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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诚:三十五年四“转身”

2012-08-15

扬子江评论 2012年6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散文

●陈 辽

和不到三十岁就著名文学界的评论家阎纲不同,刘锡诚(1935-)是直到他四十二岁(1977)新时期到来后才在中国文坛知名的。但一当他在文坛扬名以后,却在三十五年间完成了四次“转身”,在四个不同领域内都作出了可圈可点、不同凡响的业绩!

他第一次“崛起的转身”是在1977-1982的六年间,当时他在文学评论领域里纵横驰骋,大笔挥写,发表了数以百计的评论文章。他第一次读到何士光的作品,即在一个内部简报上写到何士光“善于刻画人物,文章平中见奇,笔底很有功夫,是一位很有潜力、很有前途的短篇小说作家”。后又著文评论何士光的小说《乡场上》,遂使何士光一举成名。二十年后,在一个笔会上,已是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的何士光,带着夫人来到刘锡诚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对刘锡诚说:“锡诚老师,您永远是我的老师!”其实,因刘锡诚的评论而出名的作家岂止何士光一个。结集在《小说创作漫评》、《小说与现实》、《作家的爱与知》、《河边文谭》四部评论集中的文章,集中体现了他在评论领域里“崛起的转身”的成就。既有微观的对具体作家、个别作品的细致评论,又有对文学动态、文学趋势、未来走向的宏观考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评论家,很少有人不知道刘锡诚其人其文的。由冯牧、阎纲和他三人共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我国的重要评论丛书。他在《人民文学》任评论组组长、《文艺报》任编辑部副主任、主任期间的组织工作才能,则为周扬同志赏识,于1982年点名把他调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任常务书记,后任副主席,主持该会工作。于是,刘锡诚开始他第二次“优雅的转身”。

其实,刘锡诚1983年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工作,并非偶然。1953-1957的四年中,他在北京大学俄文系学习,是俄文系主任、俄国文学和苏联文学权威翻译家研究家曹靖华先生的高足。曹靖华亲自讲授苏联文学课程,他的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的河南口音,至今还萦绕在刘锡诚的耳际。曹靖华这时把翻译的重点转移到了介绍俄罗斯和其他高加索民族的民间文学上面,在《魔戒指》之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苏联民间故事集》系列。受曹靖华先生的影响,刘锡诚决定以民间文学作为他的毕业论文,得到了曹先生的赞同,并亲任刘锡诚的论文指导老师,给他开列了中文的和俄文的多种参考文献。毕业前夕,曹先生把刘锡诚叫到他的办公室去谈话,要介绍刘锡诚到中国文联去工作,问他是否愿意。刘锡诚颇感受宠若惊,当即表示同意,从此踏上了文艺之路。所以,刘锡诚发自衷心地称曹靖华先生为“恩师”。他先是在中国文联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曾到西藏考察,收集民间文学作品。这次周扬要他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持工作,正是他一显身手的机会。由他率领的一行四人,去新疆唐布拉采风。哈萨克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对唱情歌。男队唱一段,女队根据男队的唱词赠答。歌词无拘无束地在冬不拉的伴奏下自由地续唱着,调子悠扬、抒情。从这次采风中,刘锡诚才懂得:任何口头的作品都是依客观的环境而存在,而变异的,很难说哪就是定稿,也很难说什么时候就是定稿;连那些长篇的史诗都是这样编创出来的。他去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旅行,也是为了增强对哈萨克族和锡伯族的深厚的民俗文化的了解。他深感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当代作家不大懂得文化人类学,留下了许多不该留下的遗憾。他去云南,到佤族聚居的沧源自治县考察那里丛山中的岩画群。在这些无言的画面面前,刘锡诚读出了另一种含义。被学者定名为第2区的那个部位上所画的内容,不正是一幅狩猎出征之前,部落成员们举行隆重祭祀仪式的场景吗?!在第2区那个漫漶的岩石画面上,他又读出了一幅生动而原始的狩猎图。一条斜线就代表着野兽奔跑的山坡,仰射的猎人、俯射的猎人、追射的猎人,显示出原始人的三维空间观。刘锡诚不只自己带领同行、专家实地考察民俗文化,深入边远地区,不怕艰难险阻,从而得到可观的收获;而且,他还把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整体工作搞得实实在在,有声有色。他主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从头至尾的七年间((1983-1989),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前身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历史上既思想解放又实事求是、既红火活跃又成果迭出的七年。他主编的《民间文学》、《民间文学论坛》,更是办得风生水起,百家争鸣,对外开放,学术含金量上升。一位长期从事民间文学研究的老同志回忆起那段岁月,对我说:刘锡诚不愧是周扬这个“伯乐”挑选出来的“千里马”!在这次“优雅的转身”中,刘锡诚表现出了文艺组织家的卓越才能。

