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主义研究评述
2012-08-15叶敬忠孙睿昕
叶敬忠 孙睿昕
发展主义研究评述
叶敬忠 孙睿昕
国内学者一般将发展主义划为三类:拉美型发展主义,东亚型发展主义和西方型发展主义。发展主义自身固有的生成背景和否定意涵使学界普遍持一种反思的态度,目前对发展主义的批判包括哲学反思、生态反思和新发展主义三个层面。摆脱“就事论事式”和“全盘西化式”的研究态度和水准,进而转入“形而上学式”和“自主创新式”的理论探索,这是国内的发展研究需要进一步着力的方向,包括三个方面:将发展主义历史化,积极寻求另类的发展和构建新的发展价值体系。
发展主义;发展研究;另类发展;解构;后现代
30多年前,一句“发展才是硬道理”以无穷之力掀起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时至今日,“发展”已是我们时代的主旋律,这一“硬道理”毫无争议地成为政府的目标、国人的信仰和社会的共识。“发展”被我们以一种坚信不疑的态度捧上了神坛,作为全部社会行动和制度系统最终的正当性依据,所有人都为之敬仰,为之狂热,为之献身。一切人都要投身于“发展”,一切事都要让位于“发展”,我们由此形成了这样的逻辑结构:快发展就是成功,低发展就是落后,不发展就是倒退。我们的文化意识似乎越过了“要不要发展”的疑惑阶段而直接进入了对“如何发展”的终极思考。当“发展”在社会实践和制度设计层面被主流化的同时,国内学术领域也展开了对名为“发展主义”的主题的关注和研究。准确来说,“发展主义”是一个西方舶来品,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上在发展经济学、比较政治学及发展人类学等领域出现的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这样一个兼具现实特征和理论色彩的话语符号在我们这个以“发展”作为最高诉求的“发展中国家”自然是大有市场。下面我们对国内近年来的“发展主义”①发展主义一直都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范畴,它与发展理论中的其他概念经常容易混淆。为了加强综述的针对性,本文仅选取明确提出发展主义的文献。研究作一系统评述。
一、对发展主义的界定
与马克思主义、新古典主义、凯恩斯主义等这些框架清晰的理论范式不同,发展主义并没有一套稳定的知识建制,它更多是基于不同的发展实践所作的抽象总结,其内在统一性主要体现在“发展”这一共同的主题上。如果将“发展”一词粗略表述为从不发达的落后状态解脱出来的目标的话,那么发展主义就可以被看作是将这一目标进行操作化的理论、实践路径和理念信仰。国内对发展主义的界定可划为三类:拉美型发展主义、东亚型发展主义和西方型发展主义。
(一)拉美型发展主义
拉美型发展主义,又称“拉美经委会主义”,根据庞元正和丁冬红主编的《当代西方社会发展新词典》的定义,“它是特指具有拉丁美洲特色的一种经济发展思想”[1]。1970年,联合国拉丁美洲经济委员会第一任执行书记普雷维什在给美洲开发银行的报告《变革与发展——拉丁美洲的伟大任务》中指出:“发展主义可以解释为相信不需要大的变革就能加速当前的发展步伐,并确信社会不均将会在发展的强大动力中逐步消除,重要的是发展”[2]41-49。国内的相关研究主要是对普雷维什的理论进行阐述和论评。
高铦总结了发展主义所认定的拉丁美洲所面临的问题:(1)拉美落后的根源是“中心”和“外围”之间在经济上的不平等以及前者的霸权和剥削;(2)拉美国家的发展资金不足;(3)工业发展存在缺陷;(4)剩余劳动力不能被真正吸收;(5)收入分配不均;(6)国际支出持续逆差;(7)土地所有制阻碍经济发展。在此基础上,高铦还进一步概括了解决方法和途径:(1)以进口代替战略实现工业化;(2)大力利用外资、合理使用资金、加速资本积累;(3)加强外贸,使出口多样化,扩大工业品出口;(4)把剩余劳动力吸收到工业中去,把收入阶层结合进社会中来;(5)促进拉美的地区一体化,加强拉美各国间的合作;(6)搞“代议制民主政权”,避免大规模群众运动;(7)实行土改;(8)制定发展规划和发挥国家作用[3]。
高君成则认为拉美型发展主义无论在理论内容上还是分析方法上都存在一定的缺陷。其理论缺点在于:(1)对实现工业化必须立足于本国的思想未予强调;(2)忽略了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3)对工业化能够带给群众幸福的原因论证不足;(4)理论过于乐观,能否真正实现存有疑问。其分析方法缺点在于:“中心—外围”二元框架所承载的结构主义分析只看见物与物的关系,而不能揭示人与物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2]41-49。
金计初的见解独树一帜,他认为发展主义是一种历史理论。发展主义的贡献在于促进经济现代化,产生社会中间阶层及推动政治民主化,使拉丁美洲大多数国家从前资本主义阶段过渡到了资本主义阶段。因此,与其说它是一种经济理论,倒不如说它在实质上是一种指导社会发展和推动历史前进的史学理论[4]。
