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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中的贫富分化与怨恨心理的生成

2012-08-15庞秀慧

关键词:乡土文化

庞秀慧

19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中的贫富分化与怨恨心理的生成

庞秀慧

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贫富分化造成了巨大社会心理变动,作家们在乡土小说中对这种贫富分化所致的怨恨心理及乡土社会的变迁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文章运用心理分析方法来分析乡土小说中的主体建构,发现乡土伦理与现代个体价值往往会产生剧烈的冲突,这种冲突混杂了农业文明的潜意识和现代城市文明的镜像景观,造成了乡土社会转型过程中主体的独特走向。由贫富分化造就的怨恨心理生成机制出发,仔细考察1990年代乡土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农民心理,我们看到农业文明已经构成了农民主体中的文化性场域,贫富分化造就的怨恨心理早已深入主体的无意识领域。由此前现代的农耕文化将永远是乡土中国的一部分,无法被彻底剥离。

乡土小说;贫富分化;怨恨心理

《联合国千年宣言》中郑重提出要尊重人类社会中必不可少的基本价值,并把发展和消除贫困①据学者研究,贫困(Poverty)是一个涉及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诸多领域的模糊概念,具有和人类需求层次相对应的动态层递过程,社会越向前发展,贫困越表现为较高层次需求的缺失,因此消除贫困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详见参考文献[1]。[1]放在格外重要的位置。这反映出一个大趋势,即贫困已经是国际社会面临的首要问题之一。在我国,贫困问题尤为严重:晚清末年开始的长期战乱使得原本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濒临崩溃[2];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采取的计划经济体制在迅速恢复社会生产的同时,也抑制了农村经济的正常发展,从根本上导致了农村的长期贫困与落后[3]131。虽然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经济条件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是大约有10%的农村人口依旧处于贫困之中[4]。贫困的感受激发了人们对自身生存环境的思考,同时也诱发了怨恨心理②舍勒在《道德构建中的怨恨》中提到,怨恨是一种基于无能体验的体验,是强烈的“无能”意识抑制人的情感所导致的结果。[5]401的生成。贫困的自我认知使得求富求强成了乡土社会的基本旋律,加速了人的自我觉醒,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带来了一系列的变故。在1990年代之后的乡土小说中,作家们对这种贫富分化所致的怨恨心理及乡土社会的变迁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探索乡土小说中怨恨心理的发生及其表现,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乡土社会在社会转型期的一些特征,并以此思考乡土中国在全球化过程中文化建构的可能性。

19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社会逐步分化,文学作为意识形态的产物之一,必然表现出“个体与他们身处其中的现实关系的想象关系”[6]。一些乡土小说以温柔敦厚的态度来看待农村的变迁,如周大新《步出密林》(《十月》1991年第3期)荀儿一家是戏猴世家,善良的荀儿不忍心看到群猴被人类所耍弄,更不忍心看到残废的振平成为她家的奴隶;但是她也无可奈何,直到开办了“聚丰农产品系统加工公司”,才真正脱离了祖传的戏猴生涯,无论是猴子还是振平都脱离了悲惨的生活。可是这种自我觉醒和自我改善对于广大的贫困农民来说缺乏可行性,因为荀儿一家有资金、有技术,相应地就具有改变生活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而长期被排斥在现代化进程之外的贫困农民很难具备应对现代生活所需要的基础能力。因此《步出密林》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想象性的寓言,虽然预示着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化的内在必然性,却无法表述出乡土中国在转型期所面临的阵痛。

其实贫困这种饱含着羞耻和屈辱的强烈情绪体验①在纳拉扬(Narayan,D.)看来,“贫困包含重要的心理范畴,例如无权力、无发言权、依附性、羞耻和屈辱。”[7]已经构成了对主体的强大刺激,长期处于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中的人们对物质需求的渴望极其强烈,流动的现代性不但瓦解了乡土中的差序格局,还带来了现代生活的镜像。身处农业文明的乡下人,无法清楚地对现代文明和后现代文明有所认知,只能感受到现代文明堆积出来的景象,“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本身展示为许多景象(spectacles)的高度聚积。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8]因此乡土小说中农民对城市的想象多以物质为出发点,例如范小青的《城乡简史》(《山花》2006年第1期)就是城市以镜像的方式诱发乡下人进军城市的历史写照,它简化了文化滞差带给人的苦痛,呈现出乡下人进城的历史合理性:自清的账本令王才发现“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没有”,他便毅然决然地举家迁往城市,虽然他们以收旧货为生,但城市的繁华已经让他们无限满足。城市构成了文明的象征,进城已经成为乡下人摆脱贫困落后的最简单快捷的手段;可他们对城市生活毫无准备,他们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又无法让他们真正进入城市生活,感受现代城市文明的真谛。为了进入城市,他们使用了最原始的资本——身体。因此,大量乡土小说中都出现了女性以身体为资本来获取城市生活的情节,呈现出强烈的消费文化特征。

