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军垦生活长篇小说略论
2012-08-15周景雷张仲伟
周景雷 张仲伟
本文所称军垦小说是指新世纪以来出现在文坛上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与生活为资源的文学创作。尽管无论是创作队伍还是创作数量在当下文坛上均处弱势,但由于其提供了一种别样的历史经验和审美感受,军垦小说仍然成为了新世纪文坛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的作家主要有董立勃、红柯、张者、陆天明、王伶、褚远亮、李茂信等,其中,董立勃、红柯尤为突出。在学理意义上,由于军垦小说兼具了军旅小说和乡土小说的双重身份,所以在新世纪以前的创作和研究中,这种具有独特韵味的创作常常被淹没而没有受到重视。新世纪以来,随着文学创作边界的扩大以及向历史隐秘深处探究的可能性的增强,特别是董立勃、红柯等人创作影响力的与日俱增,作为一种现象的军垦叙事就值得将其独立出来进行品味和研究。
一
新世纪军垦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土生土长的军垦后代,如董立勃、王伶、褚远亮,他们以一个见证者和体验者的姿态来书写“西部垦荒”的故事。这种写作透过一些外在文化或者话语阻隔,直接触摸军垦者的生存体验,呈现一个群体真实的人生本相。另一类就是军垦生活尤其是军垦历史的闯入者,如红柯、张者、李茂信等,他们用审视的姿态考察了一群人的过去与现在,一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因此在他们的创作中,往往具有批判的诗意。
作为第一代垦荒者的后代,董立勃非常熟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各个层面和各个角度的生活。在他的眼里,那里充满了活力和故事,而这一切又都是以人性的多样化作为动力的。他的“下野地系列”作品随着出版于2003年的《白豆》的一炮走红而获得广泛影响。
创作《化剑》的王伶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新疆本地人。19岁之前的王伶一直生活在叶尔羌河畔的一个农场连队里。戈壁和胡杨林一直陪伴着她的童年,一批从北京押到新疆改造的右派打破了这个封闭的世界,这些右派在外人眼中算是“另类”,但却为王伶开辟了一个重新认识人生的窗口,并通过这个窗口发现常常为人所忽视的最真实最美丽的瞬间。《化剑》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平解放后的新疆为创作背景,讲述了以刘铁为代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与俞天白为代表的国民党起义部队,由敌变友,共同化剑为犁,在这新疆戈壁上共同创建美好家园的故事。
与王伶共同创作《月上昆仑》的褚远亮同样是新疆本土作家。褚远亮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现为新疆大学影视文学专业老师。王伶与褚远亮共同创作的《月上昆仑》讲述的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为了解决20万官兵的婚姻问题,八千鲁女远离家乡,汇聚边疆,奉献青春的故事。在这一片洒满青春岁月的荒原上,花一样的姑娘们为雄性世界注入了万种柔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在这片荒芜的戈壁上演绎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故事。
红柯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大学毕业后来到新疆,并在新疆度过了至关重要的十年。从黄土高原来到戈壁荒漠,红柯在两种大自然的洗礼下,感受到了生命的魅力。由于他对新疆这片土地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因此在他创作的“天山系列”小说中都刻上了独属于红柯的印迹。在他的最新力作《生命树》中,红柯依然用他独到的笔法讲述着兵团人及其后代的既平凡而又不同寻常的命运。