最后,赵长华指出了拉美发展主义的本质,他认为发展主义是在战后拉美民族运动空前高涨和中产阶级日益壮大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虽然它曾在经济实践上极大地推动了拉丁美洲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但究其根源却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理论基础,只不过是凯恩斯主义在拉丁美洲的现实运用而已[5]。而当20世纪70年代凯恩斯主义备受批判、新自由主义日益昌盛之后,发展主义也随之被很多拉美国家所抛弃,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二)东亚型发展主义
二战后,以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韩国、中国台湾地区、中国香港地区与新加坡)为首的东亚地区的飞速成长拓宽了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研究视野,尤其是20世纪20、30年代兴起的比较政治学更是将其作为重要研究对象。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比较政治学在“东亚奇迹”经验材料的基础上得出“发展主义”研究范式,该范式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占据着比较政治学的主流地位。国内的比较政治学也将这种东亚型发展主义称为“威权主义”或“专制主义”。
王新生按照时间顺利罗列了在政治体制上践行发展主义的东亚国家和地区:“迁台后的国民党政权、1957年成立的沙立政权、1961年成立的朴正熙政权、1965年新马分离后的李光耀政权、1966年成立的苏哈托政权、1970年成立的拉扎克政权、1972年实施军管的马科斯政权以及1977年邓小平的重新复出执掌政权、1986年阮文灵当选为总书记等事件分别标志着我国台湾地区、泰国、韩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中国、越南等国家和地区进入发展主义政治阶段。”[6]24-30
郁建兴对东亚型发展主义的内在理路进行了分析。此发展主义“虽然坚持经济增长是发展与现代化的先决条件,但更强调第三世界国家的特殊国情决定了最低限度的国家建构与限于匡正市场失灵的国家干预已不足敷用。发展不仅要求国家匡正市场失灵,还要求国家积极干预生产投资甚至主导、驾驭市场,没有国家计划理性指导的市场经济或者遵循美国式自由市场政策,就造成贫困与不平等的不断扩大,并为发展与现代化付出过高的经济成本”[7]。
王新生还进一步指明东亚型发展主义的必要特征:强权性政治人物、独裁性政权、技术官僚和出口导向工业化。他这样总结发展主义的弊端:“尽管经济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绩,但在发展主义政治体制下,存在着党政不分、军政不分、政企不分、各领域精英相互勾结的‘裙带资本主义’弊端,遂造成市场经济不完善、贪污腐败盛行、金融体制漏洞百出、贫富差距过大等,不仅影响到经济到达一定水平后的稳定持续增长,而且在经济全球化趋势日渐增强的状况下,很容易受到外来资本的冲击,1997年东亚爆发的金融、经济危机充分说明了这一点”[6]24-30。
(三)西方型发展主义
除了拉美型发展主义和东亚型发展主义,目前国内还有很多研究抛弃了以实践模式为依据的定义方法,而是将发展主义视为一种由西方缘起继而风行世界的意识形态,相比于以上两种立基于实践层面的发展主义,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研究路径。由于这种意识形态是以西方作为主导,所以我们将其称为西方型发展主义。如果说拉美型发展主义侧重的是产业战略,东亚型发展主义强调的是政治体制,那么西方型发展主义倾向的就是经济增长。在这种理论视角下,许宝强对发展主义的界定最具代表性:“发展主义是一种认为经济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先决条件的信念。以经济增长作为主要目标,依据不同的手段,例如高科技、工业化、国家干预或市场机制,产生出不同版本的发展主义学说——自由市场、依附发展或以发展为主导的国家等等。”[8]
学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种(西方型)发展主义是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名词,它几乎是一经确立就成为批判的标靶,或者说如同“消费主义”一样,“发展主义”这一命题本身就是为了“破”而发明的。西方型发展主义呈现出以下历史沿革:二战之后,一大批以经济学家为首的西方学者开始关注后殖民地国家的经济动态,他们就如何帮助民族独立国家走出落后和贫困状态提出了一系列相关学术理论和政策建议,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刘易斯的二元经济论、罗丹的大推进理论、纳克斯的贫困恶性循环理论及罗斯托的五阶段增长理论等。众多后殖民地国家纷纷按照西方创建的模型制定自己的现代化战略,但结果并不理想,多数国家没有因此走出困境,很多国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状况甚至出现严重倒退。这时,人类学家和文化研究学者开始对发展主义展开了彻底的反思,由此,20世纪70—80年代学界又出现了“新发展主义”或“后发展主义”的理论框架。