可此时乡土小说中的女性心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们再也不是老舍作品中的那种饱受社会的压迫,无路而走的哀怨女子;也不是沈从文笔下那种知天乐命的妇人,一切都顺其自然,无喜无惧无忧;1990年代以后乡土小说中的女性充满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几乎是毫无畏惧地付出身体,并以此为荣;如果有哀怨,那也是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愤恨,恰如孙惠芬《天河洗浴》(《山花》2005年第6期)中的丑姑娘吉佳极其羡慕被包养的吉美,以至于因妒生恨。这三种情感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指向:老舍借此批判社会的无情和残酷;沈从文是为了淡化冲突的强度,弥合心理的创伤;但是当下的文本则表明这是个体的自主选择,因作家承认其对工业文明的合理追求并尊重其个体经验的独特性,并未加以道德评判,反而加重了价值差异所导致的怨恨情结。梁晓声《荒弃的家园》(《人民文学》1995年第11期)中的芊子就是这样。芊子穷得连内裤都穿不上,她不但怨恨那些出走四方荒弃翟村的翟村人,还打骂卧病在床的母亲,恨母亲拖累了她。当她看到小姐妹们一个个光鲜靓丽,心里充满向往,小姐妹鼓动她也出去卖身赚钱,“想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卖字,卖身子和卖别的有什么不同?”这令芊子的心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丁点儿羞耻感也没有了,不但没有了,反而因为过去自己心里一直有,非常地瞧不起自己……”为了能自由地卖身赚钱,芊子不惜烧死自己卧病在床的母亲。夏天敏《碑坊村》(《中篇小说选刊》2003年第2期)中历史留下来的贞洁碑坊再也不能产生号召力,高中生荷花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惜卖淫。土地再也无法留住农民的灵魂,乡土小说描写了大量的农民抛荒和女性卖淫。抛荒和卖淫,不意味着农民不再爱惜土地和自暴自弃,而是一种弱者的反抗②詹姆斯·C.斯科特(Scott,J.C.)通过对马来西亚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例如偷懒、装糊涂、开小差等,揭示农民与榨取他们利益的权势者斗争的社会学根源。[9],是对更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传统习俗和伦理道德再也无法压制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摆脱贫困的渴望撕掉了宗法制温情脉脉的面纱,对金钱的渴求深深地改变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张惠雯《如火的八月》(《收获》2007年第1期)中,春光自愿和哥哥出去骗婚。春光从小没有父亲,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即使天气变冷也不得不赤着脚跑,“天长日久的贫穷煎熬出了她的凶狠和野性,她很早就认定自己可以为了吃一顿饭去偷去抢。”因此第一次骗婚时,哥哥带她吃冰激凌,她非常开心,“因为那就是‘饱’的滋味儿”。冰激凌支撑起她的梦想,这就是她所看到过的城市生活:砖房、白米、海绵垫子。这种物质追求进一步瓦解了传统的家庭伦理。毕四海的《最后的田园诗》(《飞天》2003年第6期)中的兔儿作了姐夫的情人,在她眼中,感情和身体都是换取金钱的工具,为了金钱,兔儿忍受了所有的屈辱。她所认识的博士则从理论上巩固了她的信念,“抢夺、占有财富从来都是残酷的行动。从自然界到人类,特别是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这种残酷就更加六亲不认。”因此兔儿发出了这个时代女性的最强音:“宁愿放弃所有的男人,也不放弃我的财富,决不!”男人们也不例外,恩格斯(Engels)曾经提出,商品生产在道德上对男子的腐蚀,“比对妇女的腐蚀要厉害得多。”[10]笑贫不笑娼逐渐汇成时代的大合唱,叶弥《月亮的温泉》(《人民文学》2006年第10期)里的万寿菊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家庭很幸福。由于芳去温泉度假村之后变得风骚漂亮,宣称“你们想赚钱,想知道许多事,就赶快到月亮山的温泉去吧”,于是村里的年轻女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万寿菊。男人嫌弃万寿菊不能挣钱,告诉万寿菊“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也不把我当回事了。”万寿菊无奈,为了换取丈夫的笑容和家庭的幸福不得不随波逐流。