创作了《静静的胡杨林》的李茂信从小在西安长大,1969年从新疆石河子大学毕业。小说以西安知青黎梦和上海知青别傛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细腻地刻画了一代知青移民及其后代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生存体验和精神面貌。维吾尔族有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胡杨树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作家恰恰用胡杨林作为小说的名字,意在表现一种大爱,一种经历了苦难之后,仍对生活始终如一的执着。
作家张者1967年生于河南,两岁时父母便前往新疆支边,1975年张者为寻找父母也来到新疆,直到1984年才返回内地重庆求学。在张者的《老风口》中,描写的对象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新疆,而是具有特殊性的新疆建设兵团。《老风口》讲述了新疆建设兵团从产生到发展壮大的这一整段历史,可谓是一部描写新疆建设兵团的史诗性作品。
陆天明生长于上海,为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陆天明的小说始终是对“权力”的探究与注视,他通过对权力规则的考察,探究它们是如何异化和扭曲支边知识分子及垦荒者的心灵与肉体,以此来展露一代人的精神轨迹与悲剧命运。陆天明的长篇小说《桑那高地的太阳》算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的谢平等上海支边青年所去的桑那高地羊马河农场,和谢平后来被贬去的骆驼圈子分场,都是由新疆建设兵团组建的,都是权力控制下的地带,在那荒芜的戈壁上,权力无处不在,所有出发点都只为了权力,在对权力的实际运作上只是鼓励了人性中最恶劣、最卑鄙的那部分私欲。
总体来说,军垦小说是对新疆建设兵团的历史进行的重述和深度挖掘,因此,它的所有叙事都是建立在对这一事件进行还原基础上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一支由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延安保卫战、解放大西北的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的第一和第二军,原新疆三区革命的民族军和原陶峙岳将军率领的起义部队组成的,执行着国家赋予的屯垦戍边神圣使命,是不穿军装、不拿军饷、永不复员的特殊部队。”①但是随着规模的扩大和垦荒事业的不断延展,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就是为了让这些男子在边疆扎下根来,就要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于是,国家以招募女兵的名义,从山东、河南、湖南等地招收了成千上万的女子来到新疆建设兵团。这不仅为屯垦事业增添了新的力量,同时又解决了军垦战士们的婚姻问题。基于男多女少的矛盾,在婚配问题上使用了分配的办法。这种婚配制度违背了正常的婚恋规律,致使这些青年女兵一来到边疆,便上演了一出出生死离别、阴差阳错的故事。作家们从这里找到了创作的空间和想象的余地。比如,董立勃的小说几乎都是围绕此而展开的。其他作家的作品如《老风口》、《兵团儿女》、《静静的胡杨林》、《月上昆仑》以及《乌尔禾》等作品或者以此为主题,或者以此为主要元素。其实这种叙事中心或者主题并不是军垦小说所独有,它几乎成为所有文学叙事的源头或动力。但所有的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或者爱情都有其不同载体、发生空间和历史语境。军垦小说的这种特殊性在于,爱情和婚姻是分离的、矛盾的和冲突的。在这种冲突中,不管是女性的悲情演绎,还是男性的权力运作,都能够在一种的狭小的精神空间中把最原始的人性表达出来。因而,也就是在这个角度,体现了作者们的对人性的、人情的深度关照。
