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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柔肠问苍生——论《聊斋志异》中的正直男性神形象

2012-08-15虞卓娅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虞卓娅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神与苍生,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皇天无亲,惟德是辅”①,折射的是善良博爱的中国先民对公正、光明的人间生活的祈盼心理。蒲松龄自云“雅爱搜神”②,他在《聊斋志异》中以生花妙笔描绘了各路神灵的亮相,其中涉及正直男性神形象的篇章至少在四十篇以上。那些正直的男性神灵或出自佛道杂糅的宗教谱系,或来源于多神观念的民间崇拜,或名不见经传却无愧于神之本色的。他们对人间尸位素餐者的“不问苍生问鬼神”③反其道而行之,勇敢地干预世事,行侠义为苍生,留温情在人间,其济世情怀、倜傥风采和独特的人文光芒,与《聊斋志异》中美丽深情、精灵绝慧的狐子鬼女形象形成一种和谐的审美互补。

《聊斋志异》中的正直男性神形象与中国文学中既具神秘色彩又融入伦理文化的侠意象十分契合。他们关注苍生、行义世间的阳刚身影,映现着中国古代侠士的侠肝义胆和森然剑光。神和侠的重合,使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面对民众时平添了一份亲和力。

《聊斋志异》中正直男性神灵的干预世事,首先体现了对农事的殷殷关切。《汉书·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此后,“农立国之本,民以食为天”成为中国历代朝野人士的共识。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水灾、旱灾和蝗灾都是农业生产的大敌。明代著名农学家徐光启曾指出:“凶饥之因有三,曰水,曰旱,曰蝗。地有高卑,雨泽有偏,被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者也。”④《柳秀才》一篇就写了柳树神甘愿自身承受蝗害而保全农民庄稼的感人故事。当蝗虫渐聚山东临沂一带使人们忧心如焚时,柳树神主动找沂令透露蝗神的化身和行踪,让沂令面谒蝗神祈求免灾,蝗神答应了沂令的请求,但恨柳秀才泄其密机,“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柳树神义无反顾的自我牺牲精神,与古代义侠救世解困、舍己为人的行为准则一脉相通。柳树神的出处当来自民间信仰中的柳树精,《太平广记·薛弘机》篇记载了薛弘机与饱读经典的老柳树精论文交友的趣事,马致远杂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则写吕洞宾度脱作祟的柳树精和白梅花精的曲折经过。而《聊斋志异》则赋予了柳树神崭新的精神内核,其护民之功,可比之大侠;其杨柳之姿,又可谓之儒侠。《雷曹》描述了神人在天上行雨的生动场景。隆隆雷声中,“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神人们听说乐云鹤是雷曹带来的朋友,就欣然让他一起参与。“时苦旱,乐接器排云,遥望故乡,尽情倾注”。中国自原始农耕时代起就有了雨神崇拜和祈雨的传统,久旱逢甘霖自然是农民最大的喜事。此篇中的雷曹因感一饭之德在长江风浪中尽心救助乐云鹤,少微星夏平子为酬良朋之谊投胎作乐云鹤的儿子,雨神、雷神们也都仗义重友,无不闪耀着侠的高尚品格。《雹神》和《张不量》两篇都写到了冰雹这一气象灾害。《雹神》中的雹神在完成“上帝玉敕,雹有额数”的职守和保护百姓利益之间,听从了龙虎山张天师的叮嘱“勿伤禾稼”,“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身为威严的雹神却如此小心翼翼,体现的是可贵的恤民之心和对农民劳动成果的爱惜。《张不量》中的雹神也极尚义。因张不量家积粟甚富又乐善好施,“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于是因躲避雨雹而伏身稻禾间的路人竟然听见雹神在空中说话:“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牛癀》中六畜瘟神与陈华封的邂逅及畅饮透出一股子豪侠之气,当他藏在脑后的牛癀被陈华封无意放出后,六畜瘟神边深以自责,边告以药方叮嘱广而传之,他的坦荡与陈华封私藏秘方的狭隘形成鲜明对比。陈华封最后在六畜瘟神的惩罚和帮助中反省了自我。