但是,传统宗法制的瓦解并不意味着变迁中的乡土伦理就可以逐渐容纳现代生活的价值观。杨怡芬《含糊道》(《长城》2004年第3期)中林英规规矩矩地做正当生意,大家却猜测她的钱来路不正,认为林英或是卖身或者做贼,连她母亲也这么认为。村民可以原谅来路不明的钱,却不能原谅女人的能干。林英自己改名林荫,因为土话分不清前鼻音后鼻音,“听上去一样,实则不一样,这才是关键。”问题是土话虽然前鼻音后鼻音分不清,可分得清英、荫:因为大家能说清楚“毛主席英明”和“祖宗荫庇”。林英身处全能政权话语和传统封建话语的夹缝之中,无法脱身。社会学家孙立平在考察总体性社会中的平民主义意识形态时,发现民众心理上仍蕴含着收入分配上的平均主义的沉淀,“在这种意识中,由权力造就的特权可以容忍,但在民间由非权力因素造成的收入上的显著差异却是不能容忍的。”[11]胡学文的《断指》(《长城》2004年第5期)控诉了这种意识,整个黄村无论是村民还是族长都借钱不还,占用仝樱的资金,迫使她卖身谋生,贫病而死,而后又因其“不洁”而不得入土为安。

崩溃中的传统乡土伦理往往以道德的名义来满足其背后的经济诉求,显示出内在的价值悖论。现代价值观念所推崇的个体价值和公平正义如果无法满足乡土社会的欲求,将永远得不到乡土伦理的肯定,关仁山《红月亮照常升起》(《十月》2001年第2期)中,村民想借用陶立独创的品牌搭配销售自家的大米,不但动用乡政府的权威,还站在雨中苦苦哀求。当陶立最终拒绝其要求后,村民愤恨地哄抢她的苹果园。李治邦的《在我们眼前消失》(《中篇小说选刊》2003年第3期)中写到乡土情义都变成了获取经济利益的手段:真正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情义的关世江,先被村民驱逐,后是自愿放逐,远离乡土社会。关世江很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关村人太认钱了”,关世江对乡土的爱与恨证实了乡土伦理的荒唐与罪恶。孙隆基曾说在中国文化对人的设计下,“孤零零的‘个人’——亦即是不受人伦与肌体关系‘定义’的个人——很容易被当作是一个‘不道德的主体。’”[12]当陶立和关世江遵循市场的经济理性时,他们无形中便成了乡土的反叛者,必然成为乡土所排斥的对象。一旦满足了其经济诉求,那么乡土伦理推崇的所谓道德也就不再成为价值标准。王君的《锁姐》(《时代文学》2006年第4期)就是如此,仅仅因为锁姐对老家人有情有义,所以无论锁姐做了多少违法乱纪的事,乡村也一直友好而热情地接纳她。梁漱溟考察中国乡土社会所得出的结论就是“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13]文化的偏失是和农业文明的生产生活形式密切相关的:内卷化的小农经济严重束缚了个人的生活空间,形成了农业文明中过度发达的群体意识,个人湮灭在群体之中,“传统社会中的个体首先是通过他对一定社会群体,亦即他对他的‘我们’的从属性而意识到自己的。”[14]这种伦理诉求并不具有现代价值理性,它其实就是费孝通所说的“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15]。很多乡土小说都对此进行了控诉,例如胡学文《目光似血》(《人民文学》2005年第7期)中,杨文广自幼父母双亡,靠全村人的帮助得以长大。为了报恩,娶了未婚先孕的芹菜;弟弟杨文义为了全村人的利益无意中犯法,村民袖手旁观;杨文广建菜站,村民宁可卖给菜贩子也不卖给他,迫使杨文广使用暴力来维护自身的生存和发展,成了地方一霸,从此为非作歹。杨文广的遭遇证实了乡土伦理与现代个体价值的冲突,这种冲突混杂了农业文明的潜意识和现代城市的镜像,造成了乡土社会转型过程中主体的独特走向。