发展主义概念的模糊性使人们经常将其同其他意识形态相混淆,因此国内也有不少文献试图用比较的方法将其界定清晰。首先是马克思主义与发展主义的关系。由于西方型发展主义强调经济增长对社会进步的基础性功用,而马克思主义也被很多学者认定为一种经济决定论,因此不少研究将马克思主义看作是发展主义之下的一个重要范式。刘森林通过对唯物史观中发展主义的考察,指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弱发展主义”,即“既肯定现代化的普遍进步性和根本基础性,又主张通过制度变革让底层民众享受发展成果、实现全面发展的理论”[9-10]。陈向义则持相反意见,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和发展主义存在着本质的不同,前者的最终目标是人的全面解放,而后者的指向则是物质的极大丰富。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强调“以人为本”,而发展主义主旨为“以物为本”[11]。其次是消费主义与发展主义的关系。郑红娥和申端锋对两者关系进行了系统梳理,他们认为消费主义是发展主义特定历史阶段的某种呈现形式。西方现代社会的形成是一个内发的过程,根据韦伯的理论,新教伦理中勤俭节约的天职观促进了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该时期的经济制度和分配制度强调的是资本的原始积累。因此,传统发展主义的主要特征是“低消费、高积累”。而随着技术的飞速进步和物质的极大丰富,西方发达国家纷纷进入了一个以消费为主导的社会,各国大量刺激内需的政策使人们开始喜新厌旧、追求享受。这时,消费和积累的轻重关系又发生了颠倒[12-13]。
二、对发展主义的反思
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拉美债务危机和90年代的亚洲金融危机蔓延,拉美型发展主义和东亚型发展主义渐渐淡出了学人的视野,目前“发展主义”的使用几乎已经成为西方型发展主义研究的专属,故以下所称的对发展主义的反思特指对西方型发展主义题域下的各种思想和实践的检视。正如上面所述,发展主义自身固有的生成背景和否定意涵使学界普遍持一种反思的态度。对发展主义的批判主要是从以下几个角度展开的:
(一)对发展主义的哲学反思
总体而言,发展主义是在现代主体哲学影响下产生的一种意识形态。西方发展主义在全面接管世界后不久就逐步暴露出各种各样的弊端,包括环境污染、贫富分化、社会分层和公共管理危机等。大家不再如刚接受发展时那样欣喜若狂,不少学者也开始重新审视发展主义的哲学基础。
雷龙乾指出,“所谓西方发展主义哲学,就是西方从传统的基督教文明向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展开变革实践的哲学基础,它的标志性内容可以包括‘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理性主义’或‘科学主义’、‘经济主义’或‘资本主义’等诸多元素。其中,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强调以人为本的实践价值观,是发展主义哲学的价值旨归;理性主义或科学主义追求认识的客观有效性,是发展主义哲学的思维原则;而经济主义或资本主义反映经济发展、资本增殖的自发机理,促成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精神气质和文化格局”[14]。
黄平则认为发展主义哲学最大的弊端在于单面线性历史观,它“不只在于其受到了生物进化论的影响,而且更主要的还在于其认为历史的错综复杂的演变的‘宏大叙事’背后有一条‘故事主线’……确信社会的‘进步’是按照既定的步骤或阶梯由低向高逐渐演变的,它背后贯穿的‘主线’无论是黑格尔式的‘逻辑’,还是宏大历史的‘线索’,都预设了社会具有某种内生性或内发性的进步因子,哪怕尽管可能也会有‘突发事件’(政变、革命、战争、瘟疫等)一时打乱这条发展的‘主线’,但是历史不可能跳跃,更没有什么“断裂”,充其量是延缓了或加快了进步的步伐”[15]。
杨寄荣更是具体阐述了发展主义的三个主要症候:第一个症候就是物本主义,片面强调经济增长,严重忽视了发展的人本主义前提;发展主义的第二个症候是发展的目的与手段相颠倒,发展的终极目的是人的空前而全面的自由和解放,但工具主义使发展实践严重异化,呈现出为发展而发展的逻辑谬误;发展主义的第三个症候是造成了主客体的对立和分裂,人类社会被现代理性分裂为各自孤立的人类自身、人类之间和自然界,发展的机制与规范很容易失衡,出现既不受传统制度约束,又不受新制度规范的“失范”现象[16]。
(二)对发展主义的生态反思