1990年,刘锡诚离开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领导的岗位,从此致力于文化史迹的研究、中国原始艺术的研究、民间文学学术史的研究,先后出版了三部能够留存后世的著作:《追寻生命遗韵》、《中国原始艺术》、《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以及《民间文学:理论与方法》、《非物质文化遗产:理论与实践》等多部著作。这是一次“华丽的转身”。《追寻生命遗韵》因其善于应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解“生命遗韵”之谜而发出了耀眼的思想光辉。但它不是高头讲章式的乏味之作,而是感情色彩浓厚,文笔跳动洒脱,事物形象生动逼真,趣味性、学术性相统一,集考据、义理、文章于一炉的学术著作。有人说:“《遗韵》妙文谁能写,只有才人刘锡诚!”《中国原始艺术》则是集大成和再超越之作。关于中国原始艺术,单篇论文和小册子式的小著作有一些;刘锡诚也有《原始艺术与民间文化》一书出版。《中国原始艺术》在前人研究和个人此前研究的基础上,更上层楼,一方面吸取他人对中国原始艺术研究成果中的精粹,另一方面又益之于自己的新见,因此《中国原始艺术》既是中国原始艺术研究的集大成,又是中国原始艺术研究的再超越。再加上百多幅珍贵图片,此书遂成为今后研究中国原始艺术者的必备参考的专著。已故钟敬文先生评价说:“作者花费六年的时间写出这样一本书,成就是很大的,不是急就章。在这个过程中间,要一面搜集材料,一面进行思考和摸索。当然不能说,其中每一个章节都没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了。即使最伟大的著作,也只能是在个别章节上有所贡献。《中国原始艺术》作为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无疑是初战告捷,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国的原始艺术研究迈出了第一步。”20世纪以来,民间文学运动的发展和民间文艺学科的建设,虽然坎坎坷坷,起起伏伏,道路并不平坦,基础并不坚实,但毕竟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在人文学科中已经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百年来取得的学术成就和积累的经验,毫无愧色地成为当代人文社会科学中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领域。刘锡诚乃下定决心,潜心于该学科学术史的研究和写作。他知道,他所做的这件事,是没有前人的成果可资借鉴的,称得上是一次“蛮荒之旅”。这个课题,经过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苦战,以三年之功,终于完成了这部百万言的巨著《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此著一出,惊动了海内外民间文学学术界。《文艺报》以《一部学术史的大度与厚重》为题发表了高有鹏的评论文章,给予高度评价:它“及时而详细梳理了从20世纪初叶到20世纪末”该学科“漫长的历程”;“总结出不同阶段的学科发展的特点和规律”;“对海外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关注和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理论研究的关注也是其鲜明特色”;“《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的大度与厚重是我们难得的一面明镜。”这部著作被国内外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研究生采用为参考书。所以我把刘锡诚的这次转身称之为“华丽的转身”。

在2006年完成了《20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这一大工程以后,刘锡诚说:“一个在地里劳动的农民,只有当他到了地尽头时,才能直起一直弓着的腰身,松一口气!”不过,他“松一口气”后,并没有躺倒不再干活,而是“松一口气”后来了个第四次“宁静的转身”——致力于散文的写作。