因为农民的怨恨情结来自于贫困所形成的价值差异和冲突,其目的仅仅是获得城市镜像所呈现出的物质景象,并非其内在的价值理念。传统文化的思维惯性并没有因为物质环境的改善而改变,乡土小说中的农民普遍缺乏创新精神和学习能力,多是因循守旧和模仿镜像。童仝《慢慢浮上来》(《作家杂志》2003年第1期)中,被众人推崇为有经商头脑的李建国的经营方法仅是特价采购,贴牌销售;无法培养正常的企业文化,“喜欢员工打小报告,他觉得员工只有向他打小报告才显示对他的忠心耿耿。”他也有自己的特长,“能从甲身上联想到乙身上,能从别人的优点联想到自己的缺点”;可他只看便宜和利润,不考虑质量问题,最后泥足深陷,无法进行资本的再生产。刘庆邦《红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中的矿长宋长玉在如愿以偿之后,所追求的却是地主式的生活方式。宋长玉的价值理念显示了两重性:从日常生活上说,懂得追求生活的品位,不再以贫困为荣,不再以苦难为生活的驱动力,尊重人的正常物质需求,这是人性的复苏;但是从文化上来说,宋长玉的生活态度和整个乡土社会的价值观念有关,认为成功的标志就是拥有更多的金钱和更多的女人,只有如此才能获得尊重和认同。农民的价值追求并没有脱离传统农业文明所赋予他们的一切,所要求的依旧是农业社会中的最高理想——子女玉帛,他们根本无法摆脱阿Q的那种在太太小姐牙床上滚一滚的想法。他们对女性有着无限的渴望,所追求的又仅仅是女人的身体,根本不考虑两性之间的精神和谐与共鸣。1990年代之后的乡土小说大量地描绘了农民这种狭隘的心理:毕四海《城市里的家族》(《中篇小说选刊》1998年第5期)中的“老公”不断追求新的女人,“到底也离不开女人,一天也不行”;畀愚《杨角的年关》(《山花》2002年第12期)中杨角认为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就是和外国人搭上线,所以他找俄罗斯小姐淫乐,还得意洋洋地想“和国际接轨其实是很容易的,也是很过瘾的,关键还在经济方面”;葛水平《黑口》(《中国作家》2005年第5期)中农民眼中的现代化就是“黑油光亮的车,水光溜滑的女人”,五牛发财后想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换老婆”;巴音博罗《黑蛋的长城》(《大家》2007年第3期)中的黑蛋一口气娶了三个老婆。

因此乡土小说中的农民普遍喜欢摆阔,最害怕锦衣夜行。童仝《慢慢浮上来》(《作家杂志》2003年第1期)中李建国从来不喜欢一个人出现在公共场所,这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受别人的欺负。所以他就很向往黑社会老大的排场,一出场身后总要跟几个打手。长大后因为欲望,他又向往政治人物的排场。”即便是找朋友玩,他也会让下属给他摆场面,“跟在李建国后面,左手拿着李建国的手机,右手拎着李建国的皮包,像个保镖一样”。罗伟章《变脸》(《人民文学》2006年第3期)中包工头陈太学在外面做牛做马,却要衣锦还乡,不但买几麻袋年货,还因为被售货员耻笑,不仅拍碎了柜台的玻璃,还额外买了两床高档毛毯。除夕晚上,陈太学家连放几个小时鞭炮,“硫磺硝烟笼罩了整个村落”,“吓得整个村里没一家敢放鞭炮。”正是因为农民的价值诉求依旧是物质生活,无法容纳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因此这种主体意识依旧无法改变那种“主客体互渗与集体表象的任意关联”的“经验-直觉主义非理性思维形式”[16]322;农民越是富裕,其行为就越“体现出多样化的适应与‘反文化’精神”[17]。畀愚《杨角的年关》(《山花》2002年第12期)中,杨角建工厂前先找毛先生看风水,“这不仅是时尚,而且也是传统。”葛水平《黑口》(《中国作家》2005年第5期)中的五牛招人打黑煤,仅仅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他“三十四上心动,要大发”,还不让老婆到矿口送饭,因为女人“老往洞口走容易冲撞煤神老军爷”。