《聊斋志异》笔墨酣畅地赞颂正直男性神灵对人间不平的干预。在《王者》、《库官》、《梦狼》、《聂政》、《席方平》、《董公子》等许多篇章中,神的惩恶与侠的弘义难分难解,水乳交融。《王者》写湖南巡抚派遣州佐押解六十万饷银赴京,夜宿古庙时银两全数悄然不见。同时,巡抚与爱姬共寝时爱姬头发亦突然一丝无存。巡抚欲杀州佐,却得到王者巨函:“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州佐得以开脱,而作恶多端的巡抚几日后便恐惧致死。王者对巡抚爱姬头发的一取一还,固然让人联想到唐代女侠红线女盗走田承嗣枕边金盒的故事,但其手段更神化,且“珠冠绣绂”的王者其住地兼具神府的威严和桃花源的飘渺,故文末异史氏叹曰:“是何神欤?”神力所至,犹见烈烈侠风。《库官》写朝廷命官张华东在驿亭遇见自称库官的神秘白发翁,说一直为他保管着一份二万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遗产要交还他,但当张华东奉旨祭拜南岳回途取银子时,白发翁冷冷地说:“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毕离去。张华东一算湖南之行所得馈赠,恰是此数。官员的一趟公差竟能堂而皇之搜刮到如此多的民脂民膏,而这仅是官场腐败丑恶的冰山一角,刚正侠义的库神又岂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呢!他的话无疑是对张华东及所有官吏的当头棒喝。又如《聂政》中剑客聂政从坟墓中飞跃出来对专抢民间美女的潞王之流大显神威、铲除罪恶,《席方平》中的二郎神为席方平父子大力伸冤、一扫阴霾,《董公子》中的关帝神深夜亲自救治董公子、严惩暗算董公子的凶犯以明善恶,《鹰虎神》中的鹰虎神目光如电路抓小偷,《公孙夏》中的关帝神厉声斥责卖官鬻爵者“卖爵罪重!”……可谓神之亮剑,民心所向;剑光过处,侠气干云。《梦狼》一篇对贪官的惩治富有层次感和戏谑性:白甲的衙门里“官虎而吏狼”,两个金甲猛士用巨锤敲落了化为恶虎的白甲的门牙,可谓神已悬剑;不知悔改的白甲仍自得地紧抱着他的为官信条:“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他果真以残民谄上获得升迁,但人神共愤,白甲旋即人头落地;神人出于对善良的白翁的怜悯使白甲复活,却反装了他的头颅。这个倒行逆施“不复齿人数”的白甲,毋宁说是神为挽救沉沦的人性而留存的反面教材啊!

值得关注的是,《司文郎》、《于去恶》、《罗刹海市》、《织成》等篇写了正直男性神对世间科考的干预和对文士的援手。《司文郎》中的宋姓少年先为鬼后为神,才情横溢的他在孔圣人力荐下任职梓潼府即文昌府司文郎。他一度滞留阳世,十分尽心地帮助才德兼备的知友王生习文应试,但试官的昏愦和文场的荒谬竟使他愿望落空、黯然离去,他的那份失落和真挚情意令人感慨系之。《于去恶》一篇直言“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就是因为考官只认钱财不辨妍媸,幸逢张桓候翼德巡视阳世平人间之不平,“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可见科场恶浊之风盛行,非有猛张飞这样的神出来廓清不可!但遗憾的是张桓候“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神兮归来!”天下读书人怕是要望眼欲穿了。《织成》中的洞庭君一听误入龙舟的柳生是落榜的书生,就顿生怜惜之心,读了柳生的《风鬟雾鬓赋》,更是青眼有加,赐了黄金和龙宫宝物水晶界方,又把柳生心爱的神女织成赐婚与他。这等于是把人间颠倒的价值观念再重新颠倒了过来。《罗刹海市》中的马骥是一个形貌俊美、文采风流的年轻人,但在美丑颠倒的大罗刹国却被视为“怪物”,终在海市龙宫得到三太子的礼遇和龙君的赏识,与龙女恩爱成婚,名扬四海。后马骥因苦念父母回到人间,龙女如约送来一双容貌婉秀的孪生儿女,龙女也曾几次亲临凡间。马骥有来自龙宫的亲情佑护,浊世的风雨再也伤不到他。神的存在,其实就是平世间之不平的力量和希望所在。