早在20世纪60—70年代,随着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17]的出版,生态环保主义逐渐在西方崭露头角,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而中国在2000年以前,人们依然沉醉于每年增长率高达9%的GDP神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全国各地不断涌现的大规模生态污染、环境破坏和相比于过去发生频率陡增的自然灾害,人们开始重新检思我们曾一度笃信不疑的发展理念和实践模式。
黄平指出,“大规模、高速度的环境—生态恶化趋势并不是历史上的常态,而是近一两个世纪以来、特别是二战以来出现的现象,是全球性发展主义思潮和体制性开发带来的恶果……环境—生态和发展的问题常常被构造成二元对立和两难的困境:似乎要发展,就要破坏环境—生态;要保护环境—生态,就只能牺牲发展,忍受贫穷。”发展主义往往是用“阶段论”、“代价论”和“残余论”来为生态环境破坏现象辩护[18]。
在对国际上一系列权威环境报告批判性检视后,张光君指出,这些文本虽然指明了环境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但人类在发展现实中并没有提出科学对策,即使得出解决方案,也在经济、政治、外交等因素的影响下没能得以贯彻。之所以如此,他认为根源在于这些环境报告之中依然保留着对发展主义的迷信,如《人类环境宣言》中充斥着“控制自然”的信念,而《我们共同的未来》中提出的“可持续发展”则是建立在满足人类“需要”的基础上[19-20]。他还批判可持续发展“只沉醉于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乐观主义不能自拔,实质上仍然是一种欠缺全面性、协调性和科学性的发展模式,并不能切实有效地将人类社会导入真正可持续发展的轨道”[19]。
汪晖则从中国国情出发得出,要“打破发展主义共识,寻找新出路”的结论。他指出,“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源自西方国家的后工业化……西方的环境好,是因为他把一些产业弄到西方之外的地方去了,他们的后工业化变成了我们的工业化,变成了更落后地区的前工业化。”如果我们依然遵循西方发展主义的老路,不但无法解决环保难题,还将继续承受不断增长的压力。因此,环保是未来的“大政治”,一定要反思发展主义对我们思维方式的支配性,根据自己的国情确立新的发展逻辑[21]。
(三)新发展主义
进入20世纪80—90年代,众多紧跟西方脚步的欠发达国家并没有像经典发展主义理论家鼓吹和预测的那样实现全面的现代化,旧有的理论范式丧失了解释力,再加上联合国两个十年发展计划不见成效,西方国家自身爆发重重危机,很多学者在后现代主义引领下开始对发展主义展开理论反思和实践批判,这一思潮被冠名以“新发展主义”。
周穗明是国内发展研究中较早引用“新发展主义”一词的学者。她认为,“所谓新发展主义,是西方左翼基于后现代主义立场对以往发展主义理论和观念的全面清算。新发展主义力主第三世界各国摆脱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尺度,拒绝西方主流的现代化发展道路,选择一条尊重各民族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符合第三世界国家社会发展实际的‘另类’发展方式和路径”[22]。
田毅鹏和陶宇则对“新发展主义”的理论谱系及问题表达进行了概括和评论。他们认为,新发展主义是在批判旧发展主义理论的基础上,通过非西方国家的深度理论自觉而兴起的一股具有跨学科、实践性和多元体系特点的思潮。同时,“新发展主义”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场社会改革运动而存在的。在联合国、民族国家、非政府组织和公共知识分子的主导和互动下,理论和实践中产生了一系列反思性成果,包括佩鲁的《新发展观》,“可持续发展”及罗马俱乐部的《增长的极限》等等[23]。
许宝强和汪晖主编的《发展的幻象》[24]一书可看作是国内最为系统地介绍新发展主义思想的编著。该书囊括了国际上众多发展研究专家的学术精华,包括沃勒斯坦、萨林斯、班努里及埃斯科瓦尔等人的经典之作。通过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范式、历史研究、知识社会学、话语分析方法、性别视角等不同研究路径,全书对旧发展主义思想和理论进行了全方位的解构,彻底揭露了发展是为幻象的本质,同时也是对西方中心论的摆脱和对非西方文化的极大肯定。
