之后,她既不像列夫·托尔斯泰那样精心构筑起理想的天国,来对抗世俗的罪恶,也不像加缪、萨特等人上升到哲学层面作出理性的玄思,更不像叔本华滑入悲观主义深渊,而是在洞悟之后“欢悦”于苦中寻乐的“物质细节上”,在无奈的叹息与认同中谈吃说穿,“知足常乐”于动荡和嘈杂的外滩公寓生活,于“可爱又可哀的年月”中抒写着对往事的深情,以寻求自我安慰。因此,在她作品中,我们听不到承受苦难的人们决绝的抗争声,甚至听不见一声怨言。
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31]中佟振保就是典型一例。“食、色,性也”,尽管佟振保特别喜欢女人,然而一旦与自己的名誉、地位冲突,或者说受到了妨碍,无论这感情曾经是多么的患难与共,多么的来之不易,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弃、割舍。但其结局却又是他所不能预料和掌控的,后来的妻子并不能让他满意,生活如枯叶般毫无色泽与亮丽。尽管头天晚上,“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但第二天一切还是照旧。在爱情面前,振保非常惧怕责任,他希望的是自己永远住在自己的单间里为所欲为。于是,一直忍耐着自己索然无味的婚姻,痛苦折磨徘徊……直到10年过去,振保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感情路,于是,他落泪了。其实,振保也代表人的共性。“也许你可以说佟振保之流是庸常的,但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32]张爱玲有一种超越空间(都市)和超越时间(历史)的哲学特点,因此,张爱玲比“五·四”第一个10年时期的代表作家丁玲、凌叔华、卢隐、谢冰莹等更具有敏锐的透视力。丁、凌、卢、谢等人的写作指向和意识多停留在对现实人生的批判,或对未来何去何从的焦虑,没有整体上对人类,特别是对现实生存状态中的人的局限性,人的内在的分裂状态进行思索,更没有进入人类和宇宙的意义深处,因而缺少了深刻的宗教哲学意蕴,缺少了能让人久久咀嚼、启发的内涵。正如奥古斯丁说的那句话:“造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盘踞在我身内的罪’”。[33]张爱玲完全打破了真假、是非、因果等伦理边界与道德判断,暗示着人类永恒的困境。
小结
真实的人生永远比戏剧更戏剧、比小说更精彩,只有永远的苦难才能逼出永远的爱。人实际上是在“无过”或者不可逃避的宿命中被赋予悲剧的命运,这就是人类“原罪”使然。“基督教神学承认,作为自然生命,作为自然的组成部分,人不能不具有局限性。任何事物若不有所局限,便不可能存在。有限性是一切存在物的构成要素,人当然亦不例外。因此,有限性本身并不是罪。”[34]曹禺、张爱玲两人都是在30岁左右就达到创作生命的高峰,对人生经验作最全面、最深刻的总结了。在他们的作品中,看似一系列“偶然”和“巧合”,但这种精心设计的“偶然”和“巧合”,却在深刻地揭示人类“原罪”沉疴宿疾何其顽,他们用艺术形式把人类的本相表露得酣畅淋漓,传达出一种对永恒的思索。按照基督教原罪观,尽管苦难与人的罪责有关,但是苦难并不是人的具体行为的直接后果。生存的困境即在于苦难往往是强加在无辜者头上的,任何人都无法通过自己的行为从根本上避免苦难。“人的生存既是负罪的,又是无辜的。”这就是基督教的“罪”观念所揭示的生存的悖论,它昭示出悲剧性最终根源于人的生存的有限性,即人类必须面对的彼岸与此岸的分割。曹禺、张爱玲都将人的生命体验,世界的本体存在、哲学思考、心理分析,上升到形而上的探索,由对个体生命的救赎,升华到对世界本体的认识,由此开创出一条融会中西,超越雅俗的文学创作道路。因此,他们的创作无疑是中国文学最有成就最值得珍视的一个部分,正因如此,曹禺的剧作在舞台上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张爱玲的作品在人世间会产生那么多的“张迷”。他们的成果将以其卓绝独特的品格,立在中国的地平线上,成为一柱标尺,标注着悠久文明的古老民族已经开始新的艰苦跋涉和寻求,这条路没有一个终于能够到达的目的地,但并非没有目标,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标存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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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丛文娟)
孙羽中,首都师范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邮政编码 10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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