《聊斋志异》有不少篇章写了阎罗王。除了《席方平》中的阎王因贪墨败度被正气凛然的二郎神予以严惩,其余几乎都是正面形象。阎罗王本为古印度神话中阴间之主,佛教沿用其说,中国民间信仰又发展为多元阎王说。在中国古人心目中,阴曹地府是对每一个凡人“终极审判”的所在,阎王正是这公正审判的庄严神圣的执掌者。所以《聊斋志异》中阎王的阴判其实是对阳判的一种补充,或者说就是对阳间不公正的反拨和匡正。《三生》、《续黄粱》、《厍将军》等都属此类。有趣的是,《阎王》和《阎罗宴》分别写了阎王因不忘杯酒之恩、一饭之德与阳间人士的交往,在耿介清刚中别有感恩、率真的气度。

湛湛青天有神,神州大地有侠,究其实质皆出于人们实现正义的心理期待。扬善罚恶不仅具有民族性,也具有普遍的心理学内涵。拉法格曾指出:“正义思想的人的起源是报复的渴望和平等的感情。”⑤雅爱搜神的蒲松龄也极爱《游侠传》,正是基于同一的孤愤心理。于是在《聊斋志异》正直男性神的形象中不约而同地闪现着侠影,《纫针》篇的“异史氏曰”曾如此感叹:“神龙中亦有游侠耶!”

《聊斋志异》正直男性神形象的独创性更在于,如若撇开神奇因素,众多的男性神俨然就是人间的读书人。神与理想文士的叠化,使原本威严的神多了一份知性的光芒,富有深刻的人文内涵。

很多篇章中的正直男性神就以翩翩书生的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他们身上分明有“士”的精神的跃动。《柳秀才》中柳树神的儒生打扮虽有对前人描绘的借鉴,但“峨冠绿衣”、丰神俊朗的柳秀才既不像《太平广记·薛弘机》篇中的那般老迈衰朽,更无马致远笔下柳树精酒保的市井气,他的飘飘绿衣,与柳树“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⑥的风姿自然吻合,同时散发出青年才俊的书卷气。当铺天盖地的蝗虫向他扑来肆意咬啮时,他默默忍受,无怨无悔,风骨铮然。他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强大,自有一种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司文郎》中的司文郎宋姓少年本是人间书生,一身白服裙帽,言语谐妙但爱恨分明。他负气答应与狂妄浅薄的余杭生比试,出口成章而锋芒毕露;他与王生惺惺相惜,执拗要助他科举成名,一吐抑郁不平之气,追求的正是贫寒士子的人格尊严及对自身价值的认可。《织成》中洞庭君即唐传奇《柳毅传》中的书生柳毅,昔年文质彬彬的模样虽已改作“冠类王者”,但他对柳生的怀才不遇深表同情,对柳生“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的解释含笑听之,看了柳生的文章则满心欢喜直呼“真名士也”,可见他身为尊贵的水神仍保持着原有的书生情怀。