但军垦毕竟是一个壮丽的神圣的事业,儿女情长和悲欢离合仅仅是这个事业中的细节,它还需诗意和豪气,文学创作上还需要大气和硬度。作家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呈现在自己的创作中。在军垦小说中,诗意的叙述主要来自作者们对新疆独特的自然风物的体认。一望无际的戈壁上,不仅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生命,还因其阔大而显得雄浑,这自然需要英雄与其相配。作者们将大自然和人文风情以及所有的生灵进行了出神入化的融合,呈现了军垦小说自身独特的边疆气质。他们讲述了一个个生命的故事、一个个英雄的故事。当然,这生命和英雄既包括人,也包括荒原中的“原住民”——各种动物和植物。比如《西去的骑手》中的马仲英、《乌尔禾》中的海力布、《化剑》中的刘铁等。对于动物的描写,董立勃《烧荒》中的狼是最具代表性的:狼为了保护家园,为了能和自己的心爱之人永远相依,为了抵抗人类的垦荒活动,不惜葬身火海。军垦小说的这种以新疆的风物为依托,通过玄妙的想象和人与荒原(大自然)的搏击,表达了对精力充沛的生命力、血气方刚的男儿本色的尊重,极富浪漫主义色彩,显示了独特的艺术价值和审美情趣。
二
军垦文学代表作家董立勃生长的地方就是新疆军垦农场。他所创作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讲述新中国建国后到改革开放前的兵团故事。虽然董立勃的创作奉行着一种“极简”的“白描主义原则”,但作品中仍然存在着大量尖叫、窥视、强奸等戏剧冲突。一般来说,他的戏剧冲突的构成要件有三个方面,即道德性、政治性和人的欲望。在这三种元素的制衡之下,所有的故事都走向了悲剧和灾难。
董立勃从不在叙事上为难读者,他只想通过小说给读者一个故事,一个好看、好读、好懂的故事。所以他的小说充满了中国小说中诸种必备的要素,既延伸了古典小说的某些叙事传统,同时又避免在抒情上陷入雅致主义的浪漫。比如《白豆》,只简单的围绕支边女青年白豆与马营长、杨来顺和胡铁这三个男人的情感、婚姻与欲望展开。马营长在当时军垦生活中是一种权利的象征,他拥有比其他兵团战士优先选择老婆的权力;在杨来顺的身上则体现了某种本能的欲望,并在欲望的支配下鼓荡着阴谋:为了能得到白豆,在黑暗的田地里把白豆强奸并嫁祸给胡铁;胡铁是意志坚定、感情真挚的人物。他热爱白豆,但两人并没有终成眷属。这种人物内涵和叙事章法代表了董立勃所有创作的基本架构。为了使这种结构获得灵动色彩,董立勃往往在文本中使用“空缺”的手法。比如在《白豆》的结尾好汉胡铁神秘消失。那么胡铁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底会不会回来,董立勃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作者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或者答案已经藏在其中。这种“空缺”有时看上去颇不合理,甚至破坏了叙事的结构,但却能调动读者的想象力,能够使读者根据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去填充和完善剩余的空间。这未尝不是向古典致敬的一种好方法。
董立勃是一位善于使用洗练的笔触描绘女性世界的男性作家,他所创作的小说展现出了一种浓厚的女性情结。《白豆》、《烈日》、《清白》、《米香》等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女性。他用白豆、谷子、米香等谷物为这些女性形象命名,这种命名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丰裕感,同时也使这些女性拥有了日常性、平凡性。他用这些俗常的名字表现了一种普遍的母性情怀,暗含了某种对于那片正在开拓中的土地的期待。
董立勃的创作与他成长经历是分不开的,“一个人长大了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一定会和小时候某些经历有关,我也一样。”②董立勃出生于山东,孩童时便跟随他父母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新疆戈壁长大的经历以及童年时代的生活记忆都对他今后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总是反复出现他成长的地方——下野地。他无法抵挡大漠、胡杨、戈壁带给他的情感冲突,董立勃在一次次心灵洗礼中升华自我。他对“下野地”的认知不仅意味着对童年的追忆,而且是对美好情感的一种珍藏。他所有的儿时记忆都在新疆建设兵团的农场里,他了解兵团,熟悉兵团。无论是来自湖南和山东的女兵们,还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们,以及沙漠、水库、胡杨林等等都成为了他记忆的一部分甚至演变成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情结。就这样,董立勃怀着当一个作家的梦想,将心中挥之不去的情怀书写出来,展现给广大读者。