即便上升到一定的社会阶层,他们依旧很难提升自身的文化水平和精神境界,仍然依附于农业社会中的评判标准。巴音博罗《黑蛋的长城》(《大家》2007年第3期)中的黑蛋把农民发财之后的三件事“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全做完了,他闲得发慌,一心要做壮丽的事业,要做个“惊天地泣鬼神名扬四海青史留名的大玩意”。黑蛋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八达岭的古长城,他决心要学秦始皇修长城。长城修了500余米时,他前去视察:

当他爬上一处稍稍高些的点将台时,扭过头,残阳如血,群山似海,一浪一浪从遥不可及的天际涌至脚下,薄暮夕晖给青灰色的城砖贴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就使秋山与古城融为和谐的一体了。他想那古人皇帝也不过如此么,修造的东西竟千年万载地留存下来,所以后人才有个念想,有了凭祭。这么一想,就觉得今人与古人有何区别?今昔和古时又有何不同?除去漫漫时光,一样么。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自然景色是无甚差异的,王国维曾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之一境界。”[18]时光流逝,世移时迁,人对自然的感觉居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本身就证明了主体的文化特质没有丝毫改变。无论物质是否充裕,农民的主体依旧是处于前现代的农耕文明中。

这导致农民根本无法适应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社会的断裂将无可逆转,农民终将无法摆脱相对贫困的状况,这已经不单纯是物质的贫困,而是发展不足与能力贫困。银平均曾经借用布尔迪厄的“场域”来分析农村贫困的原因,指出处于文化贫困中的农民,因缺乏教育通道,因此“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贫困和缺乏状态,就会不断地被复制和再生产出来,发生社会排斥与贫困的代际传递。”[3]246然而这一问题却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胡适当年曾经乐观地以为只要改变语言媒介就可以改变国人的文化心理特征,鲁迅却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了民族的劣根性并不是简单的语言问题,而是源于民族内在的心理深层结构。但是后人所承继的又仅仅是批判国民性的主题,并没有对国民心理结构及其社会制度与文化传统进行全面的深层考察,这其实是文化建构中的一大缺憾。理想主义者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一个人是否精神健全,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取决于他所处社会的结构”[19];拉康(Jacques Lacan)则认为主体在欲望的冲动下,通过认同意象而开始自我构建时,“成熟的正常化从此决定于文化的帮助。”[20]95什么样的文化才能在中国培育出健康的精神和人格,这是需要一代代中国人不断努力思索并在实践中不断拨正方向的大问题,但是变动中的乡土文化根本无法满足这种需求。姚中才《来到广州》(《长江文艺》2001年第2期)中的大哥李白生动地诠释了这点。李白从小就为温饱而挣扎;失败的初恋让他明白了整个社会的价值需求,爱和被爱的需要从此被他剔除在人格构建之外;并且激发了他对于金钱和地位的强烈占有欲,他开始利用女子的感情作为和命运抗争的工具。爱情的能指和所指之间出现了极大的漂移,爱情的所指不再是两性的温馨共鸣与和谐发展,而是对方的家世背景。在价值差异中,他的欲望有着清晰的指向:起初为了参军,他和村支书的女儿订婚;为了上大学,他又追求团长的女儿。提升社会地位的欲望在上大学之后变得尤其强烈,为了能分到广州,他追求高干子女郑蔚;广州刺激他的金钱欲,他又去追求资本新贵;当资本新贵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时,他又对同时具有官场背景、商场背景和海外背景的女人“怦然心动”。拉康认为在创建自我时,主体越认同外界,这种认同越会反作用于主体自身,表达出“异化现实中的紊乱”。[20]141大哥身上的价值紊乱完全来自于他的感情遭遇:当初他无法满足他人的欲望,失去了自己的初恋;而后他利用感情来满足欲望,却毫无负疚感,认为:

这个世界其实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有的人一开始起点就和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有一个好的家庭,有着高贵而丰富的社会背景,而我和你,我们的父母亲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不可能带给我们一丝一毫的尊贵,所有的这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我们要爬向高层,必须要借助梯子才成。婚姻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社会关系,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聪明而对方又有足够的社会关系足以让我们成事,我们何不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要是你娶了一个打工妹,她只能把你的地位往更低一层拉。你一定要记住,对我们这种出生底层的人来讲,婚姻这架梯子是用来向上攀登的。该怎么去做,相信你自己是能够把握的。别说我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即便真有爱情这样一种东西,它也和婚姻绝对是两码事。