《聊斋志异》自觉不自觉地给正直男性神灌注了读书人的意气风神,重塑了他们以往的形貌特征。如民间信仰中的二郎神杨戬往往是身披战袍、手执三尖两刃戟的武神形象,但《席方平》中那个身材修长、美髯飘飘的二郎神,却令人联想到旷世奇才苏东坡的风采。尤其是二郎神“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的敏捷文思和那篇洋洋洒洒、激情迸溅的判文,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又如中国民间素有包拯“日断人间,夜判阴间”的传说,而《聊斋志异》据此改写为人间书生在阴间任职阎王的故事。《阎罗》开篇云“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语虽惊悚,但隐约见心怀真理、刚正不阿的读书人风尘仆仆奔波于阴阳两界明断是非,甚觉可敬可叹!另一篇同样命名《阎罗》的短章则写“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曰‘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左萝石即左懋第,山东莱阳人,明代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明亡后宁死不降,后人称“明末文天祥”。此篇虽寥寥数语,但对前辈文人楷模引以为豪的情感充溢字里行间,也从侧面反映了在历史长河中文人的浩气长存和薪火相传。

《王六郎》、《水莽草》、《张老相公》、《吴令》篇可谓神的前传,文士向神的转化过程给人以深刻启示。王六郎是酒后失足溺死的读书少年,几年后业满有了替死之人,但因怜惜替死妇人怀中的婴儿而放弃了转生的希望,宁愿“更代不知何期”。他违反的是鬼道,崇尚的是人道;他以自身永远沉溺苦海的代价,给他人以生的光明和幸福;他在极艰难、残酷的困境中仍能默然独守内心的温良与仁爱;他与许姓渔人情逾骨肉的友情是以诚相交,以心相交,以德相交。这一切都蕴涵了真正的读书君子对人生真谛的感悟。果然,六郎的恻隐之心感动了上天,被授为邬镇土地。正如许姓渔人所言:“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水莽草》中的祝生对美丽可人的水莽鬼寇三娘一见倾心,因而毫无戒备地喝了三娘的水莽茶而死去,但他深恨水莽鬼取人替代、害人利己的行为而拒绝转生,还满腔热血救助众多因水莽草中毒的乡亲。他十余年以鬼身侍奉母亲,母亲问:“汝何不取人以自代?”他回答说:“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祝生死后虽把已投生任侍郎家的三娘捉了回去,但他却引导三娘进入他高洁、光明的情感空间,在共同的救人事业和事亲尽孝中对人的生命价值达到了最丰富而深澈的了解。上天终把有功人世的祝生策为“四渎牧龙君”,情意拳拳的祝生和三娘“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祝生的神性或者说人性光辉,集中体现在他身处那个深渊茫茫的水莽鬼世界,却把仇恨化为了深沉的爱,这爱既有关怀众生的大爱,也有儿女情长的小爱。这爱中既有孤傲忧伤的情调,更有与真知同行的快乐、坚定和无限阔大的胸襟。《张老相公》中张老相公的见识和智慧与金山寺僧人的糊涂无能形成鲜明对比。张老相公的妻女皆被江中鼋怪吞食,他“悼恨欲死……将以仇鼋”,僧人大惊失色道:“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谁复能相仇哉!”但张老相公不信邪,请人把烧红的百余斤重的铁块向鼋怪埋伏处投掷,果然,鼋怪误以为日常供品而疾吞,“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公害既除,舟楫平安,于是,“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何谓神?在蒲松龄笔下,正直男性神有着与“士”的精神相通的人文内涵:具独立人格,不畏邪暴,敢爱敢恨,志于道,厚于德,多才识,能任事,造福苍生,以天下为己任……要言之,人性的完善和升华便是神。

生前有功于人,死后为神,这是中国造神的准则。而《聊斋志异》对此尽显文字的蕴藉和变化之妙。《王六郎》、《水莽草》中的溺鬼六郎和水莽鬼祝生是美德感动了上苍,上天表彰封神。故事寄寓了作者对人生欲望、友谊和爱、死亡恐惧、生命价值的深入思考和准确把握;《考城隍》是阴间考试公正选拔人才,其标准是德才兼备,考试官们皆具公心和慧眼,关公以主考官的身份出现,应该与关公能将《春秋左传》倒背如流的民间传说有关。其严肃、透明的考试制度与人间科场的乌烟瘴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吴令》、《张老相公》是百姓心生爱戴,民间自发祭奉。世上多少是是非非,老百姓的心里自有一杆秤;《雷曹》中少微星则能上能下,立青天而接地气,书生夏平子、少微星神、少年进士星儿的角色不断转换,其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情感和品格联系。仰望神秘星空的奇思幻想,探索生命情缘的飘渺情思,回味人间真情的温暖感觉,映照着小说的整体意境。