另外,国内也有相关文献从具体批判“西方中心主义”的角度对新发展主义进行介绍。李胜认为,“以后现代主义为基础的新发展主义,对二战后发展主义的文化统治作了深刻的后现代解构,力主使新发展主义提倡的文化多样性全面取代发展主义主张的文化同一性。”在新发展主义视角下,发展主义最大的症结是构建了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范式,强调以发展为目标、以西方为准绳,从而实现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绝对替代,在此过程中,以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为基础的现代文化知识对传统文化知识进行了全面清洗,直接导致文化在发展主义话语和实践空间中呈现出齐一化和单一化特性。而新发展主义秉持了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化”、“多中心”和“反基础主义”的基础原则,指出了发展中国家不应该完全沉溺于西方价值体系,而是要结合自身的文化传统和制度实践,创建出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式和路径[25]。除了对发展主义“传统—现代”范式的批判外,程新英认为新发展主义还对旧发展主义的普世性内容和市场经济体制进行了反思。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所倡导的普世性模式提出了质疑,揭示了西方话语建构性的本质,同时还指出市场经济体制只不过是一个“经济神话”,资本主义世界从来都不存在“完全竞争的市场”。实质上,资本主义的关键因素并非市场而是垄断[26]。
三、对国内发展研究的几点思考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国内关于发展主义的研究多是一些介绍性和反思性的文献。前者主要是对国外一些著名学者的学术观点和一些发展中国家的政策实践进行梳理回顾,理论性的评述略显深度不足,跟中国实情的对比也不是十分充分;后者则主要从环保、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进行单维度批判,大多也是采用西方学术框架,与实际存在的问题有所偏差,而且缺乏理论方面的新创造。究其原因,根源在于国内的发展研究大多仅瞄准现实中出现的问题,而不十分关注理论的构建。虽然基于客观事实的描述和分析非常重要,但是,如果我们的研究只停留在实践层面,那么,缺乏理论维度的反思生命力是不会长久的,其批判也得不到应有的力度。摆脱“就事论事式”和“全盘西化式”的研究态度和水准,进而转入“形而上学式”和“自主创新式”的理论探索,这是国内的发展研究需要进一步着力的方向。邓正来的“生存性智慧”理论可作为中国发展研究超越西方范式的一大尝试。在把“生存性智慧”定义为“人们在生活实践中习得的、应对生活世界各种生存挑战的‘智慧’”的基础上,邓正来认为中国近30多年来的经济发展大体上可以被视为这样一个过程:“‘生存性智慧’在关于意识形态的‘真假结构’的庇护下、以经济交往中的‘熟人交易’和政治交往中的‘策略行动’为基本形态、以不同层次‘生存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或‘共同善’为依据、以经济发展的后果为最高‘责任伦理’判准而逐渐形成的一个‘未意图扩展’的历史进程。”[27]这一理论洞见为解释中国发展问题提供了有别于西方社会科学的新的理论视角,以此作为起点,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发挥广大博学之士的智慧,在以下几个方面加强研究的深度和理论的创新。
(一)将发展主义历史化
我们对发展主义的研究不可能脱离中国的实际国情,简言之,都是在探讨中国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来对待发展主义,全盘接受还是完全拒绝,抑或是批判吸收,如果进行扬弃那又该如何去做?在此前提之下,我们认为目前国内的发展研究多是一种“静止”的研究,仅仅把发展主义当作一个一成不变的“天生”客体,往往缺乏历史的纵深。如果我们能将发展主义放在历史的视野中考察,那么对于发展主义的产生、运行和嬗变将会有一个动态的认识,这也更有助于我们跳出现有的思维框架和方式去寻找发展主义之外的道路。在此方面,国际上的相关研究可作借鉴,其中以埃斯科瓦尔(Arturo Escobar)的《遭遇发展》[28]和萨克斯(Sachs Wolfgang)的《发展辞典》[29]为主要代表。
埃斯科瓦尔在《遭遇发展》中创造性地运用了福柯的话语分析方法将“发展”历史化,他指出,现代意义的“发展”一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二战之后由西方发达国家所发明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在世界殖民主义体系解体后继续保持其在殖民地国家的政治影响力和经济利益,并对抗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国家,构建出了一整套有关发展的话语体系。发展话语通过问题化、专业化和制度化方式进入欠发达国家并成为这些国家图强的“灵丹妙药”。在这样一个历史过程中,“发展”这一西方产业创造出两个普罗大众不易察觉的无形产品,一是真理体制,二是权力效应。发展话语所构建的真理体制是由一系列有关发展的知识组成的,其中包括工业化、科技至上、可持续发展等,它通过对表征的控制限定了人们言说、思考和实践的空间;而发展话语所产生的权力效应则是发展实践的产物,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权力形式,它具有不可见性、微观性和生产性,研究发展的学者、从事发展的工作者和笃信发展的人民最终都受困于发展产业之中无从逃脱。