与董立勃相比,军垦文学另一代表作家红柯笔下对女性的表达是掩盖在男性话语之下的,他坚持对“男子汉”的创作,拒绝了过多的缠绵,这使他的小说富有一种大气之美。红柯笔下的男性形象常常与“红尘”不相为伴,却与大漠浑然一体。这些男性形象大多外表冷漠而内心温柔。比如在《西去的骑手》中刻画了盛世才和马仲英两个人物形象,对他们的征战历程进行了传奇式的描写,为他们赋予了某种“神”的色彩。这种英雄气概在《乌尔禾》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同时,与董立勃相比,红柯的创作更富有诗意和抒情色彩。在他的小说中,戈壁不仅仅代表着现实中的客观景物,同时还含有感情、想象的成分,是一种经过心灵过滤后的诗意景象。文本中的一切生命体,都不是简单作为修饰物放在安置在叙事进程中,而是他面对戈壁、草原所发出的内心感叹。对于红柯来说,新疆不仅是一个区域,更是他心灵的归宿。在这片土地上,红柯看到了阔大和雄浑,注释了真正的西部意识和西部精神。例如《乌尔禾》中被神化的“羊”,实质是为了展现与“羊”有共同特性的“人”。红柯将作品中的人与动物建立在一种欣赏与崇拜、杀与被杀之间,人与动物通过一种超然的方式进行交流,动物用其灵性提供了与人沟通的媒介。红柯在《生命树》中描写的“生命树”便是整部小说贯穿始终的象征意象。“生命树”顾名思义是一种对“生”的渴望,是对“生命”能够延续下去的一种追求。在红柯的创作中,物可以通过魔幻的手法进行人化,而人也可以运用象征的手法进行物化,这种象征关系正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映射关系,人把无法实现的自我价值寄托在了象征物上。例如《西去的骑手》中,盛世才与狼,马仲英与马,人物的特性显现在了动物的特质上,这种象征甚至有时甚至用文字是难以表述的。
红柯注重个人对生命的体悟和感受,这构成了他的创作动力和全部作品的基调。他习惯使用民间的、宗教式的道德标准来表达对生命的敬重。而对城市文明,红柯在心理上却保持着一种敏锐的警惕,甚至是批判。比如在《乌尔禾》中,燕子在王卫疆与朱瑞中选择了朱瑞,后又舍弃朱瑞选择了白面小木匠,这样一次次的选择与她走近城市的脚步是同步的,这让人不得不对城市生活产生警惧之心。而这一点在《生命树》中则更加明确:同一年入伍的马来新和牛禄喜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在兵团转制时,马来新复员,而牛禄喜便转业到了地方。多年后,马来新送自己的女儿马燕红到县城上学,却在县城遭到了强奸,由此影响和改变了马燕红的一生。牛禄喜为了对母亲尽孝道,忍痛割爱与妻子离婚后返乡,到家后,多年的积蓄却被弟弟和弟媳骗光。当然,就整体上对生命的思考而言,磨难未尝不是对堕落和丑陋的拯救。
三
不过,正如人们已经认识到的那样,军垦小说中存在一种模式化叙述的问题。在董立勃的许多小说中,如《米香》、《烈日》、《静静的下野地》中都有水库或渠道漏水,需要人进入水中,从漏水的水库或渠道内部堵洞这一细节 ,甚至在一些长篇小说中存在短篇小说拼接而成的现象。红柯在创作中也运用了一种重复叙述的手法,这种重复叙述的作用主要是为了强调人物形象精神方面的困扰。这种文本的复制现象,虽然起到了反复强调、突出重点的作用,但也给读者带来了一种繁缛感,甚至容易造成读者在阅读时产生一种疲劳之感。另外,在一些作品中,人物关系被固定化或者模式化了,常常是三角或者四角关系。比如,除了上文提到的董立勃的小说外,《乌尔禾》中的燕子与王卫疆和宋瑞的三角关系;《白豆》中白豆与老胡、老杨和马营长之间的四角关系;《化剑》中薛紫苏与刘铁、俞天白和吴家耀的四角关系等等。当然为了推动情节的发展,人物关系复杂化本是无可厚非,但一种模式化的复杂化,势必会对作者的创作带来不利的影响。不过,这些还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在于,面对着这样一块特殊的土地和一群特殊的人以及一段相对较长的历史,我们的作家还没能从更加广阔的视野上去看待、去叙说、去挖掘,尤其没能从历史的角度和与现实整合的角度去探究。由此看来,这仍然是一片有待开垦的处女地。
注:
①马大正《中国新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发展的历程)》(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
②董立勃《我的文学路》(《小说评论》2006(5)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