《左传》云:“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⑦《聊斋志异》以文学的名义成功阐释了这一古老的文化价值观。蒲松龄把理想文士的灵魂赋予神力无边的正义之神,这自然蕴含了士人对时代及自我的救赎的文化使命。

《聊斋志异》对正直男性神的所有恣肆灵动的想象,其旨归乃是作冷峻的人间省视及热切的理想展望。蒲松龄需要把他对此岸世界的人文关怀和审美追寻在神的故事中不断重复、印证和完美,从而实现他文章不负苍生的宏大心愿。

蒲松龄在神的故事中寄托了他的济世怀抱,凝结了激浊扬清、律人淑世的道德张力。自幼富有才情、学识渊颖的蒲松龄是充满理想和豪情的。他的《树百问余可仿古时何人,作此答之》诗云:“重门洞豁见中藏,意气轩轩更发扬。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不管诗题中的仿效是指孙树百还是自己,蒲松龄推崇功盖一代的汾阳王郭子仪是毫无疑问的。树百是孙蕙的字,此时正任扬州府宝应县知县,作为他的老乡、幕宾和好友,蒲松龄此诗也绝不可能是戏笔。虽然考场蹉跎使蒲松龄的政治抱负始终无法实现,但他忧国忧民的情怀一以贯之。他在《与韩刺史樾依书》中坦露自己“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康熙二十三年,因孙家族人及亲戚横行乡里,蒲松龄给孙蕙写了《上孙给谏书》仗义执言;康熙四十二年到四十三年,家乡淄川一带先雨后旱,遍地人间惨象,蒲松龄奋笔疾书《救荒急策上布政司》亲自上呈到省城;康熙四十八年,七十岁的蒲松龄多方上书与“欺官害民、以肥私囊”的蠹吏康利贞作顽强斗争……与此相映照的是,流淌在《聊斋志异》神灵笔墨中的是同样滚烫的感情。《梦狼》篇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王者》篇异史氏曰:“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由此可知蒲松龄对社会黑暗的清醒认识和呼唤正义之神的深层心理。《柳秀才》篇末写道:“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老龙船户》写巡抚朱徽荫心牵百姓安危,所以破案得到城隍的相助。对神的敬仰和对官员仁爱之心的赞美揉和在一起,借虚幻的故事表达了对仁政德治的冀盼。《王六郎》篇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笔姿摇曳,在对世情冷暖的讽刺中透露出对美好人际关系的向往。文学是探索人类的精神境界和情感生活的,因而也就无法回避神灵这一话题。神灵故事是民间信仰中的神圣叙事。中国古老的神和神州大地上的人民是同呼吸共甘苦的。在《聊斋志异》亦幻亦真的神的故事中,当作者把双手伸向苍天和神灵时,他的心灵拥抱的是正义、良知和人性的真善美。因为“宗教世界观不仅是神本论的,也是人本论的,这并不矛盾”。⑧