而萨克斯的《发展辞典》同样采取了历史的视角来考察发展。萨克斯指出,从1949年1月20日杜鲁门讲话开始,我们就进入了发展时代,发展成为指引全人类前进的灯塔。但时至今日,一系列事实证明了发展灯塔已经出现裂缝,人们不再笃信发展,因为它并没有兑现其对人类光明前景的承诺。发展主义时代的终结取决于四个历史因素:一是发展所倡导的工业化模式使人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生态困境;二是发展本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在冷战中压制社会主义势力的工具,但随着苏联的解体,发展也丧失了其意识形态内容和政治意义;三是发展并没有如预期那样给第三世界带来繁荣,相反却导致了更多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平等;四是发展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发展其实是一个西方中心主义工程,其代价就是世界多样性的丧失。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之下,萨克斯和一批发展研究者对发展的核心概念进行了知识考古学分析,包括环境、平等、援助、市场、参与、贫困、规划和科学等。
对于中国而言,发展主义同样是历史的产物,我们应该将其放置在全球化背景下考察。发展并不是一个内生的过程,它是在中国的社会现实与西方价值系统和意识形态相互碰撞之中产生的。“发展”的蔓延必然要受制于中国原有的传统文化结构,而发展主义的盛行代表着“发展”目前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种形而上学基础。厘清“发展”在中国的发生路径及其嬗变过程,对于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发展、对待发展并构建属于自己的发展都具有实质性的效用。
(二)积极寻求另类发展
对发展主义需要反思,但也不能仅仅停留在反思层面裹足不前。如前面所说,我们需要加强对发展主义的理论研究,但这并不表示要完全脱离中国的发展实践。实质上,理论和实践应该处于不断的、相互对话的循环之中。
发展主义在全世界发展中国家备受推崇,这固然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我们不能忽略其中两个重要的原因,即第三世界遭遇“发展主义”的国情背景及“发展主义”的幻想机制。二战后,大批亚非拉的前殖民地国家虽然通过民族解放运动获得了政治独立,但由于长期的殖民统治已经破坏了它们本土的经济体系、文化道统和社会调节机制,可以说这些骤然脱离西方世界统治的民族独立国家当时处于系统失衡和一片荒芜的状态。从政府领导到社会精英,再到普通民众都一致渴求振兴国民经济,改革社会体制,在世界政治格局中争取位置,但并没有形成一个共同的方向,也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上下空有满腔激情却不知该往何处用力,可谓“拔剑四顾心茫然”。恰恰此刻,发展主义适时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发展主义总有一套美妙的修辞许人以承诺,给人以希望。它给广大第三世界人民勾勒出了一幅美好图景,使人相信只要方法得当,落后国家是完全可以赶超发达国家的,这对当时的欠发达国家极具诱惑力。虽然发展主义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但对于急于改变现状的欠发达国家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所谓病急乱投医,究竟是灵丹,还是假药,试试就知道,至于试错成本有多少,他们无暇去考虑,也无意去计算。今天我们要彻底颠覆发展主义就不能不打破这一幻象,揭露“发展”并不能带领广大第三世界国家走出困境的事实。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应该积极探寻更加有效、更加实际的其他出路。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指出发展之外存在其他道路,还要探寻其他道路在哪里。
当然,这里所言的其他道路并不意味着对原有发展道路的完全替代,而只是在发展之外寻求另类的发展。正如叶敬忠所言:“发展之外并非是对发展的否定,也就是说,‘发展之外’并非要‘不发展’……现代化的发展不会戛然而止,对现代化道路的反思也不会甘于寂寞,迎接我们的将是现代与传统的混杂文化,发展与发展之外的混杂模式。”[30]很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尤其是人类学家已经证明了这种杂合的可行性。
(三)构建新的发展价值体系
