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奇
2012-08-15杨立秋
杨立秋
蕹城里的胡同被称作条,就好像麻将牌一样,一条、二条、三条一直到九条,从上而下一次排列,不同于麻将牌的是胡同从一到九条均分东西,又像一个人名前面加个姓一样,例如:东九条、西三条等等。
蕹城外虽然也有弯弯曲曲又瘦又长的胡同,却又改了称谓,它们叫街,南门外叫南大街,西门外叫西大街,北门外叫北大街。
兴华街是众多大街中的一个街,慢慢走下来也不超过十分钟,它南北走向,西面有一个副食店,卖些盐、酱、醋、洋火、蜡烛什么的。如果把视线向南转一下,有一扇大门,中间挂着一对敲门环,黑黑的像一位粗状的汉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前方。这是一个粮店。
粮店里面一溜儿排着相同样式的大木柜,有七八个。柜子上面一根比椽子还粗的木棍横在上面,在它和木柜中间都架着一杆大称。这是称粮食用的。偶而有三三俩俩的顾客背着粗布口袋进进出出。
东面有一个卖锅碗瓢盆的杂货店,无论从高低还是表面的装饰上看比粮店都逊色了一些,而紧贴它的水产商店和一个叫兴华旅店的房子又比杂货店差了点成色。就好像面黄肌瘦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祖孙三代人站在一起,让人看着高兴不起来。
在往兴华街的深处走去,眼前突然一亮,一座气度非凡二层木楼像一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出现在蕹城人们面前,七十年前整个蕹城最现代、最洋式的建筑也就属它了。
木楼的周围长着几棵茂盛的樱桃树,木楼的结构一律日本化,大门外经常站着一个日本大兵,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时常在这个大门出出进进,谁不明白,这是日本人的随军妓院。唉,可惜这么好的房子喽!到这时候,人们只好摇摇头,绕着木楼远远地走过去了。
其实,蕹城人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座木楼并不是普通的随军妓院,它接待的不是一般的日本军人,而是从关内撤下来的所谓的有战功的日本军官,级别很高。
木楼的东面是通向蕹城火车站的一条胡同,隔着一堵高墙里是一个院子,虽然它不像蕹城人住宅那样是标准的北方四合大院,但也少不了青砖红木,重檐九脊,房顶上还成天冒着热气。尤其是门楼子更是有几分特色,高高的两丈有余,两边是直角,像蕹城墙上的角楼一样,造型优美,栩栩如生,形态各异,上有脊兽镶饰,下有苍劲豪放、潇洒诱人的三个大字“兴华池”。
王二丫的家就在兴华池右边,一间用木板搭建的房子,房子不大,去了一个土炕,地上还有一个红漆板柜,柜子上面挂着一面镜子,这会儿,一位高鼻梁、大眼睛、弯眉毛,红嘴唇、细腻白净的脸蛋正好映在这面镜子里,这女人看上去三十来岁,体态丰满却又不失苗条,玉玉婷婷,文文静静。她就是比王二丫大了七八岁的媳妇。
说到这儿,可能有点乱,王二丫到底是男是女?是男人,为什么叫个女人名?是女人,为什么还能有媳妇?
王二丫不是女人,用现在的话说他是纯爷们。大约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少年无知的他犯了一个错误,才有了今天这样子。
那年月,蕹城有个大车社(相当于现在的运输公司),有十几挂大车,每挂大车基本上配套有三到四匹骡马,驾辕的骡马往往是较为高大的家伙,头上散着几缕红缨,脖子下面有一圈铜铃,清晨,每当大车队从门前穿过,清脆的铃声和整齐的马蹄声便召来许多看热闹的孩子。当年,能坐在这样大车上的老板儿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最起码也能与现在的赛车手相媲美。他们是蕹城的一景。在人前,很是让人羡幕。只可惜,在人后却是另一番说道,“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言下之意并非这些人都是不可饶恕,罪大恶急之徒,而是他们的生活过于放荡,不拘小节,经常干一些鸡鸣狗盗之事。王二丫当初就是这些车老板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位。
带他出道的是老王家的一位远房叔叔(蕹城人叫大爸),这位叔叔吃喝赌的毛病一样没有,就是好嫖,借用他婶子的一句话就是,有两糟钱都便宜“卖肉的”了。
头一两次是这位叔叔连推带搡地逼着王二丫去的,后来去得回数多了,上瘾了,自已就偷偷摸摸地往那个地方跑。听说,当时他和一位叫娟子的女人好上了,一来二去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很真很真的感情。有一天娟子告诉他,近些天就别来了,她身子不太好,可他偏偏不听劝告,像一个馋嘴的小猫就是丢不下娟子,终于在他十八岁的那年染上了梅毒,这下子坏了,刚开始胸部出现斑疹,他还不在意,当然也是怕别人知道,脸上挂不住,到后来手掌、脚掌都有斑疹,他还是捂着盖着,自己每日里不停用手指挠,也没有用药。又过了一段时间,腋下、头上、男根周围长出了一串大灯笼泡,他才不得不去了一家诊所,大夫告诉他,晚了,他耽误了看病的最佳时期。