《聊斋志异》中一些优秀的神灵故事绝非单纯的善恶因果演绎,而是折射了蒲松龄诗意的人生情趣和丰富绚丽的心灵境界。《王六郎》中的河畔对酌倾谈、水下驱鱼入网、长风十里相送、故人相知如初;《雷曹》中的天上洒雨、空中摘星;《考城隍》中前任城隍与继任城隍送诸郊野,以诗赠别;《张不量》中世人居然无意间听到神人一次小小的“天机泄露”;《于去恶》中幼儿小晋独独撒娇索抱于长兄,兄于枕上教毛诗则诵声呢喃。诸如此类的情节画面洋溢着人生的热情和浪漫,充满温馨和诗意。《陆判》写的是冥间陆判与书生朱尔旦结成鲍管之交的故事,想象神奇谲诡,而其中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令人回味悠长。朱生品格端正、狂放不羁但质朴愚钝,陆判就为朱生剖胸易心,使其由拙变慧。后又应朱生的请求,为贤德的朱妻断颈换头,使其由媸变妍。才智是生命存在和发展的成熟程度,容貌形体是生命存在和发展的感性形式,颇有惊悚意味的故事从侧面反映了人们渴求对生命之美的把握和执著。后“易首”情节别生波澜,陆判让吴女托梦于其父母,既抓了杀人真凶还了朱生清白,同时又促成吴朱两家翁婿相认。这样,不幸的吴女活在朱夫人的身上,贤惠的朱夫人有了靓丽的美貌,生命从此焕然一新。故事完整表达了对才智价值、美的价值和情感价值的确认,人生情味浓郁。《水莽草》、《阿宝》、《织成》、《竹青》等篇则是爱的礼赞。《阿宝》以幻美的文笔写了孙子楚与阿宝两情相感、两心相契的真爱历程。婚后孙子楚病亡,冥王以孙“生平朴诚,命作部曹”,阿宝恸极绝食以死,冥王深为感动,遂命马夫牵着马把夫妻双双送回人间。“断指”、“离魂”、“化鸟”、“复活”一系列奇幻曲折的情节,真切诠释了回肠荡气、生死不渝的爱的内涵。《织成》中的洞庭君和《竹青》中的吴王神,也对人间书生与神女的爱情采取了理解、宽容和支持的态度,表现了对爱情的确认和对生命的体认。《水莽草》中祝生对寇三娘的爱经过爱慕—受骗生恨—相爱的三部曲,爱在苦难和奉献的洗礼中还原了其纯净美丽的本质。

正因为《聊斋志异》神的故事中渗透了厚重的现实社会内容,倾注了作者的理想热情和审美意趣,所以那些正直男性神往往生性洒脱而情味淳厚,悲喜泪笑均可洞见肺腑,他们或深情笃实,或真诚坦荡,或憨厚可爱,或善解人意,既具可贵的人性美质又有生动的个性风貌,从而成为一个个性格鲜明、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一些故事虽有这样那样的思想糟粕,但毕竟瑕不掩瑜。从《聊斋志异》的整体艺术来看,神与侠的重合,使神以浓烈的激情走向冲突的美;神与文士的叠化,则使神以君子的情怀走向和谐的美。颇具叠象美的正直男性神又与书中的狐子鬼女花妖女神形成了形象的互补美。两类形象的故事环境虽有一定的相融性,但更具对应性和互补性。正直男性神重在对社会现实的干预和济世怀抱的实现,女性灵异形象重在对情感生活的追求和爱情心灵的释放。正直男性神形象是对阳刚美、道德美、知性美的张扬,女性灵异形象则流溢着阴柔美、深情美、诗意美的光彩。他们都以心灵拥抱着世界,正如作者蒲松龄用心灵、用真挚绚丽的文字拥抱着世界。这种互补性体现了《聊斋志异》短篇小说集架构的文学审美,使全书对现实人生和民族心灵的反映更具整体性、生动性和丰富性,因而也更具艺术的魅力。

注释:

①《左传·僖公五年》。

②蒲松龄:《聊斋自志》,盛伟编《蒲松龄全集》第一册,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③李商隐:《贾生》,选自《古诗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0页。

④徐光启:《农政全书》卷44,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⑤拉法格:《思想起源论》,王子野译,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67页。

⑥白居易:《杨柳枝词》,选自《古诗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81页。

⑦《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⑧米切尔·兰德曼:《哲学人类学》,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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