因此,当“我”来到大哥身边时,大哥教“我”学会腐败和嫖妓,最后“我”终于认同大哥的观点,抛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秀,接受了大哥安排的婚姻,即便偶然会有内心的孤独,但是很快就会浮上一种满足感。大哥和“我”的变化是对整个社会的批判,也展现了怨恨情结的形成及其发展。从本质上来说,怨恨其实是现代社会的必然产物,齐美尔(Georg Simmel)就认为嫉妒和怨恨是生活的常态[21];舍勒(M.Scheler)把怨恨看作现代社会的起源机制:近代社会以来的伦理变动,冲击了一元化的社会价值,激发了人的欲求,但主体的价值意识与其追求和欲望之间却不断产生冲突,当这种冲突被长久地抑制在主体内部,就会形成怨恨,其特殊性在于——一旦形成便无法消解,因为怨恨已经成为主体自身的一部分,只要有价值比较,就永远都会对主体构成压力和刺激,除非主体失去了意识,丧失了对外界的认知能力。[5]401-418乡土小说中的怨恨心理也是如此,当农民以物质为追求目标时,他们无形中忽视了文化境界的差异,但是这种差异最终还会深深地震动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无所适从、无路可走,譬如邵丽《明惠的圣诞》(《十月》2004年第6期)中的明惠,她费尽心思把自己变成城里人,但是最终发现城乡之间的鸿沟是如此巨大,真正的差异在于文化素质和精神境界,更可怕的是这种差异是不可弥合且无法跨越的,其费尽心思建构起来的自我认知便轰然倒塌。

1990年代中国社会结构转型与宏大叙事的瓦解造成了价值的真空状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社会提供给人们道德多元化的选择;然而中国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不但没有理性的自觉觉醒,反而呈现出人性的堕落和价值的混乱。其实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是个非常复杂的命题,恰如吉登斯(Giddens)所说“在现代社会中最现代化的东西里面,传统与习惯的惰性结合在一起,还在继续扮演着某种角色”[22]。在我国这个问题尤其严重: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长幼、尊卑有序的宗法共同体,虽然建国前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彻底颠覆了乡村的秩序,但并没有把宗法文化作为革命的对象,社会主义的公平正义理念和传统中的均贫富思想相结合,被改造的只是乡土社会中天然的私有性而非宗法性,因此传统文化中最为根本的思想范式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小农经济和宗法共同体束缚了人的自由意志,理性思维能力始终受到抑制。“从根本上说,理性的不发达来源于人的个性的不发达,来源于集体表象对个人理智的束缚与压抑”[16]306,由此“我国的现代化进程归根结底应是对农民社会的改造过程,这一过程不仅是变农业人口为城市人口,更重要的是改造农民文化、农民心态与农民人格。”[23]由贫富分化造就的怨恨心理生成机制出发,仔细考察1990年代乡土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农民心理,我们看到前现代的文化本身已经构成了农民主体中的文化性场域,而且历史造成的贫困心理已经成为情结深入主体的无意识领域,表明前现代的农耕文化已渗入社会文化的根基,永远无法被彻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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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p between Rich and Poor and Generation of Grudge Psychology in Rural Novels from 1990

Pang Xiuhui

From 1990,the gap between rich and poor of Chinese society has already created great changes in social psychology.Writers of rural novels pay much attention on the grudge psychology involved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arthbound society.By using the psycho-analytical method,the author finds that the huge conflicts often do exist between local ethics and modern individual value.It is this conflict,which masses up the subconscious of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with the image landscape of modern civilization,giving rise to the unique development trend of subject in the transformation process.Begin with the generative mechanism of grudge psychology,we can find the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has structured the cultural fields for farmers.Obviously,grudge psychology caused by 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has already been rooted into the unconscious part of social subjects for a long time.The pre-modern peasant culture will always belong to the Chinese earthbound society.

Rural novel;The gap between rich and poor;Grudge psychology

2011-03-07

本文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科研启动项目“1990年代以来乡土叙述中的‘冲突’美学”(SK20100114)和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校内预研项目“宗法文化的幽灵:1980年代以来乡土文学对现代价值观的接受与阐释”(编号sk20110031)的阶段性成果。

庞秀慧,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讲师,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后;邮编210044。

(责任编辑:连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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