虽然说后现代主义为解构发展提供了有力武器,但后现代主义也并非要去摧毁一切规范价值。我们在对发展主义展开彻底解构之余,同样要为规范性基础留有空间,即使那可能只是一个乌托邦,它将激励我们为了理想而保有激情、不断奋斗,正如哈贝马斯所说,“如果乌托邦这块沙漠绿洲枯干,展现出的就是平庸不堪和绝望无计的精神荒漠”[31]。
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可以被看作是发展价值体系构建中的重要一环。森在书中开宗明义地提出,“自由在发展过程中居于中心地位,原因有二:一是评价性原因,即对进步的评判必须以人们拥有的自由是否得到增进为首要标准;二是实效性原因,发展的实现全面地取决于人们的自由的主体地位。”因此,自由不仅是发展的首要目的,也是发展的主要手段。他还特别考察了作为促进发展的手段的五种工具性自由(政治自由、经济条件、社会机会、透明性担保以及防护性保障)及不同工具性自由之间的补强关系[32]。
景天魁则具体探讨了发展与公正的关系。他首先厘清了公正概念的演变脉络:公正最初是由伦理学和道德观概念形成的,它在古代代表着高尚的德行和人的最高追求;到了近代,随着个人权利和平等自由理念的出现,在社会契约论的影响下,公正获得了权利和制度上的意义;而现代的公正则进一步成为一个社会政策和社会发展意义上的概念,在罗尔斯的“差异原则”和“交叠共识”的基础上,公正成为了社会发展的最高规范。此外,景天魁还论证了,经济增长、人的发展、可持续发展都不可能作为社会发展的最终保证,唯有以公正为宗旨的社会发展才能获得持续性和稳定性。最终,景天魁得出结论:“社会公正不是作为外在相关性,而是作为内在规定性,决定着社会发展的性质和趋势。”[33]
除了自由、公正,我们还有其他很多价值都可以作为新的发展价值体系的重要元素。对发展主义进行目的论的重构不仅有助于我们摆脱西方价值标尺,同时也是一种追求全人类共享的价值目标和存在规律的努力。要完成这项价值体系重建任务,我们就需要形成一种发展伦理学,而这种伦理学必须发挥其批判性和规范性的双重功能。在这一点上,德尼·古莱在《残酷的选择》[34]中所做的,冲破西方权力网络和意识形态而构建发展的道德战略的努力为我们提供了参考性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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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of Researches on Developmentalism
Ye Jingzhong Sun Ruixin
Domestic scholars normally classify developmentalism into three categories,that they are Latin American developmentalism,East Asian developmentalism and Western developmentalism respectively.The inherent generating background and the hegemony of developmentalism itself create a widespread reflection attitude among scholars.The current reflection is focused on three perspectives including philology,ecology and neo-developmentalism.Getting rid of“consider something as it stands”and“wholesale westernization”research manner and level,and then turning to“metaphysics”and“independent innovation”theoretical exploration,should be the direction that the domestic development study needs to further focus on.This direction is combined by realizing historical developmentalism,seeking the alternative development and constructing new development value system.
Developmentalism;Development studies;Alternative development;Deconstruction;Postmodern
2011-04-03
本研究获得中国农业大学科研创新专项(编号KYCX2011104)的支持。
叶敬忠,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邮编100193;孙睿昕,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常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