刘锡诚写散文并非2006年后才开始。他出版过两本散文随笔集。1996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走出四合院》(谢永旺、何镇邦主编的《当代名家随笔丛书》之一)之后,2004年出版的《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这部文艺回忆录,集中起来是一部别开生面的1977年7月至1981年12月间的新时期最初阶段的文学史,分开来却是一篇篇出色的叙事散文、记人散文。不过,从2006年以后,刘锡诚却以最多的时间、给予了散文写作。到2011年7月,他在报刊上已发表了“几百篇大小文章”。从中精选,他在2012年1月,出版了“大家书系”(阎纯德主编)之一的散文集《黄昏的眷恋》。2006年,刘锡诚已是七十一岁,但他并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伤感,而是眷恋逝去的岁月,甘做一个“边缘人”,回首往事,反思历史,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由是,刘锡诚的这一次“宁静的转身”。又创作出了一些可能传世的作品。从这批散文中可以看出,第一,刘锡诚无意间为自己写作了一部简史。通过对一些文章的剪辑、拼贴、联缀我们得知:刘锡诚出生于山东昌乐县的一个中农家庭。父亲虽是农民,却读过几年私垫,还在县城里读过新学的三年小学,柳(宗元)体的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但他一生与黄土打交道,干农作活的一把好手。他手把手地教会了刘锡诚耕耙、锄地、收割等全套农活。刘锡诚十八岁(1953)上大学读书前,除了在小学、中学读书,始终是父亲农事方面的得力助手。1940年,日本鬼子大扫荡,他目睹鬼子“用刺刀穿透盖在(他)顶上的秫秸”,“回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连细节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远去的村庄》)“童年时,母亲和姐姐常到野外的草地上挖苦菜吃。”(《家乡的苦菜》)由于缺少营养,他童年的时候,患了夜盲症。这一疾病,到了北京大学拿到了助学金吃上了学校的伙食,才逐渐痊愈。刘锡诚读的小学,因躲避鬼子的扫荡,流亡到了偏僻的山沟里,并没有真正地读好小学的书。为刘锡诚打下日后知识基础的是昌乐中学和昌潍中学。“只是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每星期六回家,在家住一夜,星期日回校,从家里带来够一周吃的高梁面掺和着地瓜面的煎饼和一罐自家腌制的咸菜。”(《我的草山》)高中毕业,他报考了北京大学,“我的想法很简单,要上嘛,就上最知名的北京大学,若是考不上,就回家种地当农民。”结果却考上了,录取在北大了。“被兴奋的情绪控制中的父母,早已为我准备好了远行的行囊,没有衣箱,全部行囊就是一个农村里常见的布包裹,里面包着棉被、棉褥和几件冬夏衣裳、鞋袜零碎而已。”(《岁月风铃》在北大燕园里,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自发组织了一个名为“十月文学社”的小社团,“并用蜡版刻印的方式编印了两期名为《十月》的文学刊物。”(同上)北大毕业,经曹靖华介绍,刘锡诚在中国文联所属的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1960年,刘锡诚“因为对家乡‘三面红旗’有看法,反右倾运动中在党内作了检查下来(到内蒙古)锻炼”(《大浪淘沙》)。他被分配到一个小村子,担任一个生产小队的队长,“由于多年的折腾,村里已经选不出一个可以胜任的队长了,所以要我这个外地青年来担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长相忆》)1961年,刘锡诚由内蒙古迁回北京。1965年任《民间文学》编辑部负责人。“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不大不小的冲击。“1969年9月30日,下放去五七干校劳动;‘文革’后期,被分配到新华通讯社工作;1977年,我又从新华社回到了文艺界,先后在《人民文学》和《文艺报》做编辑。”(《岁月风铃》)若不是《黄昏的眷恋》中的那些散文,即使从1979年起即与刘锡诚结交的我,也不知道刘锡诚的简史。喏!刘锡诚就是这样从农村、从北大、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从“文化大革命”一路走来,而后从1977年起开始了他的四次转身的。第二,《黄昏的眷恋》中的散文抒发了刘锡诚的人生感悟。人到老年,各有各的活法。有益寿延年的养生型活法;有莳花养草、钓鱼远足型的活法;有下海经商型的活法;有因家族困难而为子孙拼搏型的活法;有“不待扬鞭自奋蹄”型的活法;有老有所悟型的活法……刘锡诚则从“不待扬鞭自奋蹄”型渐渐转变为“老有所悟”型。他的散文写出了他的多种感悟。作为“边缘人”,他觉悟到:“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边缘人》)作为淡泊名利仕途的人,他又有感悟:“淡泊名利仕途的人,并不一定对国家兴亡发达的大事漠然处之”;“且看那些傲然矗立于山腰上的二十余尊历代大文豪的雕像”,也许这就是对严子陵躬耕和垂钓于山林之中的“一个最好的注脚”。(《雨中访严子陵钓台》)刘锡诚还从云杉的形象中体悟到:云杉的“挺拔傲岸、不惧风沙、不畏干旱、迎风战雪、闯关夺隘的历史风骨”,给人类带来了“希望和鼓舞”,人们应以云杉为师。(《云杉的性格》)刘锡诚的老年多处体现了云杉的性格。这些感悟来自刘锡诚的切身体验,读来特别感到亲切,易于接受。第三,刘锡诚的《黄昏的眷恋》集在散文艺术中自成一家。它既不是杨朔散文的“物—人—理”或“景—人或事—情”的模式(梁衡对杨朔散文的概括);也不是周作人的冲淡、苦涩散文;也不是朱自清的儒雅散文;……而是将叙事、抒情、写景、议论、哲理,交叉、错综,质朴中见锋芒;纪实中涌热情;写景时显温柔;表现自我时现“大我”;这样一种说真话、抒真情、写真实、求真理的崇“真”散文,因而自成一家,卓然独立于散文百家之列。《黄昏的眷恋》集中的散文,篇篇可读、耐读,经得起咀嚼回味。刘锡诚成功地完成了他的第四次“宁静的转身”。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刘锡诚在三十五年中实现了四次转身,在文艺界的同人中可说是罕见的。而今生活稳定,医术高明,七十小弟弟,八十多来些,九十不稀奇,百岁才是古来稀。刘锡诚今年七十七岁,来日方长,也许他今后还有第五次转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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