他的男根开始出现溃烂,腋下毛发开始脱落,高烧40度七天不退让他昏死过去。这当中来了许多江湖郎中为他治疗,有中医的有西医的,还有大神为他解蛊,加上娟子片刻不离地照顾,才让他死而复生。可是过了三个月后,王二丫发现自己的男根没了,毛发没了,嗓子变得又哑又细,喉节一天天变小,乳房一天天变大,屁股一天天变鼓,腰细了,皮肤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部位都造反了,变样了。
王二丫看着镜子里面自己不男不女的样,失声痛哭,肝肠寸断,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生不如死。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偷偷来到北山角下的一片槐树林子里,找到棵歪脖树准备上吊。脖子刚刚挂在绳子上,一个声如裂帛的女声震住了王二丫:“慢!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王二丫回头一看,原来是娟子。
“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才不想活了……”王二丫痛苦地呻吟。
“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男人。”娟子哭着说,一把抱住了他。
王二丫和娟子两个人不久结婚在一起了。一切都仿佛那么平静。
没有死成的王二丫变成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开始他连屋也不敢出,他受不了人们的惊奇、审视、怀疑的目光。但是,人要活着总得干点什么,不然,拿什么活命?更何况,他看病还拉下了不少饥荒。
有位好心人给他介绍到兴华池这摊子活,搓澡、按摩、修脚、掏耳眼,别说,王二丫学得还挺快,不长时间,他就能像模像样的单独为客人服务了。
王二丫在兴华池的穿戴是比较另类的,下半身捂着一个大花裤头,最外面套着一个又瘦又小紧紧巴巴的小裤头,看上去像一副滑稽的漫画。上半身套着一件红布兜兜,胸部像塞进去两个呛面馒头,在低下身子时,还会若隐若现的出现一道乳沟。和满浴池黑不溜秋的男人相比,太出彩儿了。
时间长了,混个脸熟的顾客,先是动动嘴,放点荤磕,过过嘴瘾,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胆胆怯怯地动手了。王二丫呢,似乎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环境,默默地搓澡,按摩,掏耳朵,从来不给客人甩脸子,也因此,大家越发喜欢王二丫。
“王二丫,爷们看看这里面是鸡窝还是鸡仔儿。”说话的同时,手就到了,接着,只听“啪”的一场脆响,王二丫又白又细的屁股上印出了五个手指印。汉子们粗犷的笑声掀起了巨大的浪潮,温暖着在场的人们。兴华池里每天都上演着这幸福的一幕。
兴华池的买卖越来越火了,这是老东家意外的收获,本来他是想帮王二丫一把,王二丫反过来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人气,这让老东家对王二丫另眼看待,王二丫不仅拿到了兴华池最高的工钱,还经常得到老东家额外的奖赏。
日子过得很滋润。
有一天,兴华池西邻,也就是二层木楼的主人龟田小队长从街上看到了王二丫的媳妇娟子,两只绿豆般小眼睛立时放出贼光。他让身边的翻译官追上娟子,邀请她到二层木楼做客,娟子当然百般推脱。蕹城人谁不知道这日本人是魔鬼呀。
“龟田太君看上的人有跑得了的吗?”翻译官把娟子堵到她自己家的偏厦子里。
“求求你,我是有男人的。”
“你有没有男人在太君眼里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是女人。”
“不,不行……”
“行了行了,明天下午晚饭前你要不来,我就让宪兵来请你。”翻译官威胁道。
话音未落,王二丫走进了偏厦子,方才翻译官的话他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他怎么舍得心爱的娟子落入河口呢?万般无奈,他想好了一个主意:“这样吧,长官,你看我们能不能通融一下?”
“怎么个通融?”
“这两天娟子来那个了,身子不干净,我让他妹妹兰子替她姐姐去一趟行不行?她妹妹可是又年轻又漂亮。”说着,王二丫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给翻译官。
翻译官用手捏了捏钱,顿了一顿说:“好吧,谁去都行,唉,其实,只要太君一喝酒,连他妈都不认得,还管什么娟子兰子的。”
次日凌晨,蕹城的民众听到日本二层木楼里传出了一个消息,龟田死了!据说是一个窑姐太漂亮,把他给折腾死了。
日本人不久战败,撤出了蕹城。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人们猛然发现,王二丫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蕹城的街还是叫街,但是胡同不叫条了,叫“道”。